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璐,于一鸣
(牡丹江师范学院 西方语言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推销员之死》是美国戏剧家阿瑟·米勒的著名戏剧。该剧描写了威利在一天之内的所思所想,借用怀旧的幻想补全了他与过去的纠葛。本文就《推销员之死》中威利的怀旧建构指出,现实空间的冷漠与破碎,资本主义社会施加的不可见的暴力以及人际关系的疏远导致威利选择通过怀旧来完善自我身份的断裂。正如戴维斯(Fred Davis)所说,怀旧是“一种适应社会变革的方式以及对身份断裂的回应”。
现代怀旧理论认为,“怀旧是同时具有回避、亲附倾向的人群,在环境变故令自我连续性受损的情况下,衍生出来的一种适应性机制;其核心是在象征时空建构理想的社会纽带和归属感,以补偿现实中的缺失,维护自我连续性”。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中提出了“修复型怀旧”(remediational model)和“反思型怀旧”(reflective model)的概念。修复型怀旧注重怀念过往,主动重建,修复过去美好的记忆,反思型怀旧注重将过去视为重建未来的参照物,吸取经验教训,改变现在和未来。本文以《推销员之死》为例,结合怀旧理论,分析主人公威利的怀旧建构。
作为个体,面对分崩离析以及碎片化的社会,会通过怀旧从而延伸出来某种适应性的机制。在二十世纪的美国社会中,统治阶级利用资本主义社会空间向底层人民灌输美国梦的意识形态,把美国梦作为他们统治社会的工具。正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说,“在文化工业的温情面纱下,统治者伪装成了具有“普世价值”的倡导者,以非暴力、非野蛮的方式,利用文化的宣传和渲染,实现对大众的思想控制”。威利作为被“控制的大众”却对这种美国梦的文化工业产生了依赖与认同。
然而,生活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美国资本主义社会,像威利一样的权力客体与社会边缘人物想要获得物质成功是遥不可及的。现实空间与理想空间的断裂感在他们的心中滋生。金钱至上的资本主义社会所灌输的扭曲的意识形态,以及工业发展,机器的产生所导致的人际关系的疏远是引起当时的人内心焦虑,自我认同危机以及负面情绪的原因。传统社会规范,过去的整体性,密切的人际关系以及美好的社会秩序成为每个人心中的伊甸园。为了能更好地应对残酷的现实社会,人们通过怀旧来补偿面对现实而导致的自我断裂,达到自我连续性的建构。
在本剧的开头,作者向我们呈现了在社会苦苦挣扎的中年推销员的形象。“他已年过六十,衣着朴素。甚至在他穿过舞台走到屋门口时,就一望可知他已筋疲力尽。”。威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向琳达抱怨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开车,无法集中精力。他无力担负整个家庭的重任,在外推销处处碰壁,没有固定的薪资,靠微薄的佣金过日子,精神处于极度压抑的状态。他的大儿子比夫不思进取,没有正经工作,小儿子哈皮整日寻欢作乐,游离于各色各样的女人之中。
工作的失败,对自我的怀疑,家庭成员的堕落使得威利感到茫然失措,断裂感促使他抓住过去的碎片构建心中的家庭时空,聊以慰藉。威利无力应对消极的生活环境,产生了失落感。像威利一样的怀旧者,他们会偏向于逃避现实而建构精神家园从而寻回失落感。威利为自己建构了一个理想化的美好家庭时空。他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他们都认识我,小鬼,新英格兰地方到处的人都认识我”。他能够靠自己的奋斗来维持家庭,靠自己推销的本领赢得孩子们的喜爱。两个孩子崇拜他,替他把汽车擦得锃亮,把他当作自己人生的目标与未来奋斗的方向。对现实空间的疏离使得威利在自己建构的理想化时空里达到自我的连续性,自我身份的继续。
正是出于对过去美好生活的追忆,对现状的不满,威利的回忆才显得比当下更加美好。根据怀旧理论,怀旧者通过想象使得理想化的事件特征与过去的事件重合。威利通过拼贴,挑选理想中的美好从而投射到过去,来维系现实社会带来的破碎与断裂,用怀旧的方式实现自我与过去价值观念的连续性。但是另一方面,怀旧又是危险的,“怀旧混淆了过去与现在,真实与想象的事件”,使得威利在对怀旧理想化时空的建构中无法自拔,分不清现状。威利建构的家庭时空,注重的是对失去美好家庭的怀念,对已经逝去记忆的怀想。然而,理想化时空并不是过去真实存在过的时空,而是真实与想象的结合体,是怀旧者把所有理想化的因素整合在过去的事件,从而营造出的一种温馨融洽的想象。通过对美好家庭时空的建构来弥补记忆中的缺失,可以看出威利的理想化家庭建构是修复型怀旧的体现,这种类型的怀旧只注重过去的旧事物,因而无法产生一种过去事件对现实以及未来事件的影响。
一个人拥有积极的社会关系,并从中体验到一种安全的感觉时,则可被当作获得了归属感。当个体失去了这种积极的社会关系,无法获得归属感,便通过怀旧弥补归属感的缺失。作为对归属感缺失的一种适应性反应,怀旧建构的最主要的目标就在于获得归属感。因而,根据归属感的定义,归属感的获得需要使个体有感到安全融洽的积极的社会关系,有足够的安全感,从而实现自我连续性,这就需要社会纽带的建构。
这方面的认知努力主要体现在对“重要他人”(significant others)、他者与自我三个身份相互关系的建构中。在《推销员之死》中,威利建构了哥哥本以及某妇人的重要他人社会纽带。威利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中,父亲抛弃家庭去阿拉斯加谋生,从此便杳无音讯。威利的哥哥本便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也是他的榜样。本十七岁的时候步入了非洲丛林,四年后发现钻石矿后发迹。本在威利心中是父亲的替身。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跟父亲说过话,但却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实际上就是得到本作为父亲代替品的认可。在拉康看来,人类主体的建构需要弥补匮乏。父爱和母爱的缺失,对威利的人格构成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本便成了威利怀旧建构弥补主体匮乏的人。
被家庭抛弃的自卑感让威利产生对自我身份有效性的恐惧,不安和困惑使他处处感到自己是不被认可的他者,难以在现实中找到可依赖的社会纽带。“怀旧者往往身处一个混乱、失序的环境中(社会大环境或个体小环境),很大程度上仰仗社会纽带来提升正面情感和自我认知”。于是他在想象的空间,通过建构和本的对话,填补自己曾经无法被社会认可的空缺。
威利多次在舞台上与怀旧建构的本进行旁若无人般的交流,本在威利心中是成功的美国梦的典型代表,是集财富、力量于一身的榜样。威利迫切地询问本是怎么成功的,诀窍在哪里。威利刚被解雇,被抛弃的自卑感缠绕着他,本及时出现,他向本寻求肯定,“本,我说得对不对?难道你觉得我不对?我拿你的意见当回事”。此时,威利的主体意识尚未完善,本的话语激发他认同自己,摆脱被社会忽视的边缘地位。他把与本的对话视作认同自己的方式,想要从与本的社会关系建构中确认自我的价值感与归属感。
本作为威利的重要他人表达了威利殷切期望的结果,以权威的姿态增强了他自杀的决心。因为意识会以神或某个高高在上的声音出现,在威利的心智状况未明确之前,本的话语一直萦绕在舞台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跟那种约会可不一样,钻石捏在手里又糙又硬”。钻石隐喻威利的人身保险。作为威利自杀的催化剂,本暗示威利这两万块钱对比夫来说正是征服原始森林的勇气,是他成功的秘诀。
威利在怀旧中也建构了某妇人的形象,某妇人是威利背叛妻子的证明,是威利寻求精神休憩港湾的地点。婚外情是极度缺乏自信与安全感的表现,因童年两次被抛弃的经历而形成的自卑感与不被接纳的感受也在这段感情中体现出来。威利对自己的妻子琳达说:“因为我真寂寞啊——特别是生意不好,又没人可谈的时候,我就觉得这辈子再也卖不出去货了,再也养活不了你,再也创不出什么事业,能传给儿子的事业”。琳达作为一个传统的家庭妇女,一方面十分爱自己的丈夫,对他逆来顺受。另一方面,琳达鼓励威利追求他虚幻的梦想,帮助威利编制他的美梦,明知威利只是一个普通人却称他是一名优秀的推销员。因此,威利在琳达面前找不到作为真实自己的存在,活在被他者定义的象征界中,主体性逐渐消散。他仿佛戴上了一层面具,永远以理想丈夫的能指符号来面对琳达。从这个角度分析,威利建构出来某妇人的形象来补偿和重新定义自我。某妇人不断在威利面前强调他的男子汉气概,“是我选上了你”,使得威利认为只有从她身上才能满足自己真正的需求与本能的欲望。威利急切地在某妇人身上寻找发泄口,只有与她在一起,威利才能摆脱他的人格面具,做回“本我”,实现自我连续性,获得归属感。
“怀旧者在进行怀旧建构的同时,也是对自我建构机制的一种补充”。正如威利在他的怀旧建构中同样建构了自我。“怀旧者在进行个体身份建构时,关注的是自我中那些边缘、临时、次要的特性,并通过合理化的过程使其复活”。威利的怀旧建构补偿了他现实生活中缺少的作为推销员所需要的“好人缘”与“优秀的推销能力”。这些是威利对自我的补充建构。
在威利所处的二十世纪,工业的发展带来的不仅仅是机器的广泛使用,还导致了人与人之间情感与劳动的异化。威利作为劳动者,在工作过程中与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即在异化劳动中,人丧失了作为人的“类”特性”。工作不再是生活中的乐趣与成就感的体现,他仅仅为了维持生存的需要而劳动。对霍德华这样的资本家来说,劳动者只是资本的工具,一切以赚钱为目的。他剥夺了威利的工作机会,因为年老的威利再也无法为公司获利,以威利为代表的下层劳动人民只不过是剥削阶级赚钱的工具。剥削阶级把人当作机器,一旦损毁,便抛弃。威利在现实生活中受到的环境与他者的伤害,在怀旧建构中得到补充。他回忆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就因为我有朋友。孩子们,在新英格兰,我可以把汽车停在随便哪条马路上,那儿的警察就像对自己的车那样保护它”。他在怀旧中建构了自己的好人缘,受人尊敬的人格身份以及成功的推销员的形象。威利心目中理想的怀旧自我是一星期能挣到170 美金,并且能够给公司开辟新的销售道路的推销员。这样的自我身份建构,帮助威利缓解主体的异化身份,以及面对社会环境产生的焦虑与不适感,建构自我连续性。
然而,过去的成就不能与现实相提并论。人不能依赖过去而活着,过分依赖过去会使人看不清未来,困于过去的迷雾中无法辨明方向。威利没有认清现实生活,反而搅乱了过去与现实的自己,这是导致威利失败的重要原因。
博伊姆曾经提到,“怀旧的危险在于它倾向于混淆实际的家园和想象中的家园。在极端的个案中,可能制造一个幻觉的家园,为了它有人会准备死去或者杀人”。由此看来,怀旧创造出的幻象在极端情况下使人在幻觉中达到对自我扭曲的认识或者误解。威利的自杀就是这个特例,这也使得他的自我建构达到了高潮。在第二幕中,威利无法摆脱对过去的狂热迷恋,他想用逃避甚至改写现实的方式实现怀旧中理想的自己。“所以别来给我讲一套实话啊,情况啊。我不感兴趣”。威利不愿意听实话,在现实生活中看不到希望,找不到出口,只愿意接受符合他怀旧建构的事实。他想要通过死亡来获得儿子的尊重,获得本的认可。在威利自杀之前,他的内心深处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他建构的自我只是自欺欺人的幻象,他感叹,“这么多年,结果是死了比活着值钱”。他终于认识到,想要成为一名出色的推销员,他最后售卖的最值钱的商品就是他自己。威利彻底完成了怀旧的自我建构,完成了作为优秀推销员的使命,他也给比夫留下了保险金作为他的创业基金。
与威利不同的是,比夫在戏剧的结尾醒悟过来且达到了自我认识。他解构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对他主体性的制约,认识到美国梦的不切实际。他从过去抽出身来,发现自己喜欢的不是城市商业竞争中的那一套。他向另一个方向狂奔逃离,奔向外面广阔自由的世界。比夫的怀旧属于“反思型怀旧”,注重从过去吸取经验教训,改变现在,以过去为根基重建未来,从而达到更高层次的自我建构。
威利用自杀的方式完成的自我建构是对理想家庭空间和社会纽带的破坏和解构。他对过去盲目的怀念是导致自己悲剧命运与家庭离散的直接原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威利的自杀似乎是一种自由与解脱,但他留给后代的却是异化的价值观念,与父亲和本的出走无异。
《推销员之死》中过去与现在的博弈绝非威利的个人问题,也包含了美国社会普遍文化工业的非理性灌输。戏剧从现实生活与过去的纠葛中,生动演绎了威利怀旧建构从而导致的悲剧结局。同时,不能否认威利也是二十世纪美国梦的受害者,作者借此作品暗示对美国资本主义社会文化工业的批判与讽刺。每个人都有过去,但是过去发生的永远不会重来,是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还是着眼于现在,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过分的修复型怀旧,完全重现过去的成就是不可取的,应该打破过去与现实的二元对立,要在过去与现在中找到一个平衡点,反思过去的不足,从过去的生活中吸取经验教训,才能更好地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