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宗武
(扬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9)
汉语语音史的研究方法较多,其中立足古文献来研究汉语语音史是重要的方法之一。《宋代江浙诗韵研究》[1](以下简称《宋代江浙》)就是一部立足古文献来考察宋代语音史以及方音史的著作。此书是钱毅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宋代江浙吴音研究”的结项成果,结项等级为“优秀”。作者埋首典籍,吟咏品味,稽隐索微,勘误正讹,用心考证,胜义缤纷。
20世纪末编辑出版的《全宋诗》[2]是宋代诗歌总集,皇皇72册。作者遍检《全宋诗》及《<全宋诗>订补》[3],辑出有宋一代江浙诗人1 999家、诗作83 965首、韵段87 955个,这是穷尽搜集宋代江浙传世诗歌。同时,《宋代江浙》还广泛引用宋代笔记小说、文集、诗话词话、宋人所作经传注释等,从中考辑涉及宋代江浙语音的零星文字,其中不乏宋人记载的鲜活方言材料。例如,宋代江浙诗歌用韵中支鱼通押多达262例,《宋代江浙》分析这一通押的方式、特征、语音取向及其语音性质时,引用了陆游《老学庵笔记》中吴谚“鸡寒上树,鸭寒下水”和“鸡寒上距,鸭寒上嘴”[4]25,以及俞琰《书斋夜话》中“吴音余为奚,徐为齐”[5]23等材料。笔记材料有力地印证了诗歌的押韵,从而确定支鱼通押为宋代吴音特征[1]105-118。又如,宋代江浙诗歌用韵真文部与东钟部通押7例,其中真文押入东钟2例,东钟押入真文1例,一真一东等立押韵4例。作者推断其语音取向是真文读成东钟,即抵腭鼻尾-n读成穿鼻尾-ŋ。一真一东等立押韵中有宁海人舒岳祥七绝《十村绝句》第4首叶“东真”[6]41027,无独有偶,宋末元初宁海人胡三省《资治通鉴音注》用“莫中切”注“忞”[7]132。“忞”,《广韵》眉贫切,这一音注反映出胡三省极可能用方音作注。这一语料增强了上述推断的可靠性。舒岳祥与胡三省是关系甚好的宁海同乡,由胡三省的上述音切推及舒岳祥诗歌“东真”押韵,可能亦为“真”读成“东”,-n尾读成-ŋ尾[1]161-162。这是音注材料与诗文用韵的完美结合。又如,宋代江浙诗歌用韵中“来”押入支微部13例,除其中3例止摄字“悲”“谁”“诗”分别与“来”相押之外,其余10例均以押支微部字为主杂入“来”。如何看待这一押韵现象?“来”,《广韵》咍韵落哀切,而《集韵》增收之韵陵之切,《集韵》较《广韵》增收许多时音,《集韵》这一增音,作者认为是有实际语音依据的,应该就是吴音[1]127。南宋浙江江山人毛晃、毛居正父子修订《礼部韵略》时“吴音化的倾向很重”[8]99,其中将“来”补入支韵细音“棃”“梨”,共2例[9]。作者遍检宋代笔记,发现宋代江浙诗韵“来”读为止摄这一语音现象见录于当时诸多文献,如王楙《野客丛书》[10]81、龚明之《中吴记闻》[11]359、范成大《吴郡志》[12]11、叶绍翁《四朝闻见录》[13]199等;同时,作者还发现宋人在诗作中特意给“来”字注止摄的读音[1]128;并且现代浙江南部吴语“来”与“厘”读音相同,主要是“来”白读与“厘”音同。通过上述论证,作者得出结论,宋代江浙诗歌用韵“来”读支微基本可视为吴音的反映,这一语音特征延续至今[1]128。
《宋代江浙》考究宋代江浙诗歌韵语,不仅注意叙述语言事实,更重视爬梳整理,细绎规律条例,其研究内容丰富,详尽地分析了宋代江浙诗歌用韵所反映的实际语音。一是归纳出宋代江浙诗歌18韵部系统,这一韵部系统与宋代通语韵系18部相符,说明宋代江浙诗歌用韵总体以通语为依据。二是探讨宋代江浙诗韵的若干通语音变现象,如佳韵系与夬韵的语音分化,灰韵系泰韵合口字向支微部演化,尤侯部部分唇音字向鱼模转化、阴入通押等。三是分析宋代江浙诗韵中56个韵字的读音,以印证、补充韵书的语音。四是研究宋代江浙诗韵中的特殊韵例,并运用“历史文献考证法”与“历史比较法”相结合的研究方法[18],从中归纳宋代江浙方音特征20条,诸如支鱼通押、歌鱼通押、麻皆通押等。在此基础上利用宋代江浙诗韵中特殊韵例不平衡性分布的特点来拟测不同地域间的语言差异,将宋代江浙方音大致分为:徐州为一部分,相当于今中原官话区;淮安、扬州为一部分,今属江淮官话区;南通、苏州、杭州、宁波、淳安等为一部分,相当于今吴语太湖片;天台、黄岩为一部分,为今属吴语台州片;金华、处州、衢州为一部分,今属吴语处衢片;温州、永嘉为一部分,今属吴语瓯江片。这种方言格局与今江浙方言格局基本一样,说明现代江浙方言格局至迟在宋代已基本定型。
古代诗文用韵有两大基本指向:一是通语语音研究,二是方言语音研究。其中通语语音研究是基础,方言语音研究是核心。同时,充分利用汉语历史文献考证汉语历史方言也是汉语历史方言研究的重要路径。《宋代江浙》的依据思路正是基于上述学术判断,表明作者对这一选题的研究价值和研究重心有着深刻认识。《宋代江浙》充分运用新二重证据法,即历史文献考证法和历史比较法的结合,使方音属性的确定更加科学可靠。
不过,真玉当有微瑕,《宋代江浙》亦有可商之处。例如概念的科学界定问题。“宋代江浙诗歌”如何界定?文中界定为“宋代江浙籍诗人诗歌”。而“江浙籍诗人”又如何界定?文中认为江浙籍诗人并不一定长期居住生活在江浙地区,他们的方言成分可能比较复杂;同时,一些非江浙籍诗人也可能长期生活在江浙地区,其语音深受江浙方言影响。事实上,此著作对此问题已经有所注意,并在实际操作上有所折中,只是对于“宋代江浙诗歌”这一概念还是应当有更明确科学准确的界定。再如,有些韵段还可进一步精细化,个别韵段的确定须从严。例如偈、颂之类文体押韵较为复杂,与一般文人诗的用韵有一定区别,因此,一些无明显韵式的偈、颂类诗,其中的特殊韵例应从严取舍。
《宋代江浙》是冷门绝学的研究。冷门绝学研究需要“板凳要坐十年冷”的奉献精神,需要“为往圣继绝学”的博大情怀。当下,国家非常重视冷门绝学的研究,期待作者取得更多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