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
木门紧闭,挂着一把铁锁。马飞绕老房子转了一圈,没看见母亲的影子。母亲哪儿去了?难不成去了马鞍山?马飞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却没有人接。母亲总是这样,经常不接电话。马飞站在屋后,眺望细雨中的马鞍山,心想母亲此时是不是提着竹篮,抱着白花,佝偻背脊,行走在荒草萋萋的小路上?
三年前的春天,年近七旬的父亲要去马鞍山烧地。烧地就是把地里的杂草挖起来,晒上一段日子,拢在一块,再一把火点燃,让其化为灰烬。马飞一直没想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要去烧地。马飞不止一次对父亲说,年纪大了,想吃就吃,想穿就穿,想玩就玩,好好过几天清闲日子。父亲倔,左耳听右耳出,把他的话当耳边风。父亲说土地撂荒了,再不打理打理,以后就没地可种了。马飞觉得可笑,荒就荒吧,操那份心干啥!这年头,谁还在乎那点地?
正月刚过,父亲扛着锄头,拿起镰刀,爬上马鞍山。忙活了十几天,终于让荒草覆盖的土地露出本来面目。太阳真好,如烈火炙烤大地,短短几天工夫,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草又干又脆,揉一下就会变成碎末。父亲挑了个没有风的下午,独自去山上烧地。没想到点火之后,老天骤然刮起大风,满山草木乱舞,飞沙走石,飒飒有声。火借风势,熊熊燃烧,瞬间映红了天空。父亲急了,赶紧砍了不少树枝,扔到火堆上,试图把火扑灭,没想到树枝碰火即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巨响,腾起猛烈的火焰。他挥动锄头,把泥土石头抛向火堆,响起一阵阵凄厉的爆炸声。当母亲和王大伯带人赶到山上时,见到了惨烈的一幕:父亲挡在烈火的前面,疯子般挥动锄头,挖出了一条战壕。大家冲上去,七手八脚灭掉大火。焦黄的月亮高悬苍穹,洒下火焰般鲜红的光芒。父亲站在焦黑的土地上,灰头土脸,茫然无措,像一截烧焦的树桩。母亲踩着滚烫的灰烬,小心翼翼地走到他的面前。他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焦头烂额的月亮,忽然一头栽倒在地。
父亲出事那天,山上的梨花正在开放,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按照母亲的意愿,马飞把父亲埋在了马鞍山上。马飞没想到,在那个梨花似雪的春天,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遭遇了父亲的死亡。看着低矮的坟包,风中瑟瑟飘动的白纸,他第一次感到了某种疼痛,好像有一把钝刀子,一点点戳进心窝。帮忙的人散去,他久久跪在坟前,觉得有满腹的话要跟父亲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母亲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望着满山梨花,看不出半点悲怨哀愁。
办完父亲的后事,马飞和妻儿在老家待了几天。多年来,父母一直住在老家,过着属于他们的生活,倒也有滋有味。可如今,父亲没留下一句话,猝然撒手西去,母亲该怎么办?让人意外的是,母亲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做饭、扫地、喂猪、喂鸡、洗衣裳、带孙儿、聊家常,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没事可干的时候,她坐在窗边的那台缝纫机前,“哒哒哒”地踩踏板,缝制一些无用的小东西。缝纫机很老了,面板上有破损的痕迹,脚踏机头呈灰黑色。从马飞记事起,它一直站在那里,从未移动半步。在马飞的记忆中,母亲长年弯着腰,坐在窗子后面,伏在缝纫机上,“哒哒哒”踩着脚踏。如今,母亲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缝纫机清亮动人的嗓音也变得嘶哑晦涩,就像粗糙的老树皮。
父亲走后,母亲好像没什么异样。这让马飞感到惊异,他原以为母亲会悲痛欲绝,崩溃失态,大放悲声。没想到,母亲却是如此平静,仿佛父亲不过是出了一趟远门,过几天就会回来。回城的前一晚,马飞陪母亲坐到深夜,劝她跟他们一起进城。任他好说歹说,母亲只有一句话:别说了,你们走吧。
几个月后,马飞回了趟老家,发现母亲老了许多。她瘦了,脸上的肉垮了,只剩下松弛的满是褶皱的面皮。头发白了,稀稀疏疏的,让人不由想起凋谢的梨花。她坐在窗下,埋头踩着缝纫机,发出单调的声音,回响在那个干燥而漫长的午后。王大伯告诉马飞,自从他回城之后,母亲天天去马鞍山看父亲。她扶着父亲的墓碑,絮絮叨叨地诉说,呜呜咽咽地哭泣。每次上山,她会采一束白花,插在父亲的坟前。马飞带上水果糕点,还有父亲爱喝的酒,上马鞍山祭奠父亲。王大伯所言不假,父亲的坟头插满了白花,轻轻一碰,纷纷掉落。
马飞坐在坟前,想象着母亲怀抱白花,沿着那条拐来拐去的山路,弯腰攀爬的身影。她不时停下来,举手拢一下凌乱的白发,发出急促的喘息声。一个个或刮风或下雨或有雾或烈日高照的日子,母亲坐在父亲的坟边,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她会跟父亲说什么呢?也许,马飞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马飞发了会儿呆,朝王大伯家的三层小洋楼走去。
王大伯是父亲的拜把兄弟,关系很铁。在马飞的记忆中,父亲和王大伯经常坐在一起,叼着叶子烟,大声说话,大碗喝酒。父亲死后,王大伯很难过,说他唯一的兄弟没了,还有谁陪他抽烟喝酒呢?想想真是没劲。这些年来,王大伯时不时给马飞打个电话,说一说母亲的情况。前不久,王大伯叫马飞务必回一趟老家,劝劝他的母亲,让她搬出老屋。乡里正在搞危房改造,凡是破旧的老房子一律拆除,马飞家的老屋也在拆除之列。工作人员几次上门做工作,劝说母亲搬出老屋,任他们磨破嘴皮,母亲一言不发,不点头,也不摇头。
几天前,朱强给马飞打电话,叫他劝劝母亲,尽快搬出老房子。朱强委婉暗示,乡里将对危房改造采取强硬手段,凡是打上号的房子,应拆尽拆。若再拖下去,既拿不到补偿款,也保不住老房子。还有呢,马飞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朱强是马飞初中的同学,如今是花嘎的乡长,与马飞处得不错。马飞懂他的意思,决定趁着清明放假,回老家一趟,一是给父亲扫墓,二是劝劝母亲。他还藏了个心思,只要拆掉老房子,母亲除了跟自己进城,她还能有什么招呢?
父亲死后,马飞多次劝说母亲进城,均被一口回绝。她态度坚决,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人老了真可怕,一根筋,死脑筋,铁石心肠,软硬不吃。当初父亲不听劝,死活要去烧山,结果把一条老命搭了进去。如今呢,母亲宁愿一个人待在老屋子,也不愿进城享受天伦之乐,这种固执与父亲如出一辙。
王大伯站在走廊上,歪头看笼子里的画眉鸟。马飞喊了两声,王大伯回过头来,大声说,大侄儿啊,快进屋坐,喝口热茶。马飞说,大伯,我妈去哪儿了?王大伯说,你妈啊,去看人家拆房子了。马飞问,拆房子?王大伯说,是啊,村里的老房子必须拆除,一家也跑不掉。马飞说,我妈真奇怪,不就是拆房子吗?有什么好看的?王大伯说,是啊,我劝她别去了,看着难受,但她不听,偏要去看,说什么看一眼少一眼,以后想看也看不到了。马飞问,我去哪儿能找到我妈?我去找她。王大伯说,机器在哪里叫,你就往哪里走。
雨停了,天空露出清明的颜色。马飞沿水泥路往前走,耳边传来机器的轰响声。不少熟悉的老房子已经荡然无存,让人感觉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比如说吧,那棵高高的大椿树下,原本站着罗大叔家的三间瓦房,如今却长满野草;那条蜿蜒的小溪边,原本卧着马大婶家的茅草屋,如今已被新鲜的泥土覆盖;那座小山梁下,原本依着陈大伯家的五间青瓦房,如今被一座小洋楼所代替……那些消失的老房子,他闭上眼就能记起来它们的模样。几乎每一幢房子,都留下过他与小伙伴们的足迹、欢笑、泪水、悲伤,可如今已被泥土淹没,踪影难寻。
机器声越来越响,转过一个弯,看见一群人围住张大爷家的瓦房。房上的瓦片已经一扫而空,露出椽子横木柱头。几个汉子提着铁索,将一头拴在柱子上,另一头连着滑轮。五六个工人爬到房上,手持呜呜怪叫的油锯,将柱子之间的横木一一锯断。张大爷蹲在旮旯里,嘴上叼着一袋熄火的叶子烟。乡长朱强拿着大喇叭,冲人群大声叫喊,退远点,再退远点。
张大爷忽然跳起来,冲到马飞面前,抓住他的手说,马飞,快跟乡长说说,不要拆我的房子。马飞面红耳赤,试图挣脱他的手。周围的人骚动起来,看着张大爷和马飞推来搡去,发出兴奋的吵闹声、哄笑声。
朱强走过来,冲马飞打了声招呼。张大爷指着马飞说,你们欺负人,为什么不拆他家的房子?朱强板着脸,高声说,大爷,你放心,凡是打上号的房子,一幢也不会留。张大爷扯着嗓子喊,好啊,你们去拆啊,去拆啊。朱强笑笑说,放心,马大娘已经签了字,同意搬出老房子。
朱强顿了一下,看着马飞说,马主任,我说得没错吧。
马飞愣了愣,只得点头说,对,没错,没错。
张大爷看了房子一眼,使劲扭过脸,转身走出人群。他背脊佝偻,步履蹒跚,像一只古怪的野兽。自始至终,他没有回一下头。
马飞转了一圈,看见母亲远远地站在一个小山丘上。马飞走过去,说,妈,回家吧。母亲伸长脖子,头也不回地说,你先回去,我再看看。
柱子上系了几根粗壮的铁索,泛出冷硬的寒光。房上的工人已经完成准备工作,抱着油锯陆续跳下来,像一只只敏捷的猴子。一个工作人员举着喇叭,朝人群大声叫嚷,让他们退远点,再退远点。滑轮缓缓滑动,绳索越收越紧,越收越紧。柱子椽子横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还有一阵阵撕扯声、断裂声、呻吟声。房子歪了歪,忽然颤动起来,猛然朝一个方向倒去,发出山崩地裂的响声。房子倒在地上,扑腾了几下,终于放弃了挣扎。人们跳起来,大声狂呼,倒了,倒了。母亲揉了揉眼睛,叹息说,倒了一个,又倒了一个。
回家的路上,马飞跟母亲提起拆除老房子的事情。马飞说了很多,从国家政策,说到政府行为,谈到新农村建设,还提到了朱强。
母亲跟在后面,低头弯腰,面如槁木,一声不吭。
回到家,母亲动手准备供品。马飞说不用,他全准备好了,就装在车子的后备箱里。从水城出发时,他买了水果、糕点、烟酒、纸钱、冥币等。这年头,什么都可以买,你没想到的,商家早替你想到了。纸钱是用机器刻好的,铜钱印整齐划一,气派大方。冥币制作讲究,色彩鲜艳,图文并茂,乍一看像真的钱币。坟头上挂的纸按同一模子打制,只需按照说明撕开,就能挂上坟头。不过,对于这些东西,母亲根本看不上。母亲说,不行,这些玩意儿,你爹用不惯。
马飞无奈,只得任由母亲忙活。人老了真麻烦,怎么说呢?跟小孩子差不多,你越反对,他(她)越坚持;你越制止,他(她)越起劲。就拿纸钱来说吧,不就是做做样子,表示表示意思吗?不管是机器印的,还是人工打制的,最后还不是一把火烧掉。母亲听不进去,说什么机器生产的纸钱算不上钱,父亲收到后会不高兴。马飞觉得好笑,父亲早成了一堆泥土,不管做什么怎样做,于他而言有什么意义呢?马飞闭口不言,有些事只能想不能说,他懂这个道理。
母亲弯下腰,从床下拖出一捆黄裱纸,拍拍上面的灰尘,折叠成书本大小的方形,一沓沓放在木板上,一手扶镊子,一手挥锤子。锤子敲一下,镊子移动一下,纸上就多了一个铜钱印。马飞看着母亲一点点挪动镊子,不由感到烦躁。他夺过锤子镊子,模仿母亲打制纸钱。没想到,这活看上去简单,实际上却不容易。不知怎么回事,他的手臂就是不听使唤,几次差点敲在握镊子的手上。他敲下的图案,根本不像铜钱,倒像狗啃的痕迹。母亲说,算了,还是我来吧。
打制了纸钱,母亲又动手焖米饭、煎鸡蛋、炒腊肉、煲鸡汤。母亲的意思,一年只有一次,要给父亲做顿好吃的。马飞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母亲可笑。做这么多好吃的,父亲能吃到一口吗?母亲就是这样,喜欢郑重其事地做一些没用的事情,结果怎么样呢?不过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一切准备就绪,终于要出门了,没想到母亲又搞出一个插曲。她翻出箩筐,坐在缝纫机边,踩动脚踏,动手缝制起鞋垫来。马飞催促说,妈,你要干嘛?该走了。母亲说,我梦见你爹了,他叫我给他带一双鞋垫。马飞啼笑皆非,忍不住说,妈,我爹用得上吗?母亲瞪了马飞一眼,废话,当然用得上。马飞无语应对,看着伏在缝纫机上的母亲,看着她丝丝抖动的白发,弯曲如弓的脊背,不由叹了口气。唉,算了算了,只要她高兴,随她折腾吧。
马飞提着竹篮,跟着怀抱白花的母亲,沿着崎岖的山路,穿过半人多高的荒草,来到父亲的坟边。坟包四周的野草已被割掉,刚发出嫩黄的草芽,还有星星点点的野花。可以推断,母亲割草的时候,特地留下了那些花朵。
马飞放下竹篮,摆上供品,插上香,倒上酒。他手持镰刀,砍了一株手指粗的毛竹,削尖根部,插在坟头,挂上白纸,跪在坟前,焚烧纸钱。母亲面色哀戚,伸手扶住碑石,絮絮叨叨地跟父亲说话。母亲说,老头子,儿子来看你了,给你带来了好酒好菜,你不要客气,放开肚子吃好喝好……老头子,你一定要保佑儿子、儿媳妇和孙子,让他们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空手出门,挣钱归家,吃穿不愁,万事无忧……放心吧,等到明年的清明节,我们还会来看你。
马飞提起酒瓶,斟了一大碗酒,放在墓碑前面。他又端起一杯酒,想起生前喜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父亲,鼻子有点发酸。他其实很想说,爹,我们走一个吧。可他说不出口,只是举了举酒杯,然后一饮而尽。
母亲拿出一双鞋垫,笑着说,老头子,你看看,你要的鞋垫带来了。她蹲下身,小心地把鞋垫放进火里,立刻腾起一阵热烈的火焰。脚下蹿出一阵风,绕着火堆打转,纸钱纷飞,火焰闪动,如同舞蹈。母亲看着忽明忽暗的火焰,低声说,老头子,我看见你了,你还好吧?
天色渐暗,火焰渐灭,坟前只剩下一堆纸灰。马飞坐在石头上,看着暮色中微微摇动的草木,不时喝上一口酒。不知为什么,这个阴沉的下午,他特别想喝酒。他抬起头,好像看见父亲坐在云端,举着一个硕大的酒碗。
母亲将白花插在坟前,低声说,走吧,该回家了。
马飞一动不动,轻声说,妈,我有一件事,想当着爹的面说。
母亲手扶碑石,叹息一声,有什么话,你说吧。
马飞奠了酒,垂下头说,爹,我妈老了,我得把她接到城里去。
母亲一言不发地看着碑石,只有晚风从耳边拂过。
爹,我们家的老房子,必须拆了。
母亲叹息一声,别说了,回家吧。
妈,你倒是给我一个答复啊。
母亲拍拍石碑,起身走入暮色之中。
天还没大亮,母亲就起了床,动手把东西搬到屋外,用毛巾细心地擦拭。马飞看了看,全是些老掉牙的家伙:瘸腿缺角的椅子,颜色斑驳的桌子,底部发黑的铁锅,漆面剥落的箱子,样式老旧的电视机,褪去光泽的电饭锅,以及零零碎碎的锅碗瓢盆。母亲坐在它们中间,低头弯腰,不停地忙活着。
马飞忍无可忍,让母亲别忙活了,这些古董还有什么用。母亲不说话,她正在擦拭一口铁锅,用锅丝来回搓,用清水反复洗,用帕子仔细擦。渐渐的,铁锅泛起锃亮的光泽。马飞说,妈,算了,别洗了。母亲一边擦锅,一边说,这口锅有多大年纪了?你还记得吗?马飞笑了笑,摇了摇头。母亲说,这锅的岁数跟你差不多,你是吃着它炒的菜长大的。马飞说,哦,我记起来了。
母亲一边擦拭,一边和马飞说话。她不断地说,马飞七岁的时候,弄断了椅子的一条腿,后来经过修补,那只腿虽然接上了,却短了一截。箱子是她的嫁妆,它跟着她来到马家后,一直待在屋子的角落里,为她保管各种物品。桌子是马飞的父亲打制的,看上去又笨重又丑陋,却一直使用至今。黑白电视机是1998年买的,别看它又老又丑,却是当时村里唯一的电视机。
母亲忙活了半天,老家伙们终于焕然一新,像一群盛装出行的老头老太太。马飞不知道母亲要打什么主意,难不成要让这堆东西一起进城吗?马飞抬起头,看了看老屋,就像一只公鸡不经意间碰上了破碎的蛋壳,不禁有点惘然。也许明天,也许后天,老屋将在机器的怪叫声中轰然倒塌,化为一堆废墟。他拿出手机,打开自拍,站在母亲身边,以老屋为背景,拍了几张照片。母亲逐一指点那些老家伙,叫他依次给它们拍照。马飞一边拍,一边问,妈,这堆东西,你打算怎样处理?母亲低下头,目光逐一经过那些物品,轻声说,送给老乡们吧。马飞本想说,这些东西,谁稀罕要?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憋回去。
母亲领着马飞,把那些老家伙一一送进各家各户。桌子给了王大伯,椅子给了刘大妈,箱子给了王奶奶,电视机给了陈大爹,铁锅给了杨婶子……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那台缝纫机,孤零零地站在窗后。缝纫机已经上了年纪,板面坑坑洼洼,踏板颜色斑驳,看上去又老又丑。
母亲拍拍缝纫机,来,搭把手,把它搬到车上。
马飞惊讶地说,搬到车上?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母亲说,我要带着它一起进城。
这缝纫机又笨又重,不要也罢。
不行,缝纫机必须带走。
马飞叹了口气,辩解说,妈,这缝纫机已经老掉牙了,留着有什么用?再说呢,后备箱要装很多东西,实在没办法把缝纫机塞进去。
母亲想了想,低声说,要不,找一辆货车吧。
那多不划算,缝纫机太老了,扔了吧。
不行,缝纫机得带走。
妈,你能不能讲点道理,这么个破家伙,带去干嘛?
不行,绝对不行,必须带走。母亲声音不大,但却不容抗拒。
马飞耐着性子反复解释,之所以不带走缝纫机,主要有几个理由:一是要带的东西太多,轿车后备箱装不下;二是找货车不划算,至少要两三百运费;三是就算把缝纫机运到城里,家也没地方摆放;四是缝纫机太老了,留着没啥用;五是这年头还用什么缝纫机,只要兜里有钱,什么东西买不到?
母亲沉默一会儿,摇摇头说,不行,缝纫机必须带走。
妈,你能不能讲点道理?马飞几乎喊起来。
母亲斩钉截铁地说,缝纫机带不了,那我也不走了。
王大伯炖了一只土鸡,请马飞和母亲过去吃饭。
三人围桌而坐,一边吃喝,一边聊天。王大伯夹了一只鸡腿,放进马飞的碗里。马飞恶狠狠地撕开鸡腿,三下两下吞进肚里。
王大伯笑笑说,大侄儿,怎么了,有啥心事?
马飞说,我妈真奇怪,非要把缝纫机带走。
母亲咳了一声,放下碗筷说,你们吃,我回去了。
王大伯吃了口菜,忽然问,你家的老屋是啥时候建的?马飞说,不知道。王大伯轻叹一声,建房的时候,你爹还是个壮小伙,一拳头能打死一头牛;你娘呢,也只有二十出头,是村里第一标致的姑娘。你娘嫁给你爹后,他们一点点往家里添置物品,一张桌子,一口锅,一把筷子……1980年,也就是你出生的那一年,你爹买回了那台缝纫机,一直放在老屋里,直到今天。
马飞看了看王大伯,起身说,大伯,我走了。
王大伯沉声说,坐下,我必须和你说说缝纫机的事情。
马飞不好拂他的面子,坐回座位说,大伯,你说吧。
1980年的春天,梨花开放的时候,你娘怀上了你。那年头,大家都穷,穷到什么地步呢?破草鞋,破裤子,破衣衫,野菜汤,酸汤饭……一句话,家家穷得叮当响。为了让你娘吃饱喝足,你爹天天提着渔网,去河里捕鱼,一待就是大半天。你长这么高这么壮,多亏了你爹的鱼汤。
你娘怀上你之后,最操心两件事:一是吃的,二是穿的。那时候,买点吃的穿的挺不容易,尤其是花嘎这种边远地区,根本弄不到婴儿用品。你娘养了几只母鸡,它们能下蛋,让你不至于饿肚子。吃的算解决了,穿的怎么办呢?
尿布被单用旧衣服改造,虽然不好看,但只要能够解决问题,谁还管那么多?至于小衣服小裤子,只能去裁缝店请人缝制了。离花嘎大概十多公里的天门,有一家裁缝店。店里有一台缝纫机,那可是个稀罕物。谁家要生孩子了,总会去裁缝店做上几套小衣服。裁缝店的老板姓丁,人称丁婶,成天板着脸,架子很大。即便如此,找她做衣服却排成长队,没办法,谁叫人家有缝纫机呢?
你娘挺着大肚子,拿着两块布去找丁婶。丁婶随口喊了一个价,你娘觉得太贵,问她能不能便宜点。丁婶不耐烦,说嫌贵的话去别处。你娘满脸堆笑,说了不少矮子话,可丁婶却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你娘低头认错,求丁婶为你缝制小衣服。丁婶把布匹扔在桌上,冷冷地说,有球本事,自己弄去。
天色渐晚,你娘挺着大肚子,边走边抹眼泪。走到半路,看见你爹顶着血红的夕阳,大步朝她走来。你娘再也迈不动步子,坐在地上捂脸哭起来。你爹把她扶起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娘哭着说,怎么办,宝宝怎么办?
回去的路上,他们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走了很久。快要到家的时候,你爹忽然说,不要哭,没什么大不了。你娘说,怎么办?怎么办啊?你爹说,放心,我有办法。你娘问,什么办法?你爹说,我们买一台缝纫机吧。你娘瞪大眼睛,看着你爹说,缝纫机?你拿什么买?你爹说,你别管,这事交给我。
第二天,你爹忽然离开花嘎,不知去了哪里。大概过了两个月,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你爹背着一只沉重的袋子,踉踉跄跄地走进村子。他衣衫褴褛,又黑又瘦,满身灰土,跟叫化子没什么两样。那天晚上,村里的所有人见证了一个奇迹:你爹背回来的,竟是一台崭新的缝纫机。
说到这里,王大伯停了下来,端起酒碗,灌了一口。
马飞问,我爹从哪里弄来的缝纫机?偷的,还是抢的?
当然不是,你爹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怎么会干这种事?很多人想知道,你爹从哪里弄到了买缝纫机的钱,但你爹闭口不谈。直到多年以后,你爹醉酒后告诉我,为了买缝纫机,他去县城干了两个月搬运工,还卖了血。他之所以不说,是怕别人笑他,说他拿血换钱。买了缝纫机,他身无分文,只得忍饥挨饿,翻山越岭,磨烂了肩膀,磨破了脚板,整整走了三天,终于回到了村子里。
马飞闭上眼,想象那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背着缝纫机走在夕阳下。
后来嘛,你娘学会了使用缝纫机,挺着大肚子为你缝制了小衣服。从那以后,你们一家人穿的衣服,全是你娘亲手缝制的。不仅如此,全村人也跟着沾光,他们不再去找丁婶,而是去找你娘。时间长了,你家成了村里的裁缝店,而你娘成了最好的裁缝。你娘脾气好,手艺好,收费低,从来没有和谁红过脸。对了,你知道吗?你读书的时候,为了给你凑学费,你娘接过不少活,没日没夜地干。那时候,要是半夜三更走过你家门前,总会听见踩动脚踏的响声。
马飞低下头,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去了县城,你爹被火烧死了,老房子要拆掉了,椅子锅碗瓢盆给了别人。你爹你娘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家,说没了就没了。孩子,你娘要带走缝纫机,就让她带走吧,也算给她留个念想。
马飞端起酒,起身说,大伯,喝了这一杯,我得回去了。
王大伯挥挥手,垂下头说,去吧,赶紧去吧。
马飞走进家门,看见母亲伏在缝纫机上,面前站着一支红红的烛火。她的背影消瘦落寞,仿佛干枯的老树;头发白得刺眼,恍若马鞍山上飘落的梨花。她微微摆动身躯,轻轻踩动脚踏,发出舒缓的哒哒声,就像水滴从高空坠落,打在石头上面。她的手移动鞋垫,针头轻盈地走过,留下整齐绵密的针脚。
马飞走过去,抱住母亲的肩膀,轻轻说,妈,早点休息吧。
母亲回过头,看着满脸泪水的儿子,郑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