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逍遥”思想的当代休闲价值

2022-10-31 15:43:10尹晨茹
哲学分析 2022年2期
关键词:逍遥庄子精神

金 立 尹晨茹

一、 导论

“休闲”是一种生命状态,一种基于生活体验的“成为人”的过程。从事休闲活动的主体,通常会自发地利用非生产性的闲暇时间,以全面发展和完善自身为目的,去发现生活的意义,并在自由的心态中感受幸福与满足。这意味着,“休闲”作为一种非生产性的消费方式,是建立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而又超越物质 的。

然而,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和商品经济的极度膨胀,非但没有如人们设想的那般予人以自在生命的自由体验,反而利用各种途径为人们设立了不同障碍,造成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一是物欲的不断扩张使得物质中心乃至物质至上的思想占据了社会发展的主导地位,人类在依赖物质、享受物质的同时,不自觉地沦为了物质的奴隶,“理性存在者错把自身当作手段而非目的来对待”;二是人的精神本质向物质现实妥协导致诗性精神走向泯灭,人们“不仅因为劳作而受到折磨,由于追求利益和成功而毫无保障,还因为娱乐和消遣忙碌而心醉神迷……哪里还有为诗意留下的空间和时间?人们用来从事美的精神研究进入了一种无知的空想和梦幻状态”。无论是酒神狄奥尼索斯所代表的诗性精神,还是太阳神阿波罗所代表的理性精神,人的精神性本质都遭受了来自物质的极大挑战,正如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所说的,“在发达工业社会中,机械化奴役状态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东西支配着人这一工具——不仅支配他的身体,而且支配他的大脑甚至灵魂”。物欲的肆虐和诗性的泯灭造就了一个个孤独的“稻草人”和脆弱的“空心人”,钢筋水泥构建的世界犹如一个没有意义的荒原。无疑,本体论意义上的休闲,正在渐行渐远。如何赋予生命以实在感,让世界恢复原有的意义,从而走出现代人的困境,重返并实现美好的休闲境界?这是时代赋予休闲学的责任与使 命。

身处这样一个理性缺失、诗性迷失的时代,个体生命已然出现难以弥合的裂痕。如何赋予生命以整全的意义和价值,使人们得以走出焦虑、虚无的精神状态,这成为休闲研究的的核心问题。当然,西方休闲学传统围绕这一问题已经作出了基于个体的分析式思考,也提出了许多不同的理论和学说,但是,总体上仍倾向于把生活的不同方面分离开来加以讨论,强调从事各种积极的活动以塑造人的休闲方式,却忽视了休闲背后生命的整全需求。中华文化与之不同,“中国的思想传统似比西方更注重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更注重生命的完整性”。以中国哲学谱系中的道家为例,强调以一种安适恬静的心境去悟道、体道并寻找生命意义和价值,正是中国传统休闲思想之探求生命本真的代表性方式。而以“无为”自在、“游心”世外著称的庄子,则更是通过一系列雄奇怪诞的意象,为我们展现了“逍遥”境界中的生命状态,以及现代人休闲的可能图 景。

二、“逍遥”思想的休闲内涵

“逍遥”一词最早出现在《诗经》中,但“逍遥”思想作为一种独特的理论形态却始见于战国时期《庄子》的开篇之作《逍遥游》。在《庄子》内七篇里,《逍遥游》的位置相当于总纲和绪言,其核心是小大之辨。庄子通过“鲲、鹏与蜩、学鸠、斥鷃”“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与宋荣子、列子”“惠子与庄子”这三组形象的对照,明确了“逍遥”境界的可能意涵,并延伸出精神充盈之于人的重要意义,为现代人走出休闲困境提供了路 径。

(一) 精神自由

毋庸置疑,庄子在道家思想中占据独特地位。道家建立的最高概念是“道”,道家的追求是在精神上与代表自然最高法则的道合而为一、实现“心灵的解放与升华”。庄子也不例外,《逍遥游》所要传达的首先便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即通过体道悟道的进路追求超越、放达、解脱的真人秉性,与道同体并达至一种精神上自由、无穷、无限的理想境界。

以往对于“逍遥”的理解大多认同精神自由的解读,郭象在《逍遥游》的题注中就曾写道:“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在郭象看来,“逍遥”义为自得、自适、自足,指的正是那种超然世俗之外、面对得失都“悠游自在”且“闲放不拘”的人生姿态。刘笑敢在《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中也认为:“庄子所说的逍遥有安闲自适之意,且不拘泥于形体……是想象中的逍遥、纯精神的逍遥……与今日精神自由的意义相近,表达了庄子对现实之外精神自由的憧憬与追求。”

何为精神自由?其要义在于看待世间事物的方式。牟宗三在《中国哲学十九讲》中指出:“道家强调‘虚一而静’的‘观复’工夫,其实是让主观精神的心境静下来,而主观心境一静下来,天地万物就都静下来了,就都能归根复命,能恢复各自的正命。”也就是说,实现精神自由的本质应当是“心闲”,亦即在“观物”的过程中不为物所累、不为物所困,重视个体精神的自我观照,在超越性的“万物静观”中,处理好“物”与“我”的关系,并最终返归自我的再认识、再发现。如此便不难理解,成玄英在《庄子序》中所作的解释——“所以《逍遥》建初者,言达道之士,智德明敏,所造皆适,遇物逍遥,故以逍遥命物。”可以说,“逍遥”本就是“达道之士”(真人)看待世界的方式,其与道家的世界观是一致的,都主张与“道”合一、使人的精神徜徉于自由超越的境 地。

(二) 无所凭待

然而,在“我”与万事万物之间,还横亘着“人间世”的复杂关联。由于人类作为“寓居于世”(being-in-the-world)的体知型主体与世界处于不断的互动之中,面临着不同域境引发的挑战,所以个体要想身心得性命之全,不仅仍需生活在具体的世界中,还得形成一整套人与人、人与自我的相处之道。庄子《逍遥游》末章“惠子谓庄子曰”也给出了答案:“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在庄子看来,惠子眼中“大而无用”的樗不同于狸狌,后者虽然可以凭借警敏得“执鼠”之用,但也容易陷入难以预料的“机辟”危险,而大瓠、斄牛之类的事物往往“器大不可近用”,却与“无用”是有区别的,倘若跳出“用”的关联,便无所谓祸害与困苦了。所以,人际关系的纷争纠葛,就在“有用”“无用”之间。用与不用既是小大之辨的关键,也是逍遥与否的判准。

从这个意义上说,“逍遥”思想在教会人们如何看待世界的同时,还提供了一种相应的人生观念,即通过消除、摆脱利害关系,与人为善,直至无所凭待。王夫之对此有这样一段描述:“寓形于两间,游而已矣。无小无大,无不自得而止。其行也无所图,其反也无所息,无待也。无待者:不待物以立己,不待事以立功,不待实以立名。小大一致,休于天均,则无不逍遥矣。”在庄子那里,自然物(如鲲、鹏、蜩、学鸠、朝菌、蟪蛄等)和人文世界(如彭祖、宋荣子、列子等)虽然或“大”或“小”不一而足,但大多处于“有待”的状态,没有摆脱“用”的局限,因而都不是自足的,更无法达到“逍遥”的真知境 界。

对置身“人间世”的个体而言,应当像至人、神人、圣人一样“无己”“无功”“无名”,做到有己而不执著于己、有功而不居功、有名而不自居其名。待人接物不以“用”为标准,便无所谓“无用”,小大之辨也无从谈起,这其中包含的正是休闲智慧。方东美也指出:“一个人要真正获得精神自由,必须‘无待’!那么怎么样可以无待呢?就是从事这个生活的人自己要有一个使命,要在自己的生命宇宙里面,自做精神主宰。”由万物静观到无所凭待,“逍遥”思想将世界与人生勾连起来,让人的精神通过理性反观的方式,重视自我的“正命”,而不是停留在“用”的层次,这对人的精神来说既是一种生命体验的回归,又是一种自在生命的升 华。

(三) 自然和谐

庄子及道家在强调人的精神和精神应超脱世俗的同时,并没有摈弃自然的观念。“自然无为”也一直被认为是道家学说的核心观念和代表性思想。对于“自然”的理解,至少可以有这样两个方面:其一是外在的自然,即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存在于自然之中;其二是内化的自然,亦即在“道”的统摄下使本心回归一种心灵自主、与物齐一的和谐状态。前者对应于“物”与“我”的关联,后者则反映了“物”“我”一体、和谐共生的局 面。

从“北冥有鱼”到“尧让天下于许由”,再到“肩吾问于连叔”,庄子谈论“小大之辨”的背后,无不透露出其对“用”的超越和对“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的憧憬。其中“乘”“御”“游”同样出现在肩吾对藐姑射山神人的描述中,“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不仅刻画了不同于宋荣子、列子的神人形象,而且将“无待”“有待”的区别进一步显现出来:“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作为《逍遥游》的最高逍遥主体,藐姑射山神人代表了自由的终极之境,同时也揭示了“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与“乘天地之正”的内在联系。至人、神人、圣人之所以逍遥于世外,不是因为他们的形体脱离了自然,而是因为他们已经领会了自然之道并做到了自然而然。徐复观说:“乘天地之正,……‘即是顺万物之性’,……人所以不能顺万物之性,主要是来自物我之对立;在物我对立中,人情总是以自己作衡量万物的标准,因而发生是非好恶之情,给万物以有形无形的干扰,自己也会同时感到处处受到外物的牵挂、滞碍。有自我的封界,才会形成我与物的对立;自我的封界取消了(无己),则我与物冥,自然取消了以我为主的衡量标准,而觉得我以外之物的活动,都是顺其性之自然。”一旦选择顺应自然之道、秉承自然之性,个体便可以由内而外地改变原先的价值观念,驱除“成心”带来的危害,进入一个自觉探索、和谐美好的“成为人”的状 态。

这种自然和谐的状态正是发轫于庄子的美的状态。《逍遥游》、内篇乃至整本《庄子》,几乎处处都有雄奇怪诞的意象,或伟岸或精微,让人不得不惊叹,庄子的精神世界是何其的充盈!难怪方东美在《原始儒家道家哲学》中如此评价庄子的文风和意蕴:“庄子之形而上学,将‘道’投射到无穷之时空范畴,俾其作用发挥淋漓尽致,成为精神生命之极诣。这是蕴藏在《庄子·逍遥游》一篇寓言之中之形上学意涵,通篇以诗兼隐喻的比兴语言表达之。宛若一只大鹏神鸟、庄子之精神……‘逍遥游乎无限之中,遍历层层生命境界’之旨,乃是庄子主张于现实生活中求精神上彻底大解脱之人生哲学全部精义之所在也。此种道家心灵,曾经激发中国诗艺创造中无数第一流优美作品,而为其创作灵感之源泉。”从某种意义上说,庄子笔下的自然物和人文世界之所以蕴涵着丰富的浪漫主义色彩,一方面,离不开庄子个人的审美取向和艺术气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它们都指向了“道”,而“道”法“自然”,由此,自然和谐构成了美的一大来源,恰如外篇《知北游》所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三、“逍遥”思想的当代休闲启示

在东西方文化视野中,休闲是一个古老而又常新的话题。早在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奴隶主统治下的城邦国家就依据劳动与否将人分为奴隶和自由民,只有无需劳作便可获得闲暇的人才被认为是真正的人。这一时期的哲学家如苏格拉底、柏拉图等都认为,“闲暇”与“好的生活”相关。亚里士多德甚至直言,最高的“善”(即幸福)寓于“闲暇”之中。中世纪基督教认为劳作是维持肉体生命的必要手段,而且适度的劳动和紧张有助于个体的自我救赎,因而“闲暇”被用来侍奉上帝,以求心灵的宁静和神启。启蒙运动以后,宗教改革和工业革命如火如荼,有关劳动与闲暇的观念发生了巨大改变。新教将劳动与救赎放在一起,成为了一种工作伦理。之后的工业革命、科技革命使资本主义生产力大为提高,生产方式有了很大改善,劳动与“闲暇”的关系也有了很大不同——“闲暇”不同于劳动,其性质是非生产性的。现代西方休闲研究的开端一般指凡勃伦的《有闲阶级论》。凡勃伦从经济学家的视角分析和证明了休闲与消费的关系。他首先敏锐地注意到,资产阶级新权贵在获得物质享受的同时,已经开始追求精神生活的丰富和享乐。在凡勃伦那里,休闲被视作人存在的一种状态,是一个“成为人”的过程,休闲甚至可能在一生的“成为”过程中都处于中心地位。由此可见,现代西方休闲理论中的“闲暇”概念通常意味着人们除劳动外用于消费产品和自由活动的时间,包括生活消费、社会活动和娱乐休息。而“休闲”除了一定的物质消费,更多的也应该是个人与社会之间的互动以及自我的身心调 剂。

值得指出的是,现代人的休闲并没有按照现代西方休闲理论提供的框架路线进行,资本主义影响下的个体和社会不仅没有将通过机器生产节省下来的时间更好地服务于人的自由与幸福,反而使人陷入了越来越多的不自由、被围困的危机之中。有研究者指出:“人类的休闲时间显著地增加,而我们所涉及的制度与持有的观念,还没有为如何利用休闲时间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在智慧化的时代背景下,“物化”趋势日益加剧,人格扁平化,精神贫瘠而标准化,越来越多的人不会“休闲”,甚至有将“休闲”驱逐出自我的生命的危险倾 向。

不难发现,庄子“逍遥”思想中蕴涵的“精神自由”“无所凭待”“自然和谐”与人们熟知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具有一定的对应关系,或者说,“逍遥”思想为我们提供了有关真、善、美的完整思考和独特见地。作为一种关乎道德、审美以及性命修养的生命哲学,主张精神“逍遥”的庄子思想,对于旨在破解现代人生存危机从而实现“成为人”的崇高追求而言,具有独特实践价值和启发性意 义。

(一) 劳动与休闲:呼唤人的精神本位

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中,与资本对立的是占多数的劳动者。而雇佣—被雇佣的二元结构又规定了雇佣者的主导地位。现行的生产体系里的劳动者仍然不完全是自己行动的主体,其主动性受到来自工作性质、工作强度等因素的极大限制。此外,工资被规训为计件或计时所得,这导致劳动者的劳动时间也被人为地延长。劳动原本应该是“对象化”的,即主体意识赋予物质以具体的形式,将精神的自我对象化为外部世界的可观实体,但实际的情况是,大规模的流水线作业不仅不需要劳动者将自我的意识对象化至整齐划一的产品中,反而极大地遏制了主体的创作兴趣和创造能力,就好像企业只需要一台能够不断重复某一程序的机器。马克思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现象,并将其归纳为无法导致自我实现的“异化”劳动。

劳动的异化并不限于劳动本身,而是由生产行为扩展至人的本质。马克思指出:“人的类本质——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的精神的类能力——变成对人来说是异己的本质,变成维持他个人生存的手段,异化劳动使人自己的身体,同样使在他之外的自然界,使他的精神本质,他的人的本质同人相异化。”一旦生产性的劳动成为赚取报酬的手段,劳动便成了满足个体基本需求的工具性活动,“生产者”与“生产对象”之间的关系也随之颠倒。对工业化语境下的现代人而言,“世界不再是真实的、有机的‘家园’,而是冷静计算的对象和工作进取的对象,世界不再是爱和冥思的对象,而是计算和工作的对象”。

显然,异化构成了现代人的休闲困境之一。从某种程度上说,现代社会物质条件的改善并没有必然地导致生活压力的减小,相反,生产关系的固化对立恰恰规定甚至限制了大多数人的休闲可能。即便在生产性劳动之余,人们也因为不懂得休闲而错失调整自身的时间。似乎人作为主体,只能为生产服务、为生存打拼,已经丧失了自我发现、自我发展、自我完善的精神维度。为此,庄子“逍遥”思想中关于“小大之辨”的超越,提供了与“用”无关的精神图景——人们在满足一定生活需要的同时,更应该注重自我的精神需求,回归精神本位,明确生产的对象化过程,在劳动与休闲之间建立正确的关系。

(二) 消费与休闲:背弃“娱乐至死”的消费主义

如果说有人是为了维持自身物质需要选择通过劳动获取报酬而“无暇”休闲或无法休闲,那么,对于那些已经满足了物质层面的生活需要的群体而言,他们拥有闲暇却没有真正的休闲,他们没有将闲暇的时间用于“休闲”所要求的自我发展、自我提升的活动,这与他们秉持的消费主义观念息息相关。凡勃伦在分析休闲与消费的关系时也曾明确提到:“之所以要在不生产的情况下消耗时间,是因为‘新贵族’不屑于从事生产性工作并对其抱有轻视的态度,且借此可以证明个人的金钱力量足以使其安闲度日、衣食无忧。”这种“炫耀性消费”的危害在于:一方面,使拥有财富和阶级地位的一部分人习惯于毫无保留的享乐和消费,造成社会资源和个人资源的浪费;另一方面,则会形成某种错误的“休闲”示范,引导劳动者不遗余力地力求通过劳动晋升为享乐群体的一员,并加入到浪费的恶性循环中,从而导致更大范围的负面影 响。

“炫耀性消费”在现代人的休闲困境中尤为突出。相较于凡勃伦所处的年代,现代社会的娱乐方式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电影、动画、游戏、流行音乐等,都随着时间、场所、媒介的演变,成为人们触手可及、取之不尽的娱乐“资源”。不同年龄段的人不仅可以借助发达的互联网找到自己想要的娱乐内容,而且可以同他人一起“共享”自己的娱乐方式,甚至共同沉迷其中,让“炫耀性消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影响效果。这种状态的一个典型的反映便是,浮躁、急于求成、消费为王的风气渐渐弥漫,“颜值”、明星、富人不断被热衷被追捧,而那些辛苦劳作的劳动者却被嗤之以鼻,真正高尚、富于思想和艺术价值的事物因难以理解其要义而被不屑一顾。殊不知,唯有完善自我、返回到人的自然状态才是“他们出卖自己的时间和劳动所能获得的最好回报”。

同劳动与休闲的联系一样,消费与休闲也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人们在通过对象化的劳动将头脑中的意识体现为劳动的成果时,势必将一定的劳动所得用于消费的活动,但决不应将劳动所得仅用于诸如娱乐的消费活动中,甚至妄图通过近乎浪费的方式获得“忘我”的“休闲”体验。后者到头来既不能合理运用潜在的休闲资源,还会加剧个体精神世界的混乱,最终养成被“物化”的消费主义裹挟的凌乱的价值习惯,一边醉心于碎片化的感官享受,一边奉行物质至上乃至意义虚无的人生观念。对此,庄子在外篇《山木》“庄子行于山中”概括道:“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庄子十分明白,为“物”所迷、为“物”所困、为“物”所累是大多数人的生活常态,所以他主张对“用”的超越,提倡个体“不为物所役”,真正做到不以消费、享乐为前提的休 闲。

(三) 审美与休闲:回归“其远而无所至极”的生活理念

为何会出现“娱乐至死”“消费为王”的休闲观?消费主义所带来的物质主义、物质至上、虚无主义又意味着什么?一个较为直观的答案是,沉浸其中的主体普遍存在对休闲资源的滥用,使得人们的休闲实践困难重重。一方面,人们很难主动在现有的社会中找到可靠的精神寄托;另一方面,市场经济下的资本逻辑试图引导人们为消费经济服务,选择性地忽视了人的审美和发展需求。因而,工具理性取代了人的审美本性,拥有休闲资源的人也不得不面临丧失自我的迷惘和无根的焦 虑。

古希腊的哲学家们早就觉察到了这一困境,他们还发现处在消极、盲目的“闲暇”之中是不可能幸福的。为此,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提出要在最高“善”的指引下过“好的生活”,亦即幸福的生活,要将作为目的的善和作为手段的善统一起来,使周遭的事物因为“善”而变得有益和有用,而不是颠倒过来。这意味着,幸福是有序且自足完满的——不仅存在着最高的“善”作为一切事物运行规则和秩序安排的依据,而且最高的“善”本身并不依赖或有求于除自身外的任何事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最高“善”与幸福、和谐、美密不可分。因而“善”指引下的“好的生活”必然关注人本身(人的本质、人的存在与发展、人的价值等问题),不但要以人为目的,而且还要追求内在的更深层次的满足。这与庄子“自然和谐”的“逍遥”观异曲同工,庄子认为人需要遵从外在的自然即“道”的指引,并在“道”的统摄下使内在的自然即“本心”回归一种心灵自主、与物齐一的和谐状 态。

如何才能将内外世界平衡至一个无挂无碍、自然而然的境地?《庄子》中的说法是:“其远而无所至极。”这似乎可被看作庄子作出的回答。此话出自《逍遥游》“北冥有鱼”章对鲲化鹏后的描写,以鲲化鹏作喻,实则指向的是鹏摆脱所有遮蔽和阻遏后见到的景象,是一种极其高远的“道”的眼界。这种至人的境界投射到现代人身上便是:秉持高远的信念,不拘泥于琐碎的周遭事物,过一种有节制的沉思的生活,向着自然、和谐、美好的休闲境界前 进。

四、 结语

纵观庄子“逍遥”思想的基本内涵、现代人的休闲困境以及“逍遥”思想的休闲启示,我们不难发现:首先,庄子“逍遥”思想以其丰富的精神向度为破解物质充裕与精神贫瘠这一基础矛盾提供了通道;其次,针对现代社会混乱的精神状况和观念标准,对“逍遥”精神的不同维度分析以及将自然之“道”对应于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诠释,对于身处异化关系中的劳动者、沉迷物质的享乐者以及工具理性的鼓吹者而言,是具体且有实际价值 的。

此外,就不设定特殊对象而将普遍意义上的人纳入分析视域而言,庄子“逍遥”思想还存在着一般意义上的休闲价值:第一,自我发展的前提是自我发现和自我认识,需要在理性层面反观自身的精神主体,尤其需要处理好精神自我与他我、与外物之间的平衡关系,至少在身心承受的范围内维持一个相对健康、自主、自觉、自制的水平或程度;第二,将精神主体的理性认识浓缩为经得起检验的生活智慧,并向着审美的更高层次提升自主的作用范围,尤其需要确立一个具有高度规定性的价值源泉,然后在该源泉的指引下,在自在生命的美学感悟中,解除束缚人格自由和限制精神超越的外在因素,达到自足、完满的心灵和谐和精神充 盈。

反观近现代西方哲学的发展脉络,20 世纪20 年代兴起的逻辑实证主义作为现代西方最有影响的哲学思潮之一,把提供一种语言逻辑分析的方法、阐明概念和命题特别是科学命题的意义作为哲学自身的任务,声称要把哲学从形而上学中解放出来。的确,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兑现了其承诺。尽管未必像有些学者所言,“哲学上的逻辑实证论除了提供另一种新颖的哲学思考模式之外,有关哲学的洞见与智慧则一概摒除在外”,“如同当年在艺术上所流行的超现实主义,除了带给我们生活上和思想上某种新颖的模式之外,在艺术创作上实在毫无想象力可言”,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一哲学思潮所隐含的对机器和实用性知识的崇拜助推了物质主义和功利主义,哲学使人精于分析与计算而远离生活世界。基于这样的哲学与人的双重困境,“重新回归实践和生活亦是当代哲学发展的重要趋势……生活哲学必须面向生活世界本身,回归到生活实践之中,关注当下时代的发展”。与科技一路高歌、人工智能甚嚣尘上的现实相对应的是,我们正在退化的观看与倾听事物之本质的能力。约瑟夫·皮珀说:“适巧观看和倾听,正是拥有闲暇的最大两个特质……我们要处在沉静状态中去观看和倾听这个世界。”这样的声音,既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代哲学家,如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也可以在中世纪的一些思想家,如托马斯·阿奎那那里找到依据,而如今,亦成为休闲学与哲学在这个时代的共同责任与担 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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