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慕天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闲情偶寄》是明末清初的戏曲理论家李渔最重要的作品。在这部作品问世之前,中国基本没有系统的戏曲理论创作指南,明清时期中国之所以缺少戏曲理论著作,在李渔看来原因有三:第一,戏曲的理论和技巧难以传授,也难以学会并融会贯通地使用;第二,戏曲创作技巧和理论往往靠文人自己领悟,他们不愿意将自己悟得的知识和技巧传授给他人;第三,当时的创作者唯恐自己的创作技巧为他人所知后,涌现出一大批优秀作品,对比之下使前人之作尽显其弊。同时,他们认为,创作理论的传播会使戏曲界出现一批专业批评家,批评家会指出戏曲的不足之处,而这是很多剧作者不能接受的。李渔认为,第三方面的原因是主要原因。
在李渔看来,将戏曲创作技巧一味藏起,不利于戏曲的发展和壮大。李渔渴望看到戏曲的盛世,在他看来,戏曲的作用足以拯救一个王朝。李渔举了元朝为例对此进行说明,元朝无论在经济、政治还是在文化底蕴上,均比不上汉、唐、宋,但是,元代的一些时代风貌、精神和思想之所以没有随着王朝的覆灭而消散,正是因为元曲,是这些剧作家的杰出作品使元朝即使在覆灭之后,也仍然在历史上留有声名。元曲之于元朝,正如汉赋之于汉朝、唐诗之于唐朝、宋词之于宋朝。既然戏曲有如此功效,那么,就有必要把戏曲发扬光大。李渔不希望再见到十个文人之中只有一两个是由戏曲出名这样的状况,故而,为了培养、引导创作者,为后世人提供指引和参考,李渔创作了这本《闲情偶寄》。
虽然在一部分人看来,李渔有其阶级局限性,他所提出的一些主张,例如,他将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庸、玩物进行谈论,倡导一种非劳动的、作为观赏品的美,而非带有独立人格的、劳动的美,但是,另一方面,他的创作理论、美学倾向、人生态度,仍然有许多至今仍不过时的内容。
早在改革开放之前,已经有许多学者发表了关于《闲情偶寄》的研究成果。学者陈多于1957年发表了《试谈李笠翁的写剧理论》,学者高宇在1962 年发表了《李笠翁关于戏曲导演的学说》等文章。2000 年前后,更多学者将目光投注到了李渔和《闲情偶寄》身上。1997 年,学者高小康发表了论文《论李渔戏曲理论的美学与文化意义》,对《闲情偶寄》中戏曲理论美学做了深入剖析,并且提出,李渔的美学具有丰富的文化意义。同年,学者王意如在论文《生活美的审视和构建─—论李渔〈闲情偶寄〉中的审美理论》中,系统地论述了李渔的女性审美、居室审美和园艺审美,作者认为,李渔的理论有其阶级局限性,但是他所倡导的一些和谐的美学标准有相当的价值。其后,又有孙福轩的《叙事为本:李渔“宾白”新论》、赵鸽的《李渔<闲情偶寄>的美学思想解读》、钟筱涵的《论李渔的自适人生观》、赵强的《闲情何处寄?——〈闲情偶寄〉的生活意识与境界追求》等文章,分别从戏曲理论、美学价值、人生观等方面对《闲情偶寄》的价值进行了分析。
李渔是一位杰出的戏曲理论家和实践家。他无意从仕,视戏曲为毕生爱好,他曾带领戏班在各地演出,创作过《风筝误》《玉搔头》等剧本,具有丰富的创作和演出经验。《闲情偶寄》记述了他平生创作、实践之所得,无论是编剧、导演还是演员,都可以从中汲取一定的养分。
《闲情偶寄》中最出名的部分,是李渔在《词曲部》中所论述的剧本创作相关理论。他认为,编剧应当注重剧作结构,而非辞藻。他主张立主脑、减头绪,敢于变通和创新,要求剧作者重视观众、尊重观众,从观众的角度去审视自己的创作,尽量做到既通俗易懂,又具有个性。同时他谈到,创作者必须要遵循“脱窠臼、戒荒唐”的原则,尽量使作品既能生动有趣、富于感染力,又不脱离现实。若创作者能将这些理论牢记在心,其所创作的作品将很容易被观众接受。
在李渔看来,剧作的结构是一部作品的骨架、地基,也是精血,考虑好结构再下笔,剧作便是有地基的房子,若是不考虑结构就贸然动笔,便容易前后矛盾,失去协调。
当今时代,有很多文字工作者无法摆脱对“文笔”的极致追求,反复修改琢磨,在行文上下功夫,最后,他们修改的都只是文辞的表达,而对于结构失调和人物塑造的问题却常常忽视,其词虽美,其意却不达,完全无法引起读者或观众的共鸣,导致词之精妙无法被感知。剧作之美首先来自结构,文字只是用于书写台词提示、曲词唱段的工具,达意即可,若过分注重“工具”的华丽和丰富,却忽视剧情设计中不合理、矛盾的部分,甚至连主题思想都没有抓住,那么,无论这部作品辞藻有多华丽,画面有多精美,都很难触动观众和读者的真情实感,更遑论带给别人深刻的思考。
要做到结构精妙,就应当做到李渔所说的“立主脑、减头绪”。在《闲情偶寄》中,李渔提到,《荆钗记》《刘知远》《拜月亭》《杀狗记》等作品之所以令后人津津乐道,是因为剧作遵循了一线到底的原则。他认为,剧作者应当遵循一人一事、叙述到底的原则,力求主旨鲜明突出,让观众轻松看懂。他认为若能做到这点,剧作将具有其他作品所不具备的强大传播力,更容易被人喜欢,也更容易流传下来。当下,受网站订阅制度影响,很多网络文学追求长度,动辄上百万、上千万字,讲述的故事纷繁复杂,很多作品发展到后来,主题已然模糊,人物性格崩坏,事件也前后矛盾,以至于成了虎头蛇尾的烂作,读者无法记清故事发生了什么,看完即忘,没有深刻的印象,这样的作品虽然能得一时之利,却没有长久的生命力。
李渔还提到,创作不可以过于呆板,而要敢于变通。创作理论之所以难以传授,是因为很多人一看到有理论指南的存在,就照本宣科,忘记了创作的灵活性。正如孟子所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创作是灵活的,死守着教科书往往会闹出笑话。正如李渔所言:“如填生、旦之词,贵于庄雅,制净、丑之曲,务带诙谐,此理之常也。乃遇风流放佚之生、旦,反觉庄雅为非,作迂腐不情之净、丑,转以诙谐为忌。”在塑造不同的角色时,要根据实际情况调整语言,不能死守着理论,以至于犯了创作之忌。
许多作品追求天马行空的想象,却因为违背了常理而给人以古怪的感觉。李渔谈到《琵琶记》时,认为其中有很多与常理不合的部分。例如,蔡伯喈中状元三年,家中竟然不知;再比如,赵五娘明明有张大公帮助,却仍然剪发卖钱,她所谓的理由“求人难于擒虎”,在当时的情境下站不住脚。这些都是观众最真实的感受,创作者不能忽视,必须要在创作时尽量考虑这些因素。
作为一个创作者,不可以不重视观众的作用。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观众是创作者最重要的老师。创作并不是湖心孤岛,而是一种交流的形式,交流的两端分别是创作者和观众,创作者将自己的观点、看法,通过作品传递给观众,而观众则通过评论反馈,将自己的想法回传给创作者,一来一去,能量在两者之间传递,最终,双方得以共同进步,形成良性循环。然而,当下却有很多创作者漠视观众,一旦自己所创作的作品不受欢迎,便怀疑起观众的品位。
例如,2021 年推出的大制作仙侠古装剧《千古玦尘》,受选角失败、剧情不合理等因素的影响,这部电视剧在网络上引起了一阵吐槽热,播放量跌破期待值的下限,然而,主创非但没有反省自己,还将问题都归咎在观众身上,指责观众不懂得欣赏精品,令人唏嘘。
主创应该重视观众,如李渔一般,将观众的感受列为最主要的考虑因素。在《闲情偶寄》中,李渔提到创作者应当考虑观众的感受,做出吸引人的舞台效果,同时,科白唱词要尽量贴合日常生活用语,做到既浅显易懂,又有个性。作品需要有教育性,但是也必须考虑到娱乐性,他提到戏曲要合理运用科诨,不要让观众看得打瞌睡,十分具有启发作用。
此外,李渔还提出了一些适用于导演、演员等工作的理论。例如,在选择剧本时,导演应该尽量选择能够“别古今”“剂冷热”的作品,应当大胆地修改剧本,“缩长为短”“变旧成新”。而演员必须要“解明曲意”“调熟字音”“字忌模糊”“曲严分合”“锣鼓忌杂”“吹合宜低”,搞清楚自己演绎的角色是什么样的人物,理清角色的生平、思想和情感,并在演出时唱出应有的效果。
除了戏剧理论的指导价值,《闲情偶寄》还具有美学方面的参考价值,其展现出来的人生境界也令人称赞。
李渔赞扬多变和新奇的事物。他认为,传奇是美的,美就美在这个“奇”字。他认为,若是创作者希望审美主体(即观众)被感动、被吸引,就必须要赋予自己的作品以新奇的审美品格。同时,这种新奇不能过分游离于常理,应当与自然结合。在这个基础上,他提出了“脱窠臼、戒荒唐”的理论,主张不重复前人所作,大胆创新,进行新角度的诠释,使人耳目一新,但也不要一味猎奇,不要过于荒诞不经,否则,故事将失去原本应有的感染力。“新奇”的美学在当下大受欢迎,说明李渔的美学理念至今仍不过时。
李渔所处的时代,资本主义开始萌芽,商品经济逐渐兴盛,人们不愿意再受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束缚,开始了自己的反抗,一种“享乐”之风逐渐兴盛。李渔也重视“享乐”,但是他的“享乐”与众不同,不是懒惰和消极的享乐,而是一种“寓庄论于闲情”的意趣,这种意趣蕴涵着李渔对艺术实践的感情,对生活的爱和热情,以及一种自我意识的觉醒,是一种自由、自然的人生境界。
在当下的消费社会中,劳动者的异化越来越明显,商品拜物教的兴盛和铺天盖地的视觉广告,使人变成了物和景观的奴隶,人的主体意识和能动性不断衰落。再加上阶级的不断固化,社会财富的两极分化,使城市中不少年轻人失去了梦想和奋斗的动力,沦为赚一天玩一天,白天在工厂蹉跎人生,夜里在廉价旅馆或公园露宿,有钱便投入游戏和吃喝,不奋斗不上进的“三和大神”。城市中,许多中产也面临着同样的处境,无法向上攀爬,便选择躺平,封闭自己的活力和野心,不再追求上进,这样的生活态度是对是错旁人无权指责,但是,这些人如果能学习李渔的生活态度,找回对生活的爱与热情,或许会看到生命中不一样的精彩。
《闲情偶寄》成书于明清,但其作用不局限于明清,在当今时代,它仍然能够发挥指导戏剧创作的作用。学习《闲情偶寄》既能够提高创作者的创作水平,扭转一些错误观念,也能够提高自己的人生境界,改变自己的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