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易》看传统文化传承之“变”与“不变”
——以民族民间音乐为例

2022-10-30 08:49龚永红
名家名作 2022年13期
关键词:民族民间周易传统

龚永红

《周易》是中国哲学和智慧的源头。变与适变是《周易》的全部宗旨。“夫《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周易》中藏着天理、人道和宇宙变化之大道,对政治、经济、社会及人生各方面都有着根本性的指导意义。近年来,在传统文化保护传承中,关于“变与不变”之争常见诸报端。笔者试着运用《周易》哲学思想和方法论,以传统民族民间音乐文化为样本,对此进行粗浅探讨。

一、处境之“变”

民族民间音乐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承载着中华民族的智慧和基因,是中华民族对自身特性和自豪感的认同以及被世界认可的一种载体,是中华儿女挥之不去的乡愁。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它当前的处境“变”得尴尬而迷茫。

(一)鸠占鹊巢之“变”

近代以来,中国经历了一段屈辱的历程。一些“有识之士”将国家落后挨打归因于“文化不如人”,于是掀起全面学习西方的热潮,传统文化被抛弃,传统音乐被当成“负面包袱”。“文化大革命”初期,传统音乐遭到“横扫”。这期间,随着西方文化逐渐渗透,西方音乐逐渐成为中国人音乐文化生活的主流。

(二)格格不入之“变”

现代科技快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山野间再不用隔着山谷喊着号子交流,田地里也不用敲着锣鼓薅草打谷。民族民间音乐原有的功能没有了现实需求,曾经赖以为生的音乐文化或被排挤到僻静角落奄奄一息,或被刻录成光碟陈列在博物馆里,或变成“非遗”被无序地开发和消费。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里,它们显得格格不入。

(三)发展冲突之“变”

经济高速发展在加速破坏着传统文化的生存环境。尽管人们努力通过保护传统文化来寻求稳定的根基,但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背景下,经济不计后果地消费着传统文化。在与经济发展的较量中,传统文化往往会败下阵来,成为博取短期商业利益的工具。

《周易》认为,世间万物都是变化的,唯有变化是永恒的。而传统民族民间音乐文化目前的处境,正是这种“变”的结果。

二、“变”与“不变”

《周易》的“易”有“三易”之说。一曰“简易”。《系辞》曰:“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是万事万物的根本规律,它再简单不过,就是“阴阳”二字。二曰“变易”。孔子认为《周易》的性质不外乎“易、道、神”。“生生之谓易”,讲的是生生不已之变;“一阴一阳之谓道”,讲的是阴阳二气互动之变;“阴阳不测之谓神”,讲的是筮算莫测之变。此三者实为一体多面,只是从不同侧面描述“变”而已。三曰“不易”。“不易”和“变易”是相辅相成的,本质是在“不易”基础上实施“变易”,在“变易”情况下保持“不易”。其实真正“不易”的是“变异”本身,是贯穿其中的阴阳之道。从这个意义上说,“不易”也是“变易”。此外还有“交易”之说。周易的卦都是阴爻和阳爻相交的产物,而整个六十四卦体系又都由乾卦和坤卦互相交错而产生。荀子曰“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只有阴阳相交才会变动,变动才会产生万物。由此可见,“交易”不过是“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姊妹篇,是“变易”的特殊情况而已。

《周易》具有“推天道以明人事”的思想智慧。《周易》论天,主要讲自然规律,而人是自然的产物。孔子认为,人与其他事物不同,只有人才能与天地配成“三才”。所以人应当效法自然规律、遵循自然规律。《老子》将人提到更加重要的地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一焉”。既然“人亦大”,那么人就不是仅依附于自然,受制于自然,而是顶天立地,与天地并行为三,参加宇宙的生成造化。可见,中国人敬天而不迷信天,不相信宿命。由此,变或不变本身不是问题。无论你积极应变或是消极防变,但“变”总会发生。至于变成什么样子,取决于人的因素。

在《周易》的体系里,“阴阳”也代表矛盾的对立统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电影《百鸟朝凤》中,唢呐王焦三爷拼了性命也没能捍卫唢呐匠的荣誉和尊严;游天鸣苦心经营的游家班,在强大的西洋乐队和女艺人搔首弄姿的表演面前一败涂地。唢呐班与西洋乐队的矛盾实际也是旧与新的矛盾、传统与现代的矛盾。影片中展现的二者冲突直观生动,但二者统一的一面只能用心去感悟。时代变了,无所谓好坏。唢呐艺术该考虑怎样在这样的时代里活下去,然后才是有尊严地活着。

《周易》总共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六爻,涵盖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什么状况,都能从中得到启迪。传统民族民间音乐文化传承遇到当前的困境,正如人生陷入困局。《易经》之“困卦”,阐述了身陷困局的处世哲学。卦辞曰:“困。亨,贞,大人吉……”。卦义为:“君子刚中正位,坚守自己的道行,即使身陷窘困,仍化裁通变,顺应而不穷志,故吉。”作为《周易》四难卦之一,困卦的卦辞中仍有“吉”的成分。而这个“吉”就来自“人”遵循天道,主动改命的结果。这对当前天命处于式微状态下的传统文化具有很好的启示作用。

三、何必乱“变”

《周易》认为,变是永恒的。但变化本身也应当遵循一定的道。但在民族民间音乐传承中,因为人的不作为、乱作为,导致一些“畸变”的发生。

(一)娱乐化之“变”

娱乐化与商业化是捆绑在一起的。在市场经济下,对表演类非遗项目进行适当包装本无可厚非。但不负责任、不计代价地刻意迎合,对民族民间音乐进行胡编乱改,以博取眼前利益,令人痛心。一些质朴的传统歌舞类非遗项目披上了时髦的外衣,包裹着虚脱的内核,如跳梁小丑般取悦着寂寞的游客。场面热闹了,但文化和传统却荡然无存。

(二)碎片化之“变”

非遗是一个有机整体。但在传统音乐类非遗项目的传承中,整体性往往被忽略。挖掘整理不系统不全面,导致纳入非遗的项目并不能反映该传统音乐文化的全貌;传承中重视容易转化为舞台表演部分的发掘和展示,忽略了其中精神价值等不容易转化为舞台表演或不能直接提供感官刺激部分的挖掘和传承;短视频支离破碎、断章取义地传递着传统文化的某些符号,这些碎片化传播虽短期内可以起到一定的宣传效果,但从长远来看,实际是对传统文化的“保护性破坏”,或将造成人们对文化认识和理解的异化。

(三)“雅化”之“变”

因嫌弃本地民族民间音乐太“土”太“俗”,一些地方在申报非遗时,按照标准化要求,朝着“雅化”和“洋化”目标,对民族民间音乐文化层层打磨,大肆改造,以至于迷失了自己,活成了别人。殊不知,“土”才是传统文化的底色,“俗”才是本地人自己的乡愁。

(四)无根化之“变”

由于民族民间音乐文化无形、易逝、口传心授等特性,抢救的速度赶不上消失的速度。有的乐种还没来得及纳入非遗已经灭绝;有的仍躲在某个偏僻角落等着被人发现;有的虽已纳入非遗,但后继无人;有的已成为一张名片、一个商品、一个节目,实际在人们生活中功能虚化;有的被重新改装,其中的“文化”部分被有意无意地抽离。曾经传统文化根植于人们生活的土地,人们的精神生活又根植于传统文化。而今,双双呈现“无根化”的趋势。

从《周易》看,以上问题归根到底还是人的问题。在天人合一的大系统中,天地与人各有分工。所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道”只按自然规律鼓荡推动万物生长,至于人间这点琐事,那是人类自己的事情。此所谓“天人有别而相参”的道理。

四、何以适“变”

《周易》认为,宇宙万物的变化有自己的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人可以认识和掌握这些规律,以变应变。所以,《周易》讲“变”,但落脚点却在告诉人们怎样在这“变”的环境中生存和发展。孔子指出,“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即“道”的变化就普遍流转在六爻的位子上,上下位爻的变化不定,刚柔相互转换,不可作为定规。对于人来讲,最重要的是根据变化的情况来调整自己的行动,以“适变”作为自己行事的法则。从方法论角度看,《周易》至少给予传统文化传承以下启示:

(一)去执

去执即去掉对一切事物的执念。老子曰:“曲则全,枉则直。”伟大的人没有对自己、对过去乃至对一切执念之心,因而能屈能伸。传统民族民间音乐传承要以包容之心接纳环境的改变。《周易》第四十九卦为革卦,第五十卦为鼎卦,两卦相邻,意为革故鼎新才是万事万物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独阳不长、孤阴不生”。传统文化如果执着于自己以往的传统和辉煌,不愿与外界交流,则相当于死守阴阳之一端,形成“独阳”或“孤阴”之势,表面看是坚守,实际违背了阴阳相反相成之大道,必然会加速灭亡。

有学者执着于非遗文化的原生态传承,主张山歌、号子应回归田间地头。但生活回不去的,田间地头已是人迹稀少。若非要画地为牢,那不是真正的生活,更不是真正的活态传承。传统音乐应该考虑怎样适应城市生活,带着原有的精气神,在城市里扎根。否则,艺术离开“人”又有何意义呢?事实上,音乐艺术从农村走向城市并最终走向新生的先例比比皆是。试想,如果没有华北农村说唱艺人进入北京、天津,哪有后来的京韵大鼓;如果美国蓝调没有从乡村进入芝加哥,哪来它今天的辉煌。非遗传承要“见人、见事、见生活”。如果“人、事、生活”都进城了,传统音乐文化又何必执着地留在农村呢?当前的民族民间音乐文化正处于十字路口,与其坐等历史的车轮无情碾压,不如敞开胸怀主动去拥抱时代。

(二)知几

适变的前提是知变,而知变的前提是知几。《系辞》曰,“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以小见大,预见吉凶。适变的方法无非见几而作,及时敏锐地觉察变动趋势,把握规律,以变应变。200多年前,一批民间艺人洞察了时事变化的规律,以变应变,才有了徽班进京,才有了后来的京剧。京剧进一步洞察几微,又敞开胸怀,广泛学习观摩其他姊妹艺术,兼收并蓄,融会贯通,终成国粹。

(三)守时

守时即把握时机。乾卦象辞指出,“潜龙勿用,见龙在田,飞龙在天,亢龙有悔。”在时机尚未成熟时,要暂时蛰伏,保存实力,待时而动。关键是把握当下,修炼自己,才能在适当时机把握机遇。《系辞》云,“生生之谓易。”“生”是创造、创新,是“自生内生”而非“他生外生”。“生生”即生而又生,不断创新。传统文化发展传承正面临迷茫的路口,正是潜心提升自我的时机。不妨先低下高昂的头,自查自省,敞开胸怀,学习新事物,积累自身内生的能量,伺“见龙在田、飞龙在天”之时,融入大环境,引领大变革。

(四)守中

《周易》认为“中”是美德和吉利的象征。“中”是天下之根本,“中”乃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守中”就是要抓住主要矛盾,抓住核心与根本。老子曰“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不离辎重”即不放弃根本。放到“变”的哲学里面就是“万变不离其宗”,“宗”就是这个根本。反观传统文化传承现状,有的偏重经济发展而没有顾及文化的根本;有的为了眼前利益而伤害了根本;有时盲目崇拜他人而抛弃了根本。创新传承传统音乐文化,变化的是外壳、是形式、是方法,守住的是底色、是初心、是内核。

(五)太和

“太和”是易道追求的最高目标。“和也者,天下之大道也”。但是,道“无思无为”,它只按照自然规律推动万物运行。但圣人却不同,圣人有思想、有感情、有责任,他必须为济世利民而忧虑。那么,他该怎么办呢?孔子曰:“保合太和,乃利贞。”通过人的主观活动,加以保合之功,不断进行调控,使万事万物“各正性命”,造就符合人们期望的天下太平的良好局面。民族民间音乐传承要处理好与自身的关系,客观全面审视自身利弊,客观分析面临的形势,不妄为不乱为,有所为有所不为;要处理好与外来文化的关系,以开放心态包容接纳,求同存异,虚心学习为我所用;要处理好与经济发展的关系,寻求牵手合作的切入点和契机,用文化拉动经济,借经济繁荣文化,实现共赢。

五、结语:持经达“变”

《周易》讲“变”,更讲怎样“适变”。而“适变”的核心是“持经达变”。中华文化之所以生生不息,源远流长,得益于《周易》“变”的哲学智慧培育出的“持经达变”的强大本领。承受再多再大的苦难,历经再多再大的变迁,始终坚持文化的“经”不变。现代人往往追求“变”,而忽视了“经”,以至于狂热地追随别人而忽视了自己脚下的土地。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出,“传承中华文化,绝不是简单复古,也不是盲目排外,而是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实现中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总书记的教导为传统文化传承指明了方向,也是对“持经达变”最好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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