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的贫困及其超越
——英国新左派代际之争探微

2022-10-31 15:33
哲学分析 2022年4期
关键词:汤普森安德森马克思主义

方 珏

由英国第一代新左派代表爱德华·帕尔默·汤普森(Edward Palmer Thompson)和第二代新左派代表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之间引发的理论论争,是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已经且始终在整个国际学界获得关注;而学界关于这场代际之争的研究层次,也从最初对于新左派运动领导权的斗争拓展到关于英国社会主义运动路线的论争,取得了诸多成果,但“他们大多没有看到汤普森作品中的理论恰当性”。随着研究的深入,本文认为这场争论所涵盖的许多重要议题,如马克思主义与民族文化和政治传统的关系、政治左派应如何思考历史的发展类型等,已然成为当代马克思主义发展一个非常重要的参考点,因此有必要探究这一争论及其实质,即通过理解这次论战对于马克思主义与被移入的不同民族背景和文化间的关系,思考马克思主义在世界化进程中如何实现各民族传统与纯粹理论原则的融合,以揭示其对21世纪马克思主义,特别是社会主义运动发展所具有的借鉴意 义。

一、“理论的贫困”之出场

“理论的贫困”是汤普森面对英国新左派1968年“五月风暴”后全面阿尔都塞化的理论回应之表达,亦是汤普森与安德森之间理论论争的深化,更是对其奠基之作《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中理论和方法的明晰 化。

如所周知,二者之间的论争最初缘起于1964年的安德森—奈恩命题,即安德森和奈恩两人通过创造性地使用葛兰西的“领导权”概念,为试图弄清在英国是否存在一个资产阶级或贵族的文化统治形式而提出来的论题,他们认为英国不仅缺乏革命性的社会主义,而且缺乏作为这种运动的基础的革命理论,由此批评第一代新左派对这一事实视而不见。随后,汤普森在题为《英格兰的独特性》 (1965年)一文中予以还击,竭力捍卫了英国历史的价值以及英国自由主义和激进主义的传统,指出安德森—奈恩论题在历史认识上是肤浅的,在理论上是贫困的、教条主义的,认为英国革命是一个长期的进程,并聚焦于英国本土的马克思主义传统。可以说,《英格兰的独特性》是汤普森所坚持的“英国社会主义”的经典 表 述。

《英格兰的独特性》发表之后,安德森等人在1968年以《民族文化的构成》一文进行了积极回应,由此也认识到其自身的理论准备仍不充分。之后,在两大理论传统激烈争论的十来年间,安德森担任主编的《新左派评论》开始大规模、有计划地系统译介欧洲大陆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如卢卡奇、葛兰西、阿多诺、马尔库塞与阿尔都塞等)的著作,并对之进行消化、吸收与批判,试图向第一代新左派表明:一方面,英国并没有自己的马克思主义传统;另一方面,对于英国本土的马克思主义传统道路与学术资源的建构,应当借助于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资源的借鉴、吸收来实 现。

应当指出的是,安德森等人在最初引介欧洲大陆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说之时,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理论偏好。1969年、1970年阿尔都塞的《保卫马克思》与《阅读〈资本论〉》英文本先后出版,其借用结构主义人类学、精神分析学、历史科学与编年史学术语所形成的语言,对马克思哲学采取了一种激进的解读。这种解读以哲学上的结构主义和政治上的反人道主义在当时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诸多流派中独树一帜,并成为安德森等人极为推崇与效仿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范式。第二代新左派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了这一研究范式,并成为阿尔都塞的追 随 者。

面对着阿尔都塞在英国的迅速流行,汤普森以《理论的贫困》 (1978年)进行了全面抨击,其主要批评可概括如下:(1)阿尔都塞的认识论缺乏一种普遍的有效性,因为它是源自一种有限的理论学习过程;(2)由于没有明确的“经验”范畴(或处理方法),阿尔都塞歪曲了内在于知识生产和马克思自身实践中的经验证据的“对话”,由此不断陷入到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所拒斥与批判的唯心主义思想模式;(3)阿尔都塞混淆了必要的经验对话与经验主义,因此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实践(包括马克思的自身实践) (以最幼稚的方式)进行了歪曲;(4)在某些方面,阿尔都塞对历史主义的批判与对历史主义的反马克思主义批判(以波普尔为代表)相一致;(5)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是停顿的结构主义,与马克思主张的历史方法相距甚远;(6)阿尔都塞的理论体系缺乏适当的范畴以对社会冲突或变化(特别是阶级斗争)等过程性事件进行解释或说明;(7)上述分析恰好可以说明为什么阿尔都塞对于经济、需要等重要的理论范畴保持沉默或避而不谈;(8)阿尔都塞及其追随者发现自己无法处理价值问题、文化问题和政治理论问题。可以说,汤普森的这部著作更多是一部充满着强烈论战气息的论文集,他以十分个性化的文学修辞学手法,对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以及科拉科夫斯基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哲学观、理论观与政治观进行了全面批判。汤普森认为,阿尔都塞和安德森等人所主张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将历史仅仅视为一系列抽象化的理论范畴,而非具体的、活生生的历史事件,是一种形而上学的甚至神学的观念,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他们与“形而上学的异端”蒲鲁东并无 二 致。

虽然两代新左派思想上存在着连续性,但是,汤普森还是由于其咄咄逼人的批判风格引来了第二代新左派中青年学者的集体反击,安德森的《英国马克思主义的内部争论》可谓是其中的典型。在该书中,安德森对汤普森的历史哲学、历史学技艺、关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以及社会主义的革命战略等进行了全方位的深入分析,从而形成了两派争论的第二次高 潮。

纵观英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过程中的这一著名争论,我们发现,它实际上反映的是,英国马克思主义者在面对英国经验主义哲学传统与欧洲大陆(尤其是法国哲学传统)时所选择的不同理论立场与态度。汤普森提出“反对建立一种模式以把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到革命这样戏剧性的插曲,而是把它之前与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和它联系起来;坚持一种理想的革命类型,而所有违背这种类型的都将受到审判”,他所表现出的“英国性”民族主义色彩在安德森等人看来则是一种“保守”与“封闭”,因此,后者的理论转向则显得更加具有国际主义色彩。究其实质而言,这也呈现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世界化进程中所必须要面对的问题,亦即如何处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世界化与民族化的关系问题,即一般性与特殊性、普遍性与个别性的关系问 题。

二、“理论的贫困”之辨析

伴随着以汤普森为代表的第一代新左派的式微,以安德森为代表的第二代新左派在崛起过程中更倾向于学生政治和第三世界民族解放斗争,他们对萨特尤其是对阿尔都塞那样的欧洲大陆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充满热情。阿尔都塞对英国学术界的影响则促使汤普森去做一件不合时宜的事——用历史事实来对抗其封闭体系。如果不了解这一背景,人们是很难理解前文所论的《理论的贫困》实际上是一份论战的声明。在这个意义上,汤普森与安德森之间的争论实质上是汤普森与站在安德森背后的阿尔都塞之间的交锋。在《理论的贫困》中,汤普森开篇就对自己的写作理由作了一番说明:“在数十年的一段时间里,作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第一个智力结晶的唯物史观,它的自信心一直在增强”,然而如今面临着阿尔都塞及其追随者对其理论供给线的狂轰滥炸。汤普森认为,阿尔都塞主义事实上是“资产阶级精英主义这一古老传统的现代定制”,一些马克思主义者试图以忽视的方式希望它自行消失,另一些马克思主义者则与之和解,认为阿尔都塞主义作为众多马克思主义之一值得宽容以待。汤普森对这两种态度都不赞成,他强调理性本身受到了阿尔都塞主义的攻击,由此向“对20世纪大部分马克思主义产生影响的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提出了根本性的挑战”。

首先,汤普森通过批判阿尔都塞关于观察和理论之间关系的论述,清算了其认识论。他指出,通过创造了一种“知识生产”的论述,阿尔都塞有效地排除了来自观察的有意义的输入。由于渴望取代“反映认识论”那种天真的经验主义,阿尔都塞将理论放置在超越经验主义所能企及的高度,其“荒谬性在于他的理论建构的唯心主义模式”。在汤普森看来,尽管社会经验不能直接决定知识生产,但它却是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之间的中介。对于经验在理论发展中的这种恰当性,阿尔文·古尔德纳(Alvin W. Gouldner)认为:“大部分理论研究都是从努力理解人的经验开始。大部分理论研究都是以努力解决未解决的经验开始的;在这里,问题不是要证实已被观察到的东西或者进行新的观察,而是要确定人们所经历事物的意义之位置并阐释该意义。”

进而,汤普森批评阿尔都塞对于历史学科的敌视,认为他对历史与“科学”所作的不恰当比较的前提是将社会科学视为以某种方式近似于自然科学。通过比较阿尔都塞与波普尔关于历史学科的观点,汤普森认为两者虽然有诸多不同,但在对待历史学家的工作方式上都存在着深深的无知,他们都不了解历史学家如何使用精妙的方法收集、分析证据,或是对矛盾的材料进行权衡比量,也不了解历史知识的本质。汤普森反对波普尔对于历史行动者的意向性说明,亦即后者认为书面历史的书写不可避免地受到意识形态的动机的影响,强调“迄今为止大部分的历史证据之所以留存下来,与行动者在子孙后代面前树立自己形象的意图毫无关系”,即使是出于意识形态目的而产生的证据也可以通过突破汤普森所说的“颠倒与摇晃”来揭示出更深的含义。当然,汤普森也承认“历史学的知识”很难从过去中提取,也很难在当下进行恰当的评估,因此“历史学的知识在受到认识论的质询时或许会表现得不同于其他的知识范式”,并且重申他的观点:历史不应被视作一门 科 学。

如果说汤普森在《理论的贫困》开篇处似乎支持与阿尔都塞认识论相对立的一种所谓“反映理论”,但在第7章中他却突然承认“历史学的知识与其对象之间的关系不应被理解为一方是另一方作用(推理、揭示、抽象、归纳或‘说明’)的结果”,而“应仅仅被理解为一种对话”,这也就意味着阐释和事实是相互决定着的。换言之,汤普森认为观察不可能与理论无涉,所谓“纯粹的”真实或“纯粹的”史实也是人类心灵所永远无法触及的,人们对历史的理解在于寻求培养一种自我意识,这种自我意识将会使人成为更有意识的人,从而能积极地影响未来,因为“用一种严格的经验科学的方法把自己局限在对个体事件作出因果解释的历史研究只有回顾的价值——这种知识不适用于现实生活”。就马克思主义传统而言,我们可以说汤普森在文中前后观点的区别,类似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与其更晚也更具智慧的《哲学笔记》之间的区别。在《理论的贫困》中,汤普森延续了他在《英格兰的独特性》中思考马克思主义和历史所用的那种话语,坚持认为阐释和事实之间的持续对话对于创造和维护历史学知识是必须的。由于历史并非单纯地呈现整体自我,且我们永远不可能在没有预设概念范畴的情况下体验历史,因此历史学的知识永远不可能完满,也不可能得到完全的确认,但这并不意味着汤普森坚持认为我们需要退回到某种认识论的虚无主义当中,而是将历史视作一种连贯的现象叙 述。

此外,汤普森通过讨论“决定论”和“目的论”的思维模式是如何“渗透”马克思主义的,将批判对象从理论切换到了知识社会学。对于汤普森而言,阿尔都塞与帕森斯这样的“资产阶级”社会学家究其本质来说并无差别,二者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们都持有一种让人的能动性无处立锥的结构主义的世界想象,并且其理论都可以被用来合法化统治精英的剥削,因此左翼的和右翼的“结构主义”都存在“深刻的社会学的保守性”。而要克服阿尔都塞主义的保守性,维科“对过程的极佳表述”是一味解药。汤普森在其探讨中不断提醒人们,阿尔都塞主义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理论体系,它不仅拒绝与经验性的证据进行有益的交流,还对历史和人的能动性抱有强烈敌意——它将无限多样的人类文化解释为仅仅是经济力量的副产品。汤普森总结说,阿尔都塞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警察行动”,并不是一种孤立的、严重扭曲的马克思主义,而是左翼的一种更为普遍的危机之表 现。

由此可见,汤普森与阿尔都塞之间的交锋反映了马克思主义内部的理论鸿沟,即“理性”传统和“非理性主义”传统之间的鸿沟,而正如伊格尔顿所言,这种“长期的知识战争”无论是对于汤普森,还是对于阿尔都塞及其所代表的“非理性主义”的马克思主义,都不存在对话的可能。实际上,《理论的贫困》可被视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史中一个长期争论的焦点问题的缩影,争论双方分别聚集在“人道主义”与“科学主义”、“早期”马克思与“晚期”马克思、“法国结构主义”与“英国经验主义”等对立的旗帜之下。显而易见,即使在英国新左派的话语中,《理论的贫困》发表后也产生了很大的负面作用,例如斯图亚特·霍尔就表示对汤普森关于阿尔都塞及其追随者的批评持有保留意见。在《为理论辩护》一文中,霍尔试图超越围绕《理论的贫困》而展开的辩论,主张“人道主义”与“结构主义”并不是不可调和的、相互对立的马克思思想的后代,二者的立场各自有其局限性,一旦它们的积极见解得到吸收,其自身就要被超越。他甚至认为,二者之间还是有一些相似之处的,它们都是为了反驳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经济主义和还原主义倾向,都关注不同实践的真正特殊性,同时也都坚持“复杂整体性”的概念,即:“历史唯物主义主张研究社会过程的整体性;也就是说,当它不是作为另一个‘部门’的历史——作为经济、政治和思想史,或是作为劳动史,抑或是被定义为另一个部门的‘社会历史’——而是作为一个社会的总历史出现时,它提出了其中所有的部门都要被讨论”,只是阿尔都塞是在“相对自主性”概念之下来承认这一点,而“任何熟悉汤普森历史著作的人都知道,对他来说,‘相对自主性’是其总问题的实质”。如果在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视野中来看,汤普森和阿尔都塞的名字在后来左翼学者的脑海里始终是联系在一起的,这种联系让人们再次把目光拉回1956年,这是观察二者在众多不同之处外仍然具有某些一致性的一个重要时间节 点。

三、“贫困的理论”之反思与重建

汤普森和阿尔都塞二人对于1956年的回应,事实上都是激烈质疑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庸俗化解释及其带来的理论贫困化,并试图培养出一种反对西方政治体制中的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政治运动。他们都反对历史还原论与经济决定论的宏大叙事,进而各自发展出了关于马克思主义的诠 释。

二人的相似之处有如下几个方面:(1)质疑关于马克思的“基础—上层建筑”隐喻的正统解释,坚持要像认识经济基础的重要性那样去认识上层建筑的重要性。(2)批评了已被经济还原论污染了的阶级定义。(3)认识到恩格斯在生命最后时刻,在他论历史唯物主义的著名书信中提出了马克思主义“经济”问题的重要性,在他们看来,“恩格斯虽然正确地把这个问题提上议程,但没有成功地提出一个充分的理论解决方案”。(4)在对待1968年“五月风暴”的问题上,尽管汤普森和阿尔都塞的思想对于新左派的形成作用很大,但他们都与一些曾崇拜过他们的青年激进分子逐渐拉开距离,汤普森更是严厉批评说“五月风暴”不过是一场“闹剧”,而阿尔都塞也在“五月风暴”后斥责其追随者们的“过分乐观”和“极端左倾”。(5)在晚年,二人似乎都从马克思主义中退却,汤普森在20世纪70年代末之后常常完全拒斥马克思主义者的标签,并且总是拒绝就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问题进行辩论,而“圣保罗辩论”也成为其最后一次公开发表关于马克思主义思想的言论;阿尔都塞则在20世纪80年代所写下的那些零碎而晦涩的文字中开始不再使用马克思主义的话语,转向了“偶然相遇的唯物主 义”。

然而,这种相似之处在研究中常常难以被认可,人们更加重视的是二人的不同之处。首先,尽管二人都赞同赫鲁晓夫1956年对斯大林的批判,但对“官方的”去斯大林化以及西方的冷战阵营趁此对斯大林主义展开的谴责表示怀疑。在这一点上,二者可被视为“左翼的去斯大林主义者”,都在寻找一条介于苏联正统学说(即斯大林主义)和汤普森称之为“北约主义”意识形态的正统学说之间的中间道路,只是他们寻找的路径是完全不同的。其次,在具体路径上,汤普森主张的是人道主义的传统,而阿尔都塞则在反对机械马克思主义的同时也反对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认为它们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两种信条所提供的都是扭曲了的现实图景,因为它们都将人类和一种近似宗教的进步观念放置在历史的中心位置。再次,在政治策略上,汤普森继承的是英国大众民主的传统,期望通过他在1956年后协助建立的新左派俱乐部来激励英国社会,认为“(工会和工党的)官僚机构将会掌握机器,但是新左派将会掌握它和年轻一代之间的主动权”;而阿尔都塞通过重读列宁和马克思,采用的是列维—施特劳斯的结构主义、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和法国科学哲学家(如巴什拉)的传统方法,试图建立一种“科学的反人道主义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它可以经由一个训练有素的工人阶级先锋政党转化为政治实践。最后,二者不同的政治策略实质上反映出的是他们所受到的马克思主义的影响非常不同。大致说来,汤普森主要是通过以工人阶级和“人民”主体性(经验与意识)的重要性来超越政治经济学的“客观因素”,从而与马克思主义正统学说分道扬镳的,这是受到英国共产党在“英雄的十年”(1936—1946)中的人民阵线政策的影响,对此他曾这样回顾:“马克思主义曾经被诸如经济和技术的‘进步’词汇(甚至是它们的前提)所渗透,在英国这些词汇是功利主义的与进化论的,后者不恰当地借用了自然科学与达尔文主义……我认为,1936—1946的那十年用了很多方法对马克思主义进行了一次犀利的检查。马克思主义在法西斯主义暴乱和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些决定性的紧要关头,开始出现唯意志论的论调。它的词汇中更多地采用能动性、选择、个体主动性、抵抗、英雄主义和牺牲这些词语的动词主动式……似乎他们在‘创造历史’……那是英雄的十年,格瓦拉们遍布每条街道和每片丛林。”与之不同的是,阿尔都塞在工人阶级及其盟友的客观利益中确立了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的辩护,遵循的是一种“正统的”传统,虽然他在论及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时强调了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和工人阶级政治之间的尖锐分 歧。

由上可见,汤普森和阿尔都塞都试图建立一种马克思主义和政治策略的模型,都强调思想、意识形态和知识分子对战后社会的维系和可能的转变的重要性,只是在马克思主义和政治策略上的尖锐分歧需要得到理解与解释,当然这与他们努力处理1956年遗产时所处的极为不同的环境即英法两国知识生活的迥异背景 有 关。

概而言之,英国的知识分子倾向于与资产阶级紧密联合,以至于到了长期缺乏一种独立的身份认同的程度。安德森认为,英国知识分子的这一弱点与英国社会缺少一种“总体化的视野”或综合性的社会学有关;汤普森却从中发展出了一种马克思主义的概念以及一种植根于自己国家历史的政治策略,认为可以从英国文化自身的传统中汲取思想资源,如利维斯、莫里斯等对英国社会的近乎包罗万象的观察。此外,在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与其他左翼的关系上,汤普森也主张一种更少等级化和组织化的关系,而他对工人阶级经验和意识的关注使得他更为强调文学和历史(想象与挖掘)是激进思想工作的两个最重要部分,他写作《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也是对英国工人阶级在美国消费文化的侵蚀下逐渐丧失自身英雄史诗般记忆的部分抵抗,希望重新唤起日益冷漠的工人阶级的行 动。

与之相反,法国的知识分子早就经过大革命的洗礼,反封建斗争的激烈程度以及为维护法国大革命的成果而进行的持续不断的斗争使得知识阶层深刻意识到自己捍卫大革命和启蒙运动的使命,从而倾向于和国家而非直接和资产阶级联手。在这一传统中,阿尔都塞试图创造的是一种反技术官僚的,即精英的理论,以确定革命的科学原则。这是自由派法国知识分子所热爱的世俗知识分子的革命变体,可以从施特劳斯、拉康和巴什拉等人那里看到其理论的民族根 源。

因此,当汤普森看到20世纪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们开始寻求一种统一的社会知识以重续马克思在19世纪80年代开启的事业之时,他强调正是人类的经验把马克思创造的概念模型与现实世界及其历史联系起来。然而他认为,要理解人类的经验,就必须超越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并与威廉·莫里斯的伦理的、乌托邦式的社会主义相遇。根据汤普森的说法,20世纪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的著作已经吸纳了莫里斯所强调的文化、思想和道德对于个人生活和历史运动的重要性,其结果便是人类经验这一关键概念成为了经济学的“客观”世界和个体的“主观”生活之间的一种中介,这是因为“经验不请自来,向人们宣布着死亡、生存资料危机、壕沟血战、失业、通胀和种族灭绝。人们处于饥馑之中,幸存者以新的方式思考市场……”,于是他坚持抛弃单一的“马克思主义传统”的概念。可以说,汤普森认为要解决马克思主义的危机,“重要的是在马克思主义传统内部,保卫理性自身”。因此,阿尔都塞及其追随者们的“神学的”和“非理性的”马克思主义与汤普森认同的“理性的”马克思主义注定水火不容,汤普森强调开放的、经验式的探究,它起源于马克思的著作,并运用、发展和修正马克思的概念。这两种倾向抑或传统,都可以溯源到马克思及其思想的内在张 力。

四、简短的结论

由上可见,无论是汤普森与安德森之间旷日持久的争论,还是汤普森与阿尔都塞之间的理论交锋,事实上都是生活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的马克思主义者们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与对可能的社会主义革命道路的思索,是对马克思主义世界化进程中如何将民族传统与纯粹的理论原则融合的艰难探求。诚如哈维·凯伊(Harvey J. Kaye)所言,“作为历史学家、政论家与政治活动家,汤普森或许是最有知名度,但同时也是最富有争议的英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事实上,汤普森作为历史学家或知识分子意义上的成功是与其在政治上的失败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阅读汤普森的著作,尤其是理解他对文化传统创造性的辩证阐释,使我们不断地强烈感受到他的关切所在与我们自身所处时代的相关 性。

21世纪的社会主义者也面临着汤普森、安德森和阿尔都塞等马克思主义者们曾面临过的那种困境。与他们一样,今天的社会主义者不得不在形形色色的领域中探寻新的方案,以克服那种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式解释。就全球范围而言,知识分子们所普遍面临的挑战之一就是如何理解、处理自启蒙运动以来就在世界范围内占据主导地位的西方观念与古老的、错综复杂的、民族的本土知识分子传统间的关系。在这一问题上,就像马克思在最后十年中所思考的那样,我们同样相信正是在资本主义的边缘之处,才有可能发现针对这一体系的最强有力的替代物。这也就是汤普森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的马克思主义者们的著作直到21世纪的今天也未曾过时,仍能给我们带来启发的深层原 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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