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验

2022-10-29 09:15蒋兴强
辽河 2022年10期
关键词:刘霞局长

蒋兴强

楚本已过不惑,本该婚姻稳定,家庭温馨,前妻邹姗却嫌他是当兵的,一年见不了几面,一扭腰,跟别人躲进省城别墅不露面了。而楚本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刘霞,刚与前夫“拜拜”,再与楚本一见面,又非他不嫁。刘霞是位老师,能歌善舞。尤其让楚本欣慰、自豪的是刘霞聪明能干,漂亮温柔。

楚本和刘霞在大学是一个系的同学,一个年龄最大,憨厚稳重;一个年龄最小,脑瓜灵光。平时碰面,楚本像个大哥哥,总是老远就点头。时间一长,两人便知道了对方姓名、爱好。

刘霞的特长是打羽毛球,一见羽毛球,手脚就痒痒。楚本憨头憨脑,还爱写点儿短诗、散文。刘霞打球获了个什么奖,他遇上总会祝贺几句;楚本发了篇豆腐块,刘霞也记得恭喜两声。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也就比一般同学密切,无形中,似乎在一个层次了。然而又都明白,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奇迹发生。刘霞的家在城市,一家人都把这么个宝贝千金捧着、惯着;而楚本来自乡下,称盐、打油,都要靠几只鸡下“钱”。毕业那天,刘霞貌似随意来寝室串门,楚本心里清楚,一切都是向他作别而来的,尤其是离开时那优雅的挥手……

一晃10多年过去,刘霞结了婚,生了个花一样的女儿;而楚本与前妻一直没有孩子。加上近年部队训练紧,两人聚少离多,前妻竟在楚本没有丝毫预感的情况下,主动向他摊牌,说是与一家融资公司老总好上了,若楚本放她一马同意离婚,那人愿意出几十万元作为补偿。楚本一听,谁稀罕他那几个臭钱?你不离,我还怕人家骂“戴绿帽”呢!

离婚不到一年,就业局局长张宝的夫人李嫂来电话,说有个叫刘霞的教师,和她耍得好,据说是楚本的大学同学,刚离了婚,问楚本认识不。如果印象不错,她可帮忙撮合撮合。楚本暗喜,经李嫂牵头,双方选了个周末,在枫树湾见面。

枫树湾,在老家凼凼市后山。

满山的红叶映照着一湾清清亮亮、翻卷着浪花的溪水,凉幽幽的山风,淙淙的山泉,偶尔一两声“布谷”划破山野的宁静。楚本一双黑皮鞋,蓝色长裤配白色短袖衬衫,方正的脸上戴着一副白边眼镜。他刚到约定的“梦圆”茶楼下,李嫂打来电话,说学校临时通知有个会,只好把刘霞一人晾在那里,让他赶紧去,刘霞在那里等他。

楚本也没多想,正了正衣领,头一抬,胸一挺,走进“梦圆”。几乎在进门的刹那,楚本和刘霞目光一碰,两人都暗暗一惊:

啊,小刘!

楚哥。

刘霞多了点儿矜持,细手伸过来与楚本一捏,做了一个优雅的示意:李嫂说,你喜欢雀舌茶,她刚给你泡上。刘霞故意把“李嫂”说得重些,意思是说不是她的“热情”。

这时,楚本才发现,刘霞着装跟她读大学时常穿的色调几乎一样,所不同的是,眼前的刘霞少了当年的青春活力和一脸的阳光,干练中多了些成熟与风尘。见楚本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刘霞脸上泛起一抹羞涩,轻声道:不好意思,一脸淡妆。楚本则有点儿语无伦次:淡妆好!我,我最喜欢!

两人坐下。刘霞喝着咖啡,问楚本在部队的工作、生活,又问他父母的身体怎样、前妻的职业、现在的情况。见楚本都坦然作答,她就开始讲,自己大学毕业后考上教师编制,与母亲一个同事的儿子相识、结婚,离婚时女儿判给了男方。末了还特意强调,她除工资四千七百多元,每月还有将近八九千元的外快。听刘霞这么一说,楚本便有点儿尴尬:我的工资还没你一半多。给父母拿一点儿,三朋四友一来往,我是“月光族”喽。

老同学别介意,如果我是为钱,今天就不会与你见面。刘霞的态度很明确。

两人从工作聊到生活,从亲友聊到同学,从现在聊到过去。刘霞说:有点儿热。楚本说:出去转转吧!

两人出了茶楼,沿着青石小路,边走边聊边看枫树湾的风景。不知不觉,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体育场。场区分篮球、羽毛球、乒乓球三大块。篮球场上,有几个边打球边吆喝的青年;乒乓球台两侧,站着一对夫妻,打得平和默契;见羽毛球场空着,刘霞一努嘴:打一会儿吗?

楚本会心一笑,向值班员交了押金,领过球拍和羽毛球,随手递给刘霞一只球拍。两人分别去换球衣,然后走进球场。刘霞穿了一条精致、时尚的白色短裤,那修长的美腿一下出现在楚本眼前。楚本咧嘴一笑,说:身材还是这么好啊。

哈,都老太婆了,刘霞像没发现楚本的眼神一样,把辫子一束,款款来到场上,一个骑马式等着楚本发球。楚本担心第一个球坏了刘霞心情,给她发了一个举拍可削的温水球。哪知,刘霞“啪”地一个斜扣。楚本猝不及防,猛地一个腾退,才硬生生地把球打向对面的底线。刘霞抿嘴一笑,只轻轻一旋,球“嚓”的一声过网,落在楚本这边。刘霞见楚本有点儿走神,风度翩翩地作了一个“请包涵”的手势,不好意思啊!而此时,楚本在想,这羽毛球咋有点儿像眼前的刘霞了?一去十多年没音讯,突然又从天上掉下来,她什么时候才能像这小小的羽毛球,袅袅婷婷地蹦到我手里呢?

楚本捡起球,在手里抛了抛,一个优雅的挥拍起球,球像一朵洁白的梨花划着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向刘霞。刘霞“啪”地一个轻扣,球从楚本的左边奔来。楚本一个外旋,球急速直扑刘霞后底线。刘霞跳起,只轻轻一举拍,球便朝楚本举拍可及的右边而来。楚本不知是刘霞有意送来的“方便”,“啪”地一个远扣打过去。刘霞躲闪不及,“嘣”地一个长边球打回。楚本一个斜跳,身体一歪,“噗”的一声摔了下去。

刘霞跑过去,要拉他起来。楚本摇摇头,休息了一会儿,在刘霞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楚本知道,这下摔得不轻。刘霞说:赶紧去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说是左腿关节扭伤,一周内不得轻易活动,要上石膏加固。楚本看看刘霞,刘霞一捋秀发:干脆住下吧。不住院,药费不给报销。刚好现在是国庆节,我也放假七天,可以陪你……楚本一听,就向部队延了假。

住进病房,楚本见靠窗的病床边放着一个熟悉的拐杖,看那龙头柄、龙鳞身,还有那泛着酱色的光,觉得像前岳父的手杖,不会吧?老人家偏瘫后,这些年自己给他求方寄药,不是已康复,不拄拐杖了吗?

楚本前岳父姓邹,前岳母姓唐,二老一直把楚本当亲生儿子。即使楚本与前妻邹姗离婚了,平时看到楚本,他们也要嘘寒问暖几句。楚本没多想,就要了临床。哪知,楚本刚一落座,唐姨和邹叔一左一右搀着右脚吊着绷带的邹姗进来了。邹姗、楚本都一惊,一下子不知所措。唐姨和邹叔异口同声地问:小楚,你怎么了?当听说楚本是打羽毛球摔伤的,两位老人才松了口气。唐姨乜了眼,面向窗外坐在床头、把一个背影甩给邹姗:唉,千怪万怪,都怪我这女儿不听劝!我说这山望着那山高要吃亏,她说现在的女孩,过不下去就离。这下安逸,找了个融资骗人的“漏灯盏”(四川话,指漏油,败事有余,毛病多的人)!邹姗火冒三丈,说:我怎么了?至少,不会像他现在找那货,给……邹叔厉声断喝:好了好了,别提那本经!

话音刚落,刘霞出现在门口,双手捧着两份盒饭。显然,她听了个一清二楚。都以为刘霞会跟邹姗吵起来,谁知,她像啥事都没发生一样,一声“老伯”,一声“阿姨”,极有涵养地向二老问候。过了一会儿,刘霞才悄悄跟楚本商量:你看这里,说个私房话都不方便,这药不断,房不退,咱俩在附近找个宾馆行不?楚本看了看两位白发老人,在心底说了声“对不起邹叔、唐姨”,点了点头。不过,脑袋里还在想,刚才邹姗说“至少,不会像他现在找那货,给……”是“给”什么呢?难道刘霞与谁有啥?

楚本、刘霞在宾馆这7天,一晃就过去了。

楚本星期一就要回部队,刘霞想到这几天,唐姨还给楚本打了两回电话,问病情怎样,啥时回部队?她觉得,这二婚得提防点儿,只要是认准的人,不抓紧就要“飞”。一权衡,刘霞果断向学校请了半个月病假,跟楚本“飞”到军营去了。

经过10多天的相处,两人难舍难分,一商量,就在军营举行了婚礼。哪知在一起这半个多月,刘霞竟“有了”。这一听说,自己要当爸爸了,楚本想真是善有善报,孩子是上天赐予的恩惠。楚本心头就天天念叨着刘霞和孩子,总想找个理由回去看看,只因部队一直有任务,请不了假。待他完成任务回来,孩子都满了百天,能咿呀学语了……

紧张的训练一波接一波,不知不觉,儿子两岁半了,自己才回去两次、刘霞来探亲一次。这一晃又是半年没与孩子见面,楚本想时间不早了,孩子在他外婆家,明天去吧。

这些年,楚本原本就觉得亏欠刘霞不少,眼下为了他转业能有个对口单位接收,刘霞差点儿把楚本的特长夸上了天,凼凼市所有重要部门和像样的行政单位还是以各种理由拒绝了,若不是他们再婚的“月老”、楚本的同窗张宝在就业局任局长,“收留”他——去凼凼市人才中心任书记,或许自己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张局长有所不知,楚本已非当年乐于抛头露面的班长。他一不想做“官”,二不是捞钱的“料”,只是想找一个行政单位,不为权力所累,不受金钱折磨,能多些时间静下来“咬文嚼字”就行。人才中心,一般是与培训学校打交道,楚本这样一想,心里对这位老同学更是感激不已。

这次探亲,楚本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和两本书。他正从张局长家门前路过,刘霞提醒楚本,灯还亮着,上去打个招呼,顺便看看给你分的房子吧。

行!

张局长住在7楼。楚本与刘霞一前一后来到门前,一股酒香从楼道飘散而出。刘霞伸手按下门铃,随着“叮咚”两声,来开门的正是局长本人。

这位同窗一见楚本,立即把他拉进屋。李嫂也欢声伴着笑语:贵客贵客!来,楚本,刘霞,都喝两盅!

楚本说不擅酒,一饮就醉。张局长也不管,说:天下有几个当兵的不喝酒?自顾自取来两只酒杯斟满,要他和刘霞都喝些。刘霞与李嫂是高中同班同学。后来,刘霞毕业于师专,李嫂毕业于美院,一个在凼东一小任教,一个在县中学教美术。李嫂上下班必经一小,几乎天天与刘霞碰面,平时她俩关系自然不错。张局长和楚本,从小就处得好,他跟楚本说话随便:来,给你接风!

楚本慢慢喝下,一颗一颗往嘴里夹着花生米。张局长把碟子朝楚本面前挪了点儿,又将两个酒杯斟得满满当当:说曹操,曹操到。刚才,你李嫂还在念叨你们呢!刘霞立马解释,他回来还没进家门,刚到半路上,见你们还没熄灯,我们就上来了。

老同学就是不一样啊!张局长又端起杯:文友,又是同事了,来,三杯通大道!

在部队,来自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喝酒,新疆的用葫芦,陕北的以黑陶大碗,贵州的爱说“好到底”(喝倒地),而凼凼市的喝法则是“入席三杯”,否则,会扫主人雅兴。楚本心想,这下只好豁出去了,端起酒杯一碰,说了一句:恭敬不如从命!

张局长原来在南方一所大学任教,爱写,一年总有几篇杂文或文学短评之类的文章见诸报刊。后来一不小心,他不知道某名家的一部小说影射的是某领导,给那名家写了篇评论,肯定了小说,批评了小说的人物,结果让人借题发挥,说他是动机不纯,被领导“分工”去管图书馆了。过了许久,他才想办法调回了老家。

凡是认识张宝的人都知道,他不会打扑克、麻将,连象棋也不知道怎么“过河”,唯四季不辍文笔,三餐不离酒杯。这时,李嫂端出一盘油炸小鱼、一碟凉拌牛肉和一素一汤,张局长赶紧夹了些菜放进楚本碗里,又为楚本倒满一杯:来,喝!

平时和战友一起聚餐,哪怕你巧舌如簧,说得天花乱坠,楚本也滴酒不沾。你说他“妻管严”,对,他怕老婆;你说他看不起你,行,那你连饭也别吃;你说不喝酒的钻桌子,可以,你喝十瓶,他钻十遍。一句话:不喝!你灌他不成?最后你醉得难受,他吃得舒服。眼前不喝已喝了,还喝得不少,再随他喝下去,恐怕不仅要学贵州人“倒地”,而且还得“美酒化春泥”,他只好苦着脸求饶,老同学忘了?我是一杯红上脸、二杯吓破胆、三杯桌下钻。

张局长一听“桌下钻”,是要他“喝满瓶”,立即借梯下楼:不敢不敢。你们牛郎织女难得相逢,怕你夜半不称职,刘霞骂我呢!

刘霞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老鬼!我李嫂能画扬州八怪,咋不画你这凼东一怪呢?

“凼东一怪”是张宝的绰号,说是他到就业局之初,有人嫌他开会太久,一位司机趴着睡了,被后边的人在背上临摹了一幅张宝的像,题名“一怪”——想到这儿,一屋人都笑了。

李嫂的笑敞亮,刘霞的笑妩媚,张局长和楚本竟笑得举着杯子洒了一桌的酒。

“凼东一怪”也名不虚传。一因他才华横溢,貌似糊涂;二因老婆点子多,对局里的事要当半个家。局长爱写,夫人擅画。于是,凼凼市就业局经他俩“珠联璧合”“穿针引线”,所辖几十个培训学校竟像模像一样,不是被授予“基地”“先进”,便是偶尔有一两个写作、书法、绘画的学员参赛获奖。这不,张局长又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老同学,最近可有大作?

大作?楚本掏出一盒烟给他一支,然后自己也点上,吐出一个浓浓烟圈,忧心忡忡道:写小说,出版社不论好坏都想让你自费,投给期刊,上稿也不容易——像我这种无名小卒,即使写得再优秀,谁看?

刘霞则嘴一撇,这年头,我觉得买本刊物,不如买把小菜实惠。你看看哪个行业,不是为自己“富起来”,借“搞活”这面大旗,名正言顺利用本土资源,在挖空心思弄钱?

对妻子这种世故、庸俗的见解,楚本顿感无地自容。他正想提醒刘霞,谁知,李嫂却愤愤不平地讲起一件校园怪事来。她说某中学有个叫邓波的学生和另一个叫张千的学生晚自习没请假外出,教导主任借势把他俩的桌子、板凳搬掉,故意把两个孩子赶出学校。两个孩子回到学校,写了检讨又写保证,老师还是不买账,学生只好晚上回寝室,白天又出去玩,还不敢告诉家长。时隔一星期,家长才知道。家长找到学校,校长和班主任同意孩子回去,可教导主任还是不松口。两家一商量,一家给教导主任送了三千元,两个孩子才返回教室。

楚本有些不解,忍不住道,像数理化和英语,学生一节课没听懂,从此就可能掉队,这不是故意把孩子往差生方向推吗?张局长一惊,这你都不懂?多半是两个学生成绩差,教导主任为了绩效,怕影响升学率,故意逼学生退学呀!

身为老师,误人子弟!如果我是那家长,就告他!楚本越说越气。

李嫂“噗呲”一笑,又接着说:自然界哪有净土?张局长连忙帮楚本圆场:老楚的意思也不是要当干部的都绝对一身正气,没点儿人情味,他的意思是说,总得像那么回事儿。

李嫂白了丈夫一眼,对楚本说:好兄弟呢,千万别学他!那天他开会去了。编辑部来电话,夸他写得不错,让我们也帮忙销些书。我看老头子写东西连老婆都忘了那阵仗,才给汇了两千元去。人家还给我们多寄了几本书来。那书一本二十几元,我让一个学员把书拿到培训中心,一节课间就卖完了。他硬是说我利用他的职权做买卖,让我把钱给退了。

张宝端起酒杯,“哧”地抿了一口:几十本书,一两千元,影响不好。

李嫂平平淡淡地问丈夫:你知道《清明上河图》吧?

张宝随口便答:北宋张择端的杰作嘛!

李嫂狡黠一笑:见过吗?

张局长不屑地说:无非是些城郭邻野、老桥舟船和几个挑夫、官吏、富豪、无赖而已呀!

张局长的回答从容利落。李嫂则如鱼得水,对丈夫紧追不舍:还有啥?

张局长一下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而答了!

李嫂眼里闪过一丝诡谲,开导道:有没有个老头?

张局长眼睛一亮:有!

李嫂循循善诱,在向一个牵着小孩子的妇女做买卖?

张局长恍然大悟:对,对对!

楚本大吃一惊:莫非这两口子在研究国画?

李嫂哑然一笑,又问:你知范蠡、白圭?

张局长脱口而出:孔夫子的弟子,谁不知道?

李嫂优雅一笑,反问道:张择端重视商人,孔子的弟子也经商,我卖几本书又何过之有?夫君!就你那脾性还写书?离了本夫人,还行得通?

张局长一愣,才明白被夫人“耍”了。刘霞一把拽住李嫂,笑弯了腰。楚本站了起来,像不认识似地瞧瞧张局长,又上前看了看李嫂,才摇摇晃晃走到刘霞跟前问:谁,谁说凼东只有一怪?我,我李嫂才真正是一怪,不,凼东这两口子都怪——怪才!

见楚本飘飘欲仙,话不成句,李嫂心下想,表面上教训丈夫实则在旁敲侧击楚本,目的既已达到,今晚就打住吧!于是,把瓶里剩下的一两多酒,匀给大家,说老张这人把多半心思都放在写作上去了,没甚心眼,还需楚本在工作上,多帮帮张宝,如兄弟能适应,辖区这些局的头头,三年两年就轮换,只要好好干,机会是有的。张局长忙说:他和李嫂今晚高兴,多喝了几杯,恐怕都说了些酒话。刘霞见都有些醉了,就对楚本说:这次局里给解决住房,全靠张局长关照呢。

张局长哈哈一笑:不是我“关照”,是企业心系教育,一次性赞助了十套住房、一百台电脑。

楚本问刘霞:还真有这种企业?刘霞朝对门一努嘴:抖抖手里的钥匙,走吧,看看去!

房子是刚装修的。门一开,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儿和那雪亮的灯光、豪华的装修,一下让楚本酒醒了多半。他按了按太阳穴,揉了揉眼睛,只见条木地板,哑光丝绸水洗墙,三个房间的空调全是清一色的日本“松下”,还有防火仿木吊顶;厨房、卫生间是成套的;吊柜、餐柜是纳米级防水芦芯板的;即使是小小的龙头开关也是镀金的。

他粗略估算了一下,仅装修就值五十余万。与张局长那石膏板吊顶、纸面贴墙、几只吸顶灯一安就叫“装修”相比,楚本忐忑不安了,忙把刘霞拽到一边,醉醺醺地问:他家那么简陋,我们这样豪华,怎么回事?

刘霞瞥了他一眼:等会儿告诉你。

张局长以为他嫌房间窄小,忙解释:你是副处,该享受高一点儿的待遇。

李嫂则借典说事,替丈夫表功:为批这地皮,老师们还笑话老张呢!说他给有关部门写报告比李密陈情都委婉,比王安石急谏还刚直,一盏孤灯熬到天亮,一双麻秆腿跑到天黑。够卖力吧?

楚本一听,更加惶恐不安:这装修太高大上了。

李嫂朝刘霞一歪嘴,那意思是问刘霞去。刘霞点点头:装修,学校补贴两万元,其余都是自己的。

楚本心想,刘霞不是说家里也买了房吗?钱从何而来?

看完房,刘霞和楚本向张局长、李嫂说了些感激话。道了别,刘霞才悄悄跟楚本说:张宝家的寒酸是“装”的,他那个婆娘不简单!

楚本一听,酒意被吓跑多半。他想到刚才张宝对时下风气的义愤,还有李嫂从骨子里流露出的风雅书气,忙提醒:不要一谈到官,就与贪字扯在一起。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刘霞不慌不忙道:实话跟你说吧,我们那装修,我只花了三万五六,不够的部分是几个学生家长给的——他们有的是建材商,有的是装修公司小老板,有的是房产中介。他们都是暴发户,讲义气。但我对他们的孩子也没少操心——有的让当班长,有的让当组长,每学期还给评上了三好学生。我对得起良心。

楚本皱着眉头:房子是赞助的,装修是学生家长出的钱。这套房,你才投入三万多元?

刘霞点点头,得意扬扬。

楚本眼前出现了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孩子正在宣誓的场景。他本想提醒刘霞,对学生不要用金钱去决定远近,回头一想,就业这么难,刘霞为他联系了对口的专业,连住房都给落实了,一个女人能做到这些很不容易,夫妻之间,以后提醒也不迟。楚本想到这些,就把话咽了回去。不过,心头还是袭来一股无以名状的烦躁与担忧……

楚本暗暗祈祷,但愿张宝不是那种人。走着走着,突然,“哧”的一声,一辆“卡宴”停在他俩旁边。路灯下,一个刀削脸、打蓝花领带配白衬衣的中年男人,从驾驶座窗边探出半截身子,“咔嚓”一声点燃一支烟,在等着他们走近。这人是刘霞的前夫,楚本心里“咯噔”一下,他今晚想干啥?只听那人话中有话:楚夫人又在向局长汇报工作吧?

刘霞立马以牙还牙:有屁就放!

那人像没听见似的,依然坐在驾驶座上,举着一个透明文件袋晃了晃,说土地证、房产证办下来了,都在里面。想要,就把那三百万元存单还我,明天我就去给你过户。

刘霞白了那人一眼:谁稀罕你过户?我嫁给你家十多年,像保姆一样烧火做饭、洗衣拖地、端茶递水,你们想给那八九十万元就打发了?没门儿!刘霞没停步。

那人开着车与刘霞并行着:你两手空空嫁来,除了吃喝玩乐穿戴,白捡几捆钱还嫌少?

刘霞扫了他一眼,才冷冷地说:你可别忘了,你家这些年干的事,我全清楚!

那人说:那你想怎么样?

这房子、那张存单归我,再补偿我二百万元。否则,我就给你捅到中纪委去!

那人似乎也掌握着什么撒手锏:你也别忘了,这些年,你背着我干了些啥事,别以为我糊涂。

你?!

楚本见后面有人来了,拉上刘霞就走。那人开车跟了上来,低沉的声音里扑来一股杀气:好!看在孩子这些年爸前爸后喊我的份上,存单我不要了。从此,如果你再提出一分钱的要求,小心你和这男人一块儿消失!

楚本一步上前,要把那家伙揪下来。“卡宴”灯光一闪,已驶入夜幕。

车离人去,楚本心里一空,突然有点儿悲观——唉,那边我给邹叔、唐姨添了那么多白发,这边我咋就稀里糊涂成了这该死的“二婚夫”?

他觉得刘霞未免太强势。对一个曾经同床共枕的伴侣,若抓住点儿把柄就讨价还价甚至敲诈,他不敢往下想,便问:假设,我今后有点儿错处,你也这样对我?

怎么会呢!刘霞有些娇羞、扭捏,又有些气愤:我本身就恨他爸。他爸仅凭修建凼凼市人才中心那些房子,就占了就业局的几十亩地皮,不然,人家会给老职工捐十套住房?刚才领你看那一单元是其中一套。我不是他家的人了,但我在他家做过媳妇!刘霞越说越气,我要这点儿,没他家一个月收的红包多,谁叫他有几个钱就养小三小四呢!

说到这儿,刘霞“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踩得更响。

这时,楚本才发现,圆月已从东边的山脊泛出苍白的亮光,城市的喧嚣已消遁,只有那五颜六色的夜景和如织的车灯,悄无声息地变化着。西边,黑黝黝的鸡公山棱角分明。东边,一幢幢高楼的倒影朦胧,神秘。

刘霞一手提着旅行包,一手挽着楚本,迎着如水的月光,一脸陶醉的模样:多美的月色呀!

面对她的雅兴,楚本竟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李苦禅的鸦——一片漆黑。

刘霞一下就窥出楚本的心猿意马,她问楚本:你在想什么?

楚本忙掩饰地搔搔脖颈:嘿嘿,我在想我们两处住房,空一处怎么办呢?

怎么办?哈,这就要从那里过,明天,你跟我去看看。刘霞指着前面的凼凼市人才中心大楼。

第二天一早,楚本跟着刘霞走进人才中心大楼,在大厅墙上的公示牌上发现,接收他的单位“凼凼市人才中心”在顶楼。他们顺着宽大的楼梯刚上几步,看见前面一楼与二楼的转弯处,贴着一张醒目的“助你进名校”的彩色广告。顺着指示路标上楼,只见二楼灯火通明。

楼道间,熙熙攘攘站着些家长。有的三五个在一起闲聊,有的挤在窗口外瞅着里面。大厅里的几张长椅上,还坐着几十个家长有的在看电视,有的玩手机,有的在翻书报架上的刊物。原来,二楼十七八个宽宽敞敞的教室都是辅导班,几乎涵盖了升学必考的英语、数学、语文、理化,以及艺术类诸如主持、舞蹈、钢琴、绘画等科目。楚本皱着眉头,碰碰刘霞,轻声问:你带我来,是让我先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恰恰相反,平时要装着与这些人没一毛钱的关系!

那?

嘘!刘霞示意他别多问。然后,带着他走进一个写着“报名处”的办公室。办公室一位女老师正在与戴着一副眼镜的男老师聊天。见有人进来,那女老师满面阳光地问:请问二位有事吗?

刘霞文文静静一点头:老师,我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她在别的地方学过跳舞,已过八级,想来你这里继续学,你们怎么收费呀?

女老师优雅地一笑:我们人才学校已有十七年办学历史,有一支在重点大学、名牌中学从教,在本校兼职的一流师资队伍,有从北京、上海等名校毕业,曾多次获得过国际、国内大奖的画家、音乐家、舞蹈家、教育家,他们很多都是高校教授或博士生。你孩子进我们的学校,花的是初级班的钱,得到的是最好的教育,而且为你孩子今后的升学、进名校,无形中架起了人脉桥梁——这,你懂的!费用也不高,一学期只收六千八百元。要上五十多个小时的课呢!一年一考,我们包过级、包领证。

刘霞看了一眼楚本,又问那老师:我这孩子,马上面临小升初,想这一学期一下过两级,你们能不能想办法,让她这一学期就拿到十级的证书?

这个啊——女老师抿嘴一笑:四六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你按四个学期一次性交二万七千二百元,我们培训时多操些心,让孩子跳个两三级,让考官通融通融就行了。

能过吗?

放心,包过包领证。同样的分数,我们还保证优先进名校。

那,我回去商量商量。

给!那女老师随手恭恭敬敬递上一张名片,回去商量好了,就打上面的电话。

楚本、刘霞正欲离开,一位约七十岁的大娘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话没出口,眼泪就流了出来:老……老师,我这个孙女,起先,是……是她班主任介绍来的,哦,小琴,你班主任叫啥名字?老大娘说着,把小琴拉了过来。小琴胆怯地说:班主任叫高扑希,我在十一楼已补习三个学期了,马上小升初,补习规定五十元一小时,这个暑假补习二十六个小时,得交一千三百元补课费、二百元资料费,可我们家只凑到八百元,还差七百元,想请老师宽限一下,等下个月底,老板给我爸结了账,寄回来就立马补清。

小琴说完,就低着头抽泣起来。大娘见女老师露出轻蔑的眼光,连忙哀求:老师,做做好事吧,这八百元都是她爸给我抓药的,我哪怕是不吃不喝,下个月也会付清。

女老师眼一瞪:下个月?小升初都考了,课都上完了,我找鬼要啊?

楚本手已伸进衣兜,刘霞拉了拉他衣角,意思是别急。

面对女老师的冷酷,大娘绝望了,“扑通”一声,就给男老师跪了下来:老师,我这人穷,但这辈子没撒过谎,你们不同意补习,孩子考进私立学校,收费会更高,她就再也读不成书了,孩子才十二岁呀,你就救救她,宽限几天吧!我琴娃成绩好,是班上前五名啊!

男老师想了想,缓缓掏出手机:喂,高老师吗?你介绍来这个肖琴只带了八百元来,差七百元,你看?哦,给她爸打电话?电话多少……

小琴见要给她爸打电话,一下大哭起来:老师,求求您,千万别打电话,我爸一个月看门才一千五百元,这补习一结束,我就去捡废品,保证开学前,给您送来!我不到两岁,妈就跟人跑了,一直是爸管着我和奶奶,我不能再没有爸爸了,爸爸为了我们,他一天只吃两顿饭。小琴说着,忍不住痛哭起来:老师,我已经十二岁了,我能捡到很多很多矿泉水瓶、玻璃瓶、易拉罐、废纸,如果你们不相信我,还要逼我爸,这书我就不读了,补习也就算了。

眼泪汪汪的楚本掏出七百元,正要交给那女老师,刘霞已对着收款二维码,“叮”的一声,付款了。两个老师还没明白过来,只见楚本满眼怜爱地把手里的一千元放在了小女孩手上:叔叔身上只带了这些钱,小朋友,加油!

大娘见状,就要跪下致谢,刘霞双手扶住她:这钱,是我们送给孩子读书的,不用还了。

接着,刘霞挽着楚本,装散步状,向楼上走去。走着走着,楚本心事重重地问:你也在辅导,你也在挣补习钱,平时你遇到给不起钱的,也是像他们这样?刘霞心一惊,随即摇了摇头:我以前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楚本似乎不太相信,假如遇到了呢?噢,刘霞警觉了,小心翼翼地说:我会减半,不,我会免费补习。

两人上到三楼,这里接送孩子的家长更多。刘霞指了指过道,又指指楼上,瞥了一眼楚本,嗔道:这在哪个城市,都是普遍现象。接着,又介绍:这一幢楼十三层,除顶上一层是人才中心的办公区和成人大学,一年只做两天考场外,下面这十二层社会办学辅导班实际都是人才中心的‘自留地’,房租不到市场价的一半,每天收入顶几千人的企业。接着,她又一脸神神秘秘地问楚本:你知道,刚才那个收费的女老师是谁吗?

楚本木讷着,摇摇头。刘霞嘴一瘪,“扑哧”一笑:量你也想不到,告诉你吧,那是张宝的小姨子!

啊!张局长他妻妹?

嘻嘻,人家张宝能让你来坐在凼凼市人才中心二把手这个位置上,对你够意思了!

楚本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呀?

刘霞轻轻一撞楚本,娇羞一瞥,万般柔情:我不是跟你说过嘛,张宝的小姨子刚来,原来我在这里上过课,这两年家里来了几个孩子,我才没来呀!

楚本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刘霞似乎说过这事。

随着刘霞下了楼,楚本才反应过来,刘霞多买一套房,是想办个规模小点儿的补习班。不过,让楚本想不明白的是,作为曾经以一副学者派头、而今以作家名义出现在大众面前的一个就业局局长,竟与上面个别领导勾勾搭搭,还以单位之名为少数几个人经营产业——楚本觉得这个人这两面性太严重,他还是不相信,便问:张宝这人没问题吧?

他可有本事呢!去年休假,你看到鸡公山下那个凼凼现代什么学校了吧?

看到了啊!在搬走的私立学校院内,我回家那天才开工装修,不到20天就焕然一新,门前竟挂起了七八块像模像样的牌子,凼凼现代什么示范基地、凼凼现代什么有限公司,还有凼凼什么中心,凼凼什么研究协会。

还记得你回部队的头天晚上,我俩散步路过那个学校看到的开业庆典吗?

记得记得,彩旗飘飘,华灯闪烁,一大批年轻女孩、漂亮少妇和各界人士轻歌曼舞,一派节日气氛。还真像个什么基地。

你真以为那是基地?

这,这,又咋了?

你呀,真笨!上面没有项目奖金?一年要近百万的扶持款,傻了啊?

谁办的?

张宝他们啦!

啊!反腐风声这么紧,他们还敢顶风违法?我看张宝不是那种人,至少文人骨子里的那份清高还有!楚本乜了刘霞一眼,有些不服气。

刘霞则一脸不屑,呵呵,你以为人家的老婆就只是业余时间在里面辅导一下画画?人家小姨子就是搞点儿接待?告诉你吧,财务室主任是张宝的亲弟弟,出纳、会计的背景更厉害呢!好好干吧,到时当个什么长,还不简单?

尽管刘霞说得有板有眼,但对楚本来说,怎么也不敢接受张宝、李嫂的另一面。往深处想,楚本竟有上了绿林山寨、入了地痞团伙,干上了偷抢诈骗行当的感觉。幸好,是自己的老婆,才会透露这么多秘密,否则,谁会这样苦口婆心?

刘霞勤奋、灵性,从分到学校就一直教主科兼班主任,年年先进。升学统考,她的班不是区第一就是第二。当然也没少沾张宝的光,一个又一个毕业证都是他办的,她晋升为副高、正高,还多次被评为劳模。而刘霞争先进、晋级的目的却很简单,按她的话说,化知识荣誉为财力,多挣钱、多存款,养家、养孩,买车、买房。

前不久,刘霞告诉楚本,说把旧房卖了,添了些积蓄,买了一套160平方米的新房,刚住进去不久。从中可以看出,她对这套房非常满意。

楚本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到新房了。

刘霞掏出一串哗哗响、亮光闪闪的钥匙开门。伴着“嚓嚓”两声,屋顶的枝形吊灯与工艺壁灯,一齐发出温馨、柔和的光亮来。

楚本见那精致、豪华的装修,一下就佩服起刘霞的精明能干来,像个芭蕾舞演员般搂着她转了个圈,老婆万岁!

楚本前脚刚跨进门,刘霞就扔过来一双拖鞋,嗔道,换鞋!

他这才发现,这新拖鞋竟是专门为他买的。可是,就在刘霞给楚本取鞋的同时,楚本发现鞋柜里还有一双女孩的鞋,一惊,咋的?来小客人了?

刘霞随便说了一句:是一个学生在这里辅导。

客厅里摆着一套四位一体的全数字多媒体50英寸数字电视,一对黑罩木质超大“HJ”音响竖立两边,显示着昂贵的身价。两只音响上各放一只白玉花瓶,瓶里插的不是常见的鲜花绿叶,而是两株极具生命力的劲草。墙上的一幅《松鹤图》,松鳞苍老斑驳,粗而短的躯干显示着惊人的力量,几许细嫩的松枝映出蓬勃生机。在那深邃的远方,白鹤翔空,虚虚实实的村庄,飘浮着几缕烟云,农夫躬耕肩挑,千姿百态。与之相对的墙上,挂着一幅放大数倍的仿徐悲鸿的《八骏图》,两幅画作均出自张宝夫人李嫂之笔。客厅中,有一张豪华铜柱咖啡色玻璃茶几。两边一套酱色真皮沙发,墙上挂着一块超大钢化玻璃镜面。

这客厅,楚本隐约感到了刘霞前公公家的官场气息,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悦。

穿过客厅是餐厅。那铝合金滑动窗几乎与餐厅一样长。窗外,黑黝黝的山里灯光闪烁,凉风习习,山泉浅唱,空灵幽静,令人神清气爽。餐厅的墙根下摆着四季常绿的盆景。一张张精致、小巧,做工考究的黄木靠椅围着两张双层钢化玻璃餐桌。这餐厅,倒像一个环境幽雅的小酒店。

见楚本看得仔细,刘霞走过来说:我考虑你回来要与一些亲戚、朋友来往,就干脆买下了。楚本一想,也是,刘霞接人待物、体贴家人,是无可挑剔的。自己四十三,能有这么聪明能干、贤惠温柔、又有知识的娇妻,也知足了。

再一看其他房间,布置也温馨合理。只是书房有点儿不伦不类,除三面红木大书柜外,竟塞了一张劣质小木床,一张廉价小课桌,上面放着一本字帖和几个塑料砚台。

楚本正想问刘霞,凭你那一手像醉了酒的字还辅导书法,一下看到外面有个人影。原来,阳台上有个衣服上有补丁的小女孩正在擦窗玻璃。

小女孩见毛巾擦过留下了一点儿痕迹,忙把毛巾放进旁边的一盆清水里,一双小手搓得细心,滴水不溅。她没有顾及两鬓的汗水,擦得极用心。

楚本没去打扰小女孩,心情复杂地走进了卧室。

刘霞布置的卧室,竟是另一个世界。任薰的《东坡爱砚》仙气飘逸,妙不可言;郑板桥的《竹》骨节刚劲,又枝叶纤秀青翠;吴道子的《寒江冷月》凉气逼人,淡远清丽;一盘墨兰,众星捧月般摆在床头,幽香清神。怎么?楚本那梦寐以求的人间仙境,竟被刘霞匠心独具地摆在了眼前……梳妆台上,摆着化妆品,一尘不染。

隐隐约约,楚本看到了张宝那间卧室的影子,心头正有股说不清的醋意。刚才那女孩走了进来,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问:叔叔饿了吧?我给你做点儿吃的?

他爱吃醪糟蛋,煮两个吧。

刘霞说的是他心里那渴盼已久的美食。可是,人家是来学习的呀,又不是保姆。楚本不让煮不对,让煮也不对。刘霞告诉他,那孩子有点儿倔强,想考重点,但成绩一般,走留级转学的路吧,接收的学校一年要收一万多元。她父母又下了岗,家庭经济拮据,就让她一边跟着别的孩子参加辅导,一边帮忙做点儿家务活儿,还专门把那个小杂物间腾给了她睡,才收她五折的辅导费。

刘霞的话,就像推论一个定理,既严谨合理,又有水到渠成般的自然。好像她还吃了亏。

中小学生借暑假、寒假参加社会活动,顺便挣点儿零花钱,楚本听说过,但从未听说过有让学生天天帮老师干家务活儿换取五折辅导费的。楚本心里很反感,就问:你不怕学校知道?刘霞嘴一撇,现在哪个学校的老师不是变着法子加倍收费往自个口袋里装?我那个辅导班的学生都是进名校没人缘,上贵族学校钱不够的一些小虾米哟。

说话间,小女孩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醪糟蛋捧到楚本面前:趁热吃吧,楚叔叔。

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孩子一套洗得泛白的牛仔服,磨烂的袖边用蓝布精心缝补,针脚均匀细密,色泽相近,长长的两根辫子在那瘦瘦的腰间,圆圆的脸没有血色……

到底是贫寒出乖孩。这娃煮的醪糟干稀适度,而且煮的时间特别长,醪糟几乎浮在水面;那水里白糖也放得恰到好处,不黏不稠,喝着既无水味,又不过甜;白白的两个荷包蛋漂荡在碗里,往嘴里一放,软软的嫩嫩的,舌头一动,就流出鲜鲜的黄汁来。

楚本刚吃完,女孩又小心翼翼收了碗勺,一一洗净放好,她从那牛仔裤兜里摸摸索索掏出叠了数层,四角已磨损的几张一百元和五十元钞递给刘霞,低着头口讷词拙地说:刘老师,明天是你的生日,妈妈说,我们家不敢和同学比,这只是点儿心意。

刘霞笑逐颜开,如接一块巧克力一般平平常常:你这孩子,还送啥子礼嘛!

楚本目瞪口呆了。学生给老师送礼物,本是情理之中。一束鲜花,就足以表达那一份高尚、纯洁的情操,一张精美的生日贺卡,可以体现师生之间的深情厚谊,甚至一声真诚的问候,一句真心的祝福,也饱含了人间最美好祝愿。何须如此世俗?岂不把师生间本身就该有的那份真诚变得丑恶、虚伪?

楚本想起了张宝那忧虑的神情,待孩子走出去,刘霞拉开一个红色真皮包,抓出两沓崭新的百元钞,抖了抖:你看,足足二万三。这个教师节,至少还有这么多吧!嫁给你呀,都三个教师节了,你连一束花都没送过,还没这些娃娃懂事呢!说着,刘霞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转身洗澡去了。

几天的旅途劳累,加之在张宝那里喝了酒,又吃过家乡曲酒发酵的特产,一股酒力爬上头顶,楚本昏昏迷迷,弄不清是刘霞变了?还是两地分居相处太少?抑或以前未转业,没在意这些地方?不,不!她是……楚本这样天上地下地想着,觉得都不是他以前看到的刘霞。他取下眼镜,朦胧混沌;擦擦镜片,手感良好……醉意朦胧中,楚本感到一缕倦意袭来,脚底缥缈,沉重的脑袋越来越不清醒。尤其是那几昼夜未眠的眼睑重若千斤,睁也睁不开。最后向朦胧中走去,他睡在了云里。

迷迷糊糊中,“叮咚”一声有短信提示,楚本像在部队一样,悄无声息地拿过来。原来是刘霞的手机,是她前夫发来的一幅图片。点开一看,是一份隐去检验表和医学院名、教授名的《DNA检验报告书》,委托检验人和被检验人,明白无误地分别写着刘霞的前夫和他俩的女儿的名字,结论如下:

依据DNA检测结果,待测父系样本无法确认是待测子女样本亲生父系的可能。基于十五个不同基因位点结果的分析,这种生物学亲缘关系成立的可能为0.0001%

跟着检验报告,刘霞的前夫只附了一句话“你想我再把张宝的头发搞一两根去验DNA吗?”

楚本没有瞌睡了。他想,明天要和刘霞谈谈,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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