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日黑扎布(鄂温克族)/著
特·胡日查(蒙古族)/译
阿黑图山丘一片墨绿色,格外美丽。在细长形的谷地,顺着一条笔直的高压线旁边坐落着几户人家,富有现代感干净整齐的院落和房屋,铁皮屋顶在耀眼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叹时代发展的步伐之快。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阵阵细风如同小山羊的喘息似有似无地抚摸着万物。原野一片生机盎然,白头翁蓝色的花瓣、艾草尖尖的嫩芽随处可见,细瓣黄花贴着地皮悄悄地盛开。勉强熬过了冬季严寒和春季饥饿的畜群此时迎来了安逸舒适的季节,随之到来的繁忙奶制品创收的时节就在眼前了。因为此地艾草野葱随处可见,所以靠着湖边望着谷地而居的这个小村庄被命名为“阿黑图”。
洛桑大叔和老伴毛希日骑马走在雨后生机盎然的草原上。谷地里白头翁的花期比往年提前了很多。他看到自家的黑色骒马下了一匹黑色公马驹,就非常自豪地打着哈哈对老伴讲:“这匹骒马刚生下来时也是这么一匹乌黑乌黑的马驹,真是‘好人家的子女,好骒马的马驹呀’,越看越带劲……”
回到家里他们喝着浓香的奶茶,谈论起在外求学的孙子外孙等小可爱们的事情。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您好!大叔。我是巴拉布尔。”电话那头传来嘎查领导巴拉布尔洪亮又亲切的声音,他接着说:“大叔,您那边信号好像不太好,声音断断续续的。有这么个事儿,上级下了加急文件让嘎查统计一下,关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全国开展的‘铁姑娘’运动的情况,还要慰问参与者。所以,想从大娘那里收集一些情况写成材料。苏木里有几位一会儿想去您家拜访。你们现在在家吧?还有,苏木党委书记要慰问大娘。”这个消息让老两口惊讶不已。“党和政府是从来不会忘本的。不是有一位领导人说过吗,‘忘本等于叛变’。当时的铁姑娘们啊,可是一帮穿着粗布衣服,不停忙碌的姑娘们呀!”大叔心中想到这些,但是没有跟对方说出来,却开口道:“是那时候那些穿着老羊皮袍到处跑的姑娘吗?”他看着老伴呵呵笑着说:“喂,喂喂!你那时候虽然不是铁姑娘小组的领导,但也是某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来着吧?”正喝着茶的毛希日若有所思地放下茶碗说:“还说什么领导负责人做什么呀,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她叹气说了一句:“嚯日嘿!”接着说道:“道丽玛大姐过世已经很长时间了……”她看一眼洛桑,此时她感觉他下巴上的灰白胡须更加发白了。
就是因为毛希日凡事都要说一声“嚯日嘿”,所以附近的年轻人都称她为“嚯日嘿额吉”或“嚯日嘿奶奶”。
过了一会儿,毛希日又重复一句“嚯日嘿”,说:“巴拉布尔是个跟他母亲一样善良的孩子。乍一看,他的每个动作里都有着道丽玛大姐的痕迹。”洛桑从窗户往外看了看羊群,捋了捋胡须说道:“巴拉布尔是好孩子。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巴拉布尔有文化,还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应该被选为嘎查达。只有这样的青年才会让自己的故乡蒸蒸日上。哎,道丽玛大姐那时候也为集体事业做了不少贡献啊!”他还断断续续地提起不少道丽玛大姐当年的事迹。洛桑老两口谈论起了当年的铁姑娘小组的情况,回忆起当时担任铁姑娘小组组长道丽玛大姐,满心喜悦地说起道丽玛大姐的儿子巴拉布尔如今美好的生活,回忆起他是如何成长为像今天这样对家乡有用的人才。
道丽玛大姐中等身材,暗红色脸蛋,沉默寡言却心劲十足。她当时不仅是铁姑娘小组的组长,还是个撸起袖子积极参加生产队繁重劳动,为生产队的发展做出过不可磨灭贡献的人。是她把当时只有十六七岁的毛希日带进生产队火热的生产劳动中。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她任阿黑图生产队党支部组织委员期间,因为看好毛希日的正直、诚实、坚韧不拔的性格,还有她积极参加集体劳动的思想觉悟,有意识地要求她多参加群众运动,有目的地培养她。几年后把她培养成一名合格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使毛希日成长为当时为数不多的女共产党员之一。
外面传来汽车的轰鸣声,不久,巴拉布尔一行人走进屋。巴拉布尔指着一位高个儿年轻人,介绍说:“这位是苏木党委书记巴根那同志。”接着对巴根那说:“眼前这位就是阿黑图生产队原党支部书记、老党员、旗市级‘三八红旗手’,也是亲身参加过‘铁姑娘小组’的毛希日额吉。”
巴拉布尔对毛希日说:“额吉,今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所以,苏木党委书记亲自过来慰问您这位老党员。”巴根那书记起身说:“额吉,您身体可好?今年夏季牧草长势还好吧?”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欠身递到额吉眼前说:“这3000元是苏木党委、苏木政府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慰问您的慰问款,我谨代表苏木党委,苏木政府向您致以亲切的问候。”毛希日不知不觉又说了一句“嚯日嘿”,紧忙起身接过慰问款,高兴地说:“是啊,国家发展了、强大了。你们也要努力工作才是啊。我是共产党员,也是共产党的孩子。永远也不会忘记党的恩情啊!”她的双眼噙满了喜悦的泪花。
晚饭之后老两口进羊圈里侍弄完几只晚羔,回屋时已经很晚了。整天都有做不完的活计,也感觉不到一天的长度。老两口虽然都过了耳顺之年,但是谁也不愿意离开牧区。两个儿子一个姑娘都早已各自成家立业,过着富足的生活。老两口在自己镇上的家里一年也待不上几天,不仅不习惯无所事事,也实在是舍不得离开草场上的牲畜。现在他们把家里的大牲畜都承包出去,自己留了以绵羊为主的一百多只小牲畜放养。
今天的事情让老两口非常高兴。他们一边聊着天,一边在电视上观看关于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新闻到很晚才睡下。
毛希日开始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周围一片模糊,弄不清自己在哪里。她看见一座银色的塔。她爬上银色的塔,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翠绿色草原和蜿蜒的河流,远处是连绵的青山。丰美的草原上牛羊成群如同撒满珍珠,牧人的毡包散落在山丘和河流旁。“我的毡包……我额吉阿爸的毡包!”毛希日被自己的喊声惊醒。屋里静悄悄的,除了发白的窗户玻璃上一只落单的苍蝇嗡嗡的叫声外没有任何声响。从对面的卧室里传来洛桑似有似无的鼾声。毛希日起床开门出去。东方已经出现鱼肚白,早起的鸟儿们在远处开始鸣唱,夏日的世界正在慢慢苏醒。毛希日进屋来,倒了一杯热水慢慢喝下,回到床上躺下回味起刚才的梦来,睡意渐渐离去。想起额吉常常给她讲的鄂温克族民间故事《银色的塔》,这个有着“只要活着,就能有用金碗喝水的命”寓意的,预示人间美好幸福生活的故事,让她不知不觉回到了过去。使她想起当年牵着牛车在冰天雪地里迁徙游牧的岁月,还有再困难再拮据也不会让她在过年的时候没有糖吃,没花炮放的额吉和阿爸。
从几千个上海孤儿中领养毛希日的那对夫妻是阿黑图生产队的膝下无儿无女的段德阁夫妇。一天,他们听说从上海、天津等受灾地区来了一批孤儿,要让牧民们领养,就和队长要了一个名额。他们赶着牛车走到苏木时,分到他们苏木的五名孤儿就剩下一个不到三岁,还不会说话的黄毛丫头。照顾这些孩子的是一位护理员模样的蒙古族姑娘,她接待了段德阁他们。那姑娘问候他们说:“您好,路上还顺利吧!途中下雨了吧?”段德阁瞅瞅媳妇,操着生硬的蒙古语说:“没什么事,遇上阵雨,马上就过去了。再说牛车上也有篷……”聊了一会儿那姑娘说:“这个孩子很可爱。但好像是有点缺营养,不是很欢实。不过现在比起刚来的时候可好多了。把这个药每天给她喂三次,再看看情况,有空就带过来让我们瞧一眼!”她又拿出一个本子,把手中的笔递过来说:“签字吧!”段德阁在姑娘指给他的地方把名字签完一抬头,看见那小姑娘好像早就认识他们一样,瞅着他们两口子甜甜地笑了。
蒙古族姑娘抱起小孩说:“我的乖兰兰,过来吧……”开始给她穿衣服,一边还亲吻着她的小脸蛋:“兰兰,现在回家啦!这个就是妈妈!”她指了指道丽金说。小孩好像听懂了似的笑眯眯地看着道丽金。道丽金心中的母爱被孩子的笑容唤醒,她接过孩子高高举起说:“我的乖孩子,咱们回家吧!”就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段德阁拿起装有孩子衣服和干粮的包裹跟在她们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往外走。
他们到供销社买了点吃的就赶着大黑犍牛往回走。牛车有节奏地摇晃着,没走多远小姑娘就在道丽金怀里甜甜地睡着了。段德阁吆喝着黑犍牛往前赶,黑犍牛摇着尾巴,“噗噗”喘着粗气摇头晃脑地往前走。
“喂,给咱们姑娘起什么名字好呢?我想的名字怎么样?”段德阁说。道丽金笑着说:“就按你说的好啦!也许这小家伙还真能给我们领来一个弟弟什么的呢。”段德阁挥动着赶牛的柳条说:“要不按你说的给她起个胡讷莫夫好啦。”道丽金呵呵笑着说:“现在有了姑娘,就按你之前说的起名吧!”原来,段德阁和道丽金说好如果是儿子就起名胡讷莫夫,如果是女儿就起名杜达古拉。他们就这么快乐地聊着天,不知不觉走到渡口上了。这时小姑娘也醒了,瞪着大眼睛往外看。道丽金十分爱怜地说:“姑娘,我们快到家了。”并抱起她让她看外面,小姑娘被外面的阳光晃了眼,“嚏!嚏!”打了两个喷嚏。
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毕生头一次见到的一望无际的原野。抱着姑娘的段德阁夫妇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三十里路程转眼之间就走过,牛车已经到自家门前了。
在护理员合理的建议和段德阁夫妇悉心照料下,小姑娘的身体日渐好起来,刚来的时候虽然有几天因为水土不服而肚子疼窜稀,但是用了几天常规药物马上就好起来了。没过多久小姑娘就会叫“阿爸、额吉”了,也不怕小羊羔了,还跟家里喂养的小山羊做了玩伴。有时拗不过小山羊就噘着小嘴跑到父母那里告状。姑娘一告状,道丽金就念叨着:“小山羊,你又欺负我的毛希日啦……去,去,你这个小淘气……”说着就把小山羊撵走了。就这样妈妈嘴里的昵称“毛希日”变成了小姑娘的名字,“胡讷莫夫、杜达古拉”等名字就渐渐被淡忘了。
段德阁他们家主要放牧生产队里的牛群,也是生产队的游牧成员。1968年史无前例的洪水和后来几年里断断续续的白灾、旱灾给生产生活造成严重影响,段德阁经常不顾身体为集体经济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最后因积劳成疾而卧床不起。虽然也去了几家大医院,但是都以回天无力为结果,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了。段德阁的去世直接导致毛希日辍学,她不得不回家与妈妈相依为命,共同度过艰难岁月。
就这样,还没到十六七岁的毛希日除了成为生产队的一名社员便没有别的出路了。她开始和别的社员一起在冬日严寒中用冻裂了的手掌抡起铁锹和钢叉,夏季从黎明到傍晚忙碌在挤奶放牧的繁忙劳动中。就在那时候洛桑发现她们母女俩的艰难,可怜她们,把她们小小的毡包迁到自家旁边,开始经常性地照顾她们的生活。
除了窗户上的那只苍蝇在“嗡嗡”地飞起飞落,屋里安静得很。毛希日起床开门走到外面,早起的鸟儿已经欢唱起来,天色大白了。她回到屋里从热水瓶中倒了一杯热茶,想再躺一会儿,往床边走去。从另一间卧室传来洛桑“咳咳”的干咳声,洛桑说:“又是个好天气啊,昨晚我听见蛙鸣声了。”接着传来开门声,他好像是出去解手了。
毛希日想把刚才的梦告诉他,但是最终还是罢了,只是说了一句:“这个礼拜日咱们回旗里的家,去看看孙子们吧!大孙子的高考也已经完事了。听儿子说,考得挺好呢。去问问进哪所大学了吧。你那双旧靴子已经没法穿了吧,换一双新的吧。”洛桑说:“你就是不会把好事直接讲出来。关于道丽玛大姐你是怎么讲来着?”
毛希日怎么能忘了失去道丽玛大姐的事情呢?现如今是除了说一句“就算她现在还在世,也是个岁数不大的人呀,嚯日嘿!”之外,别无他法了。
那是在一个冬天,道丽玛成家已经好几年了,要生第二个孩子了。可是那时候已经是铁姑娘小组组长的她不顾自己的身孕,不仅号召广大女性参加生产劳动,自己也和铁姑娘们一起参加繁重的筑墙建棚、挖井掏井、挖沟围地等劳动,最终在极差的医疗条件下在家自然生产,却不幸因难产而去世。那年她的儿子巴拉布尔刚满两岁……
经过那个时代的人们都清楚,那时候的“铁姑娘”中岁数最小的现在也已经年过六十,但都很健康,很多当时岁数比较大的人如今也都健在。现在的医疗条件非常好,科学也非常发达。想必,“铁姑娘们”是那个时代劳动者的优秀代表,道丽玛大姐是他们中的一位特殊的代表人物。
毛希日又说了一句“嚯日嘿”,往煮好的茶里兑好牛奶,扬好了茶,拿了一点敬长生天。洛桑喝完茶出门放出羊群。已经吃饱青草的羊群懒洋洋的,不愿意走动,就在羊圈门口躺着,一些家养的半大羔子们甩着肥肥的尾巴互相追逐着。
这位爱说“嚯日嘿”的额吉,其实她的一生才是真正的“嚯日嘿”。每当她回忆起自己不幸的童年和青壮年时代,就会不由自主地说:“今天幸福而富足的生活离不开中国共产党的恩情和周围的好心人。”想起用无私的爱将自己视同己出的阿爸额吉深似海的恩情,总觉得自己应该为党和人民做点贡献,每当遇上疾病缠身的人或者贫困的人家,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帮助他们,给他们送点吃的喝的都是常有的事情。
清晨的露水被渐渐热起来的阳光烘干,谷地里升腾起来的热气如同海市蜃楼般飘忽不定。洛桑骑着他的白马在幻影中忽隐忽现地往羊群吃草的方向颠跑而去。
中午时分,洛桑把羊群赶到小溪东岸的河套里吃草,自己骑着马回到家里。毛希日正在把三天前刚刚下犊的三岁母牛和它的小牛犊赶到阴凉的地方。
毛希日看见洛桑回来,说:“嚯日嘿!这头三岁母牛乳房大大的,以后准是一头多产的母牛。我怕小牛犊吃不完,吃多了难受,把那边的两个乳头挤了挤看,奶水还真挺好呢。”说完把奶桶递到洛桑眼前给他看。
“做奶茶正好啦,这头小母牛是哪头牛的犊?是那头爱顶人的白额头母牛的犊吗?”洛桑问。毛希日说:“都是好母牛的犊,产奶多。去年因为家里需要钱,牛价又高,卖掉了两头小牛。”说完拎着奶桶往家走去。
毛希日隐隐约约记得童年时代的苦难,从旁人的话语当中知道自己是某个沿海地区几千名孤儿中的一位,被内蒙古鄂温克族家庭领养过来的。但是自己的养父养母却直到去世也只字未提这方面的事情。
今天他们叫来了大儿子斯日古楞,让他开车去巴彦镇。汽车行驶不一会儿巴彦镇就出现在眼前的青山中间。过几处路口就到了他们镇里的家。大街上穿戴整齐的人们熙熙攘攘地忙碌着。穿着五颜六色的民族服装的姑娘媳妇们三五成群地用鄂温克、达斡尔、蒙古族等各民族语言交谈着,脸上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容。
毛希日看到这一切,心中想着“这一切都是我们党的民族政策的恩情啊”。她深吸一口气,自由的味道真甘甜啊!
注:①嚯日嘿:蒙古语,意为令人怜爱的。
②阿黑图:蒙古语,意为长满艾草的地方。
③胡讷莫夫:蒙古语,意为“添小”。
④杜达古拉:蒙古语,意为“领弟”。
⑤毛希日:蒙古语,意为黄毛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