《李茂扮太子》对“一人双面”的塑造

2022-11-01 01:15尉恒维中央戏剧学院北京102209
电影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李茂太子阶级

尉恒维(中央戏剧学院,北京 102209)

《李茂扮太子》是由高可导演,马丽、常远等主演的古装喜剧,讲述了一个“狸猫换太子”的故事:马丽饰演的富家女杨家珍和常远饰演的小捕快李茂是一对新婚夫妻,非常恩爱,但李茂却得不到家珍父母的认可。一次意外中,李茂发现自己与当朝太子的长相竟然一模一样,于是一个想要进宫追求仕途、一个想要出宫追求自由的二人结拜为兄弟,交换了身份,希望通过成为“对方”而拯救“自我”。影片的片名让人联想到中国民间传说中“狸猫换太子”的故事,《狸猫换太子》最早出自元杂剧《金水桥陈琳抱妆盒》,后被写进明小说《包公案》、清小说《三侠五义》中。清代末期,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被改编成京剧搬上戏台,后来衍变成多种戏剧形式,为人们所熟知。狸猫换太子故事的内核是宫廷内的权力博弈以及在此过程中体现出的忠君报主、舍生取义、善恶有报的思想,“各文本之间雅俗的转换,体现了帝王文化、士大夫文化与市民文化三种文化的交相更替及兼容”。而在开心麻花出品和以开心麻花阵容为主进行创作的影片中,向来追求平实化、接地气的情感表达,《李茂扮太子》也是如此。李茂所在的“庙堂”与太子所代表的“江湖”代表着两种文化的碰撞与交融,在“一人双面”的形象塑造下,两个故事系统并立与融合,在强烈的喜剧氛围下体现出带有古代文化承续的深刻思考。

一、身份互换下自我认同的重构

身份互换类型的电影已经有了许多代表性佳作,也已经初步形成了类型化叙事的特征。“人总是处在一定的社会关系网格中,网格的每一个节点是社会中的个体所扮演的角色,在社会学上称为‘角色丛’。个体正是通过网格中的角色占有一定的地位和身份。”个体在“角色丛”中的身份是相对固定的,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很难跳脱出自己现有的角色,以全新的身份面对人生,但电影艺术以其出色的想象力可以完成这样的建构。“身份互换”类电影可以大体分为以下几类:一类是灵魂互换,或者说互换身体。如《羞羞的铁拳》《你的名字》,以科幻元素为基础,多是男女二人在性别错位下的灵魂互换,可以产生更加戏剧化的叙事效果;再有是身份互换,又分为面貌一致的二人互换身份,如《李茂扮太子》中李茂和太子长相一模一样的设定,成龙主演的《双龙会》中双胞胎互换身份的设定。或是长相各异的二人借用对方的身份“进入”了对方的人生,如改编自日本电影《盗钥匙的方法》的《人潮汹涌》,影片中草根群演与丧失记忆的黑道杀手互换了人生,在体验不同的社会身份的过程中,人物对于自我价值的思考和对于他人的认同都发生了改变。我们所主要讨论的是第二种,即身份的互换。

一般来说,互换身份的双方通常有着社会地位、价值观念上的巨大差异,才能在互换之后产生具有落差感的叙事效果。如《双龙会》中的双胞胎兄弟,弟弟玩命被舞女抚养长大,混迹于底层,因为结识了舞女而被黑社会追杀;哥哥马友被有钱夫妇带去美国接受了良好教育,成长为著名音乐家。影片的高潮戏份发生在玩命扮作哥哥在舞台上胡乱指挥演奏,而马友“作为”哥哥在抢劫囚车。影片以平行剪辑的方式将这两场戏交叉剪辑在一起,以极具戏剧性的效果突出了互换身份后的荒诞感。再如《人潮汹涌》中互换身份的杀手和群演。他们有着经济基础上的巨大差距,一个想要躲避危险、回归平淡,一个被财富冲昏头脑。影片着重表现二人在交换身份后,在以他人视角反观自己的人生的过程中所得到的反思与感悟。《李茂扮太子》与这些影片略有不同,在影片中,李茂本是个小捕快,为人老实,仕途渺茫,被岳父岳母嫌弃,甚至养不起孩子。他“扮演”太子的初衷是想要体验上层阶级的生活,也想要让“自己”得到仕途上的晋升;太子坐拥荣华,却只想要普通人的自由。他们就像磁针的正负两极,在同样的面孔下,梦寐以求的却是对方的人生。于是,接下来的叙事似乎是顺理成章的,李茂进入庙堂体验富贵的生活,却逐渐领悟到富贵之下是无限的束缚;太子闲于江湖享受自由,却慢慢发现自由表象之下的现实压迫。我们想象中美好的生活往往只有美好的一面,而只有在分别体会到了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的多面后才了解生活的本质,乃至人生的意义。而此时,此前被忽视、在叙事中被隐匿的“自我”方才显现出来,他们都领悟到了自己拥有的一切可能是旁人所羡慕的。

从某种程度上说,“互换”这个行为,属于游戏化的叙事策略,这其中的叙事进程依赖于“扮演”,可以看作“戏中戏”的呈现效果。观众以全知视角去看李茂在宫廷中扮演太子和太子在市井中扮演李茂,他们与环境和社会关系的冲突带来了强烈的喜剧效果。如,李茂在皇宫看见皇帝,紧张地强调“我是太子”,皇帝则一头雾水地问“不然呢”。人物与环境的格格不入让影片从始至终处于一种矛盾的氛围之中,也是这种矛盾让影片产生了一种叙事张力与悬疑性,让观众始终想要知道后续的发展。在此过程中出现很多乌龙戏份与无厘头的表达方式,在一定程度上致敬了经典港片的叙事策略。当李茂成为太子后,他要学习太子说话做事,努力达成太子的知识储备,整日在宫里“头悬梁,锥刺股”。这样由于身份的错位和试图跨越阶层的自我重塑与无厘头的表达方式相结合,产生了意料之中的“笑”果。李茂是自下而上跨越阶层,而太子是自上而下跨越阶层,他想要拥有平民无拘束的生活,却也体会到了平民的种种窘境。太子逐渐发现,自己想象中醉心乡野、享受人生的自我在很多的时候要受到客观环境与物质条件的限制。

在他们扮演彼此的过程中,逐渐发现了那些表象之下的个体困境,由此也看到了自己原本的人生中那些不曾被重视的情感与责任。李茂在皇宫内感受到了权力背后的勤勉与约束,而自己原本平淡的生活中蕴含着平凡的幸福;太子则在深入民间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作为皇室血脉身上无法抛却的责任,那便是守护苍生与脚下的这片土地。当二人以一种他人的视角去凝视自己的生活时,人物的心理结构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事实上,身份认同问题是一个较为现代性的问题,充满存在主义的哲思。正是出于对现实生活的失望和对自我的怀疑,才使李茂与太子愿意进行身份上的转换。“一个人只有在其他自我之中才是自我。在不参照他周围的那些人的情况下,自我是无法得到描述的。”在做了作为“其他自我”而存在的尝试之后,李茂和太子重新确立了自我的本质,对于真正的自我产生了强烈的身份认同。同时,自我认同的过程也是与世界和解的过程,是重新认识客观世界的过程,也是找寻人生意义的过程。“寻找认同的过程就不只是一个心理的过程,而是一个直接参与政治、法律、道德、审美和其他社会实践的过程”,只有自我最终与环境相契合,产生良性互动,才能获得自我认同的正确途径。

此外,家庭与宗族关系是影片中一直隐喻的话题。太子和李茂在自己的原身份下都受到家庭关系的束缚。李茂一直受到妻子父母的嘲讽,他想出人头地做出一番事业来证明自己。太子因为犯错被皇帝禁足在皇宫,无法出宫听戏。在他们自己的人生中,起初都认为家庭与宗族关系是生活中的绊脚石,是强加给自己的压力源。但当他们互换了身份也无法更换掉家庭情感的羁绊时,情感联结显现了出来。《李茂扮太子》的情感内核十分简单,那便是“活在当下”,太子和李茂二人在架空的背景与弱逻辑、重设定的情节框架下尽情地体验了理想中的人生,最终回归到对自我的认同与肯定。这也是影片想要传递的价值观念,即关注自我的成长,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一切,真心对待爱你的人们。

二、狂欢情境背后的阶级冲突

作为一部在元旦上映的喜剧影片,《李茂扮太子》延续了以往贺岁档电影的基调。狂欢式的影片氛围向观众发出进入影院、忘掉烦恼的呼唤。同时,影片内部构筑的狂欢式的情境形成了对封建秩序下阶级的一种倒置。在影片中,李茂和太子身份的互换行为实质上充斥着荒谬的意味。正如巴赫金在论述他的狂欢节理论时所言,“这是人生体验的一种特殊感受,这种世界感受同一切现成的东西、完成性的东西相敌对,同一切妄想具有不可动摇性和永恒性的东西相敌对”。在影片中,李茂与太子分别从属于截然对立、全然不同的社会地位。他们的阶级身份不只从根源上规定着他们的经济实力,更从阶级的外部赋予了他们强弱不一的权力。占据不同位置的李茂和太子的差异,被影片有意地压缩至最小。当外貌这一作为角色辨识的根本性标志的差别被抹除时,李茂与太子的身份互换便构成了一个令人反思的空间。在影片中,不论是李茂还是真正的太子,当他们戴上象征太子的面具时,他们便拥有了发号施令、改变他人的权力。换而言之,真正行使着权力的并非某个具体的个人,而是太子的身份,以及占据这个身份的主体。

影片正是通过这种方式讽刺了所谓的血统论的迷思。在《李茂扮太子》中,二人身份的互换在某种程度上符合了巴赫金关于狂欢节的论述中的“加冕与废黜”环节。在这个仪式当中,处于社会底层,一事无成,总是对县令、岳父岳母唯唯诺诺的李茂被通过隐蔽的方式加冕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太子,真正的太子则被废黜为一名地位卑微的县城捕头。通过这个过程,权威与卑微、崇高与渺小的界限都被消弭、模糊,留下的是纯粹化、自由化的狂欢。一方面,这增进了影片的喜剧效果,将某个具有权威性、神圣性的主体进行解构正是当今的喜剧影片常常采用的叙事策略之一;另一方面,这又以某种方式暗示着影片文本中潜在的阶级冲突。“加冕与废黜”能够产生戏剧感的核心因素之一便是将个体与他所属的阶级身份相剥离,再予以重新组合,并通过全新的组合来挑战人们的既有印象。

影片中,当这种剥离与再组合的过程完成后,李茂和太子的本质便得到了进一步的凸显。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本质依然与他们此前的身份密切相关。换句话说,这是一种陌生化的处理方式:将人从他所熟悉的环境中抽离,在一个全新、异质化的场景中对其进行重新考察。而经由此种叙事,李茂和太子的分歧也得以更加细致地展开:尽管李茂越来越像太子,太子也越来越像李茂,但当二者回归原有的身份之时,一切颠倒错置的观感都消失了,李茂依然是李茂,太子依然是太子,李茂依然要向太子行礼,太子依然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李茂的卑微。阶级从某个更为根本的位置造就了二者。

因此,在影片中,虽然狂欢式的叙事手法在某种程度上隐蔽了太子和平民的阶级对立,但当这种叙事终结之时,影片反而从另一个角度彰显了对立。李茂和太子的关系的变迁也是这种对立的鲜明体现。当太子得知李茂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接近自己时,他本能地产生了戒备。这种戒备也符合人们对封建秩序之下皇亲国戚的刻板想象:只有权力与利益,缺乏真情。但是,正如李茂所言,谋取官职、追求利益和真正地在乎他人是并不冲突的。李茂将太子视作兄弟,和他将太子视作自己阶层跃升的跳板是自洽兼容的。阶级赋予了太子和李茂不同的世界观。对太子而言,养尊处优的皇家生活造就了他的情感洁癖。在太子的视角中,一切接近他的人,都是冲着太子的身份来的,而真正的太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在乎。他所渴望的真诚情感被他的阶级身份束缚了。可在现实中,对物质利益的渴望和真实情感的诉求往往是并行不悖的,正如日常生活中亲友们的互相帮扶。更为极端地说,真情实感往往要借由物质的形式才能表达出来。这一点可以从李茂身上清晰地看见。李茂既希望太子赏自己一官半职,帮助自己出人头地,又真正地关心太子,帮助太子排忧解难。用李茂的话来说,便是“兄弟帮自己升官有何不可呢”,只有太子帮助自己实现了官职的升迁,那才代表着太子真正地把自己视作兄弟,而不是虚无缥缈的口头称呼。但这种平民视角的渴求在太子眼中,被转化为一种别有用心的利用。太子所处的阶级赋予他的物质和权力的丰盈使他忽视了这两者在实际生活中的重要性。

在影片所呈现的社会结构中,权力的高位者不仅拥有行使政令的权力,同时还拥有对情感关系的定义的权力。狂欢式的叙事对阶级对立的消解只是表象的、暂时的。当狂欢终结,一切回归正轨,太子立刻对李茂心生厌烦。影片的此种处理方式固然是为了营造冲突,并为李茂和太子最终的转变制造契机。但与此同时,它也再一次肯定了太子所处的阶级对李茂所处的阶级的压迫。这种压迫不是物质意义上的,而是如前所述的情感意义上的。李茂与太子容貌的一致更加重了这种压迫感。“一人双面”的根本原因在于外部环境的塑造。

“电影的观众依据影片中的叙事来寻找自己的位置,辨认自身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轨迹,叙事也会指引个体形成自我的身份认同,叙事和认同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尽管《李茂扮太子》是一部将逻辑进行模糊并以设定作为主导的喜剧电影,但它对于太子和李茂的塑造无疑是对一种以阶级区分作为主导的意识形态的再生产。在这种意识形态中,底层阶级的诉求被认为是不体面的、有碍观瞻的,而上层阶级则拥有对底层阶级的人群进行定义的权力。在李茂潜入县令府邸,假扮太子的一幕中,影片的狂欢叙事已经接近了终点。此时,李茂出于自身利益考量而做出的举动被太子的突然出现置于一个滑稽、危险、不被认可的境地。在这一幕中,太子的形象是正面的,李茂的形象则复现为一个小丑。加冕和废黜的仪式再次上演,象征着秩序的回归。草根和精英诉求的对立被完全地展现出来。太子对李茂的审视标志着阶级冲突的浮现。

《李茂扮太子》对喜剧的悲剧内核以阶级冲突的方式进行了阐释。在二人互换身份的前半段,影片通过轻快、流畅的音乐,快速切换的镜头,将这一过程表现出一种戏谑、诙谐之感,随着狂欢氛围越发浓郁,当狂欢节落幕之际,其反差感也更加强烈。草根、小丑、平民身份的再度浮现,意味着尊严的丧失。在李茂和太子对峙的场景中,尽管二人的衣着尚未更换,但两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由默契的同谋、拜把子的兄弟,转化为敌对、无法达成共识、互相冲突的主体。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一幕中,李茂的尊严经历了沦丧。李茂的价值被太子否定(“我本以为你和那些接近我的人不一样”),这是来自权力高位者的碾压和定义。二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遭遇了冷酷的阶级事实的冲击。人与人的关系不可避免地遭受了异化。这种异化不只是对物质与情感的主次颠倒,将物质视作表达情感的唯一手段,更是一种视角、看待世界的方式的变化,一种极端的洁癖:将一切和物质相关的因素排斥在外,营造一个乌托邦式的无菌环境。但太子并未意识到,他所强调的理念正和他的行为发生巨大的割裂。他言说着对真情实感的渴望,却又同时剥夺了李茂的尊严,忽视了眼前真实存在的个体,专注于一个想象中的理想对象。

《李茂扮太子》以时下流行的“谐音梗”的表达方式命名,借用了古代“狸猫换太子”的传说典故,通过高度概念化的设定,将本处于两个不同阶级的李茂和太子二人置于一个叙事语境中进行探讨。并在此过程中,展现出“一人双面”的身份互换下二人身份认同的重构,以及在狂欢化的情境构建下阶级冲突的顿显。作为一部风格明显的喜剧片,影片在逻辑架构与人物塑造上为人诟病,但“一人双面”的设定除了具有趣味性之外,还有诸多可供探究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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