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卷楼

2022-10-29 09:14王爱红
辽河 2022年10期
关键词:海涅博尔赫斯马克思

王爱红

我是个书家,不是书法家的那个书家。虽然,我也算是一个书法家。但是,我说的是藏书家的那个书家。我家里最多的是书,也许我孤陋寡闻,夜郎自大,还没见过比我书多的人。我的书斋号是万卷楼,有几位书艺超群的书法家给我题过字,其中一位已经仙逝了。我选择其中一位的题字,装裱成一块匾额挂到了高处,那是在三层的阁楼上。

这三个字在有的人看来有点儿狂妄,我一般不轻易示人,便把它隐藏了很多年。也不是因为这位先生写得不好,虽然,他题的字在很多方面还有商榷的地方,我又何尝不是呢?当初,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想的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我的精力是在写作上,藏书还没有超过一万本,我心虚呀。

给我裱字又给我安装的师傅是第一个这样说的,叫万卷楼,你当之无愧。然后,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人这样说,好像他们是一起商议好的。是啊,我是住在楼上,我的家才是万卷楼,我的藏书远不止一万卷了。我的书大都靠着墙,每一面墙都是书的造化,以书装潢我的家,美丽无比。您的书放在我这里,也许是个好去处。

书是我的氧气,是我的粮食,我喜欢书,把很多钱都买了书,没有书,我就活不成。我买的书,我求的书,我编辑出版的书,交换的书,老师、朋友送的书,源源不断地涌进了万卷楼,我在不知不觉间,建造了一个庞大、密不透风的书的城堡。

年轻的时候,我最想干的工作是图书管理员。这个愿望,我今天可以说是实现了。我没有成为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但是,我成为了我自己家的藏书馆万卷楼的图书管理员。

早年,我最怕人家说我是个藏书家,觉得有钱就可以做到这一点。因为,我视钱财如粪土,只想做个读书的人。我的书积攒到一定数量了,见到它们的人总是“哎呀”一声,仿佛被书“咬着”了,惊叹道:你有这么多书啊!都看了吗?对方这样发问的时候,我猜他肯定没有被书割伤过,流过血。我笑着,拖着长腔颇为自豪地说,我看的书,比这些可多得多了。我的脑海出现的是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区里的图书馆,市里的图书馆……我没有在省会城市待过,不知道省图书馆是什么模样,当我想到国家图书馆的时候,就不敢说话了。我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人家问,你有多少册书啊?我说,我的书不论册,论种。人家说,你有种!复问,你有多少种书呀?我说,我有种,但讲类。人家最后问,那么,你有多少类呀?我回答,这里应有尽有,完全可以代表全人类!我申明一点,我可不是垃圾收购站,我的书讲求的是质量,是以一当百、以一当千的质量。

图书馆里的同一种书基本没有独本的,除非是昂贵的古籍善本,所以,图书馆里的一种书往往有很多本,甚至占了满满的一个书架。我从这个书架望过去,进而联想,扩展到整个图书馆,并说这家图书馆只有“一本书”,你就不感到奇怪了。高尔基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如果只有一本书,或者一类书,所谓人类的进步可能不需要梯子,靠想象与科幻也许就能登上月球之外的任何一颗星,找到外星人。

这样说,我的书比图书馆里的书还要丰富,你就不会感到奇怪了。万卷楼不对外开放,但也没有谢绝参观。我的书不外借,遇到借书者,我干脆奉送。我无须你感激,只要你记着就好。一本读过的书无从查找,是非常尴尬的事情。所以,你说我的书只为我自己服务,也不符合事实。收藏是一种情操,一种品格,一种美德。

我的书大部分是一本,除了我自己写的书;还有作者签名的珍藏的书,您一下给我签了十本,我很感激,咬咬牙,还另外多买了两本,盛在红木书橱与樟木箱子里,免得霉烂或被虫子蛀了。这一部分,都被我密封起来了,大约占了我的藏书的十分之一。另外十分之九的书,少有重样的,如果有,哪怕是封面不同或者说是内容基本一致,一旦被我发现,我也会马上把它送人,先送给要好的朋友。假如,有人说是我的朋友,但没有我送的书,就像他没有跟我一起吃过马兰拉面或者庆丰包子,这友情一定大打折扣。反过来,他如果有我送的书,如同与我在地摊上喝过啤酒是一样的,说不认识我都不行。还有一些书,我送给了那些甚至与书没有什么关联的人。一个人如果喜欢读书,他就是一个可造之人。一个不读书的人是非常危险的。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人,不值得与他相交。假如,他由此爱上了书,并且有所改变,我也不算白费心机。但是,他出了我的门,接着把书扔到垃圾箱里就不关我的事情了。我是不会说仁至义尽这个成语的,因为,真正的仁和义是不可能穷尽的。

火力发电厂的总体规划,是指在拟定的厂址区域内,结合用地条件和周围的环境特点,对电厂的厂区、居住区、厂内外交通运输、水源地、供排水管线、贮灰场及除灰管线、高压输电进出线走廊、施工场地、施工生活区、绿化、环境保护、综合利用、防排洪、水土保持等各项工程设施,进行统筹安排和合理的选择与规划。

我的眼睛花了,看不了几页书就有不舒适的感觉。我有这么多书,最害怕的就是瞎了眼。

不过,我敬仰的博尔赫斯先生在一个梦中,十分亲切地对我说:“你不必担心,逐渐失明并不是悲惨的事情,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我像一个执拗的孩子,固执地说:“我宁愿不要这个夏天!”

博尔赫斯先生如果像毛姆就好了,《月亮与六便士》的毛姆,《在中国的屏风上》的毛姆,他至少应该有个女儿。我的汗不愿意在夏天流。为此,我荒废得够多的了。整个夏天,我都避暑去了。我瞭望大海,练习书法,画画也没有那么难。今天,我醒悟了。1986年,刘松仁与黄宗基合作导演了一部浪漫而奇幻的神话片《乱世英雄乱世情》,里面有一句话,早已经成为我的奋斗格言:

“得不到天谗生不如死!”

我悄悄地告诉你,老前辈博尔赫斯算是我的“同行”吧,他也是一位图书管理员。在一个国家的图书馆里,他指东打西,构建了一座文字的迷宫。我光着脚踏到沙滩上,感受着沙子的温度,滚烫的沙子像在燃烧。我跑了起来,也像在燃烧。沙子可以治疗脚疾。我突然想到,博尔赫斯写的《沙之书》,没有比沙来形容文字再准确的了。但是,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我在这里淘不到金子,金子都熔化在海上了。我必须另辟蹊径。你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就必须漂洋过海去旅行。但是,你想要成为一个作家的话,却需要多读书。

一个人上了点儿岁数,就什么话也不敢说了。现在,已经没有人敢这样问我,这些书你都读了吗?我的这些书,不要说一百年,就是五百年也读不完。一些书像铁蛋一样沉,居无定所的时候,我搬来搬去的,肯定是受书的累了。不过,现在好了,我感谢我的这些书呀,如果没有它们,我不可能坐拥书城,拥有这么好的家。你知道,我是一个朴素又简单的人,对生活没有奢求,我奢求的是生活本身,奢求的是书,是好书。有人问我,你锻炼身体吗?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每天搬书、读书,这难道不是很好的锻炼吗?读书是很重的体力活儿。

现在,三楼形同虚设,我已经很少上去了。我把跑步机、骑行器之类的器械也都移到室外公共空间去了,没见谁去使用过。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我拿起哪本书都觉得陌生,里面的勾勾画画似乎是另一个人所为。每一本书都是新的,好像我都没有读过。显然,有的书看起来已经很旧、很破了,皱皱巴巴的也没有什么品相了。读过的书像没有读过一样,这也是一种境界呀。

秋天正是晾晒书的好时节,我把书放到阳台上,接受太阳的照射,让风自由地翻开书页。我取出一本早年读过的书,是傅雷先生翻译的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里面有一个重要的细节,我的一位同学曾经给我满怀激情地朗诵过,那是小约翰与他舅舅的一段对话。舅舅不让他过于苛求自己,不要做远远超出自己能力的范围的事。但是,我对于这部书的记忆仿佛消失殆尽,只剩下新鲜的感觉。我一直看到舅舅死了,眼前都模糊了,也没有找到这一段落。我不得不认为,这可能是我自己写上去的。这套四卷本的长篇巨著可以用一百米长的卷尺测量,我用卷尺测量过几部同体量的长篇小说。假如没有视力上的障碍,我一定会重读一遍,直到最后一页。

我不说诗人的毛病很多,只说诗人大都是有性格的人。我有一套分上下册的《马克思传》,是翻译家樊集翻译的梅林的著作,他的书有可信度,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新华书店发行。我收藏的是1985年的版本,在这本书的第106页,梅林写到马克思与海涅的友谊:

“他(马克思)和这位诗人(海涅)的交往总共不过几个月,却始终忠实于他。甚至当庸人们咒骂海涅更甚于咒骂海尔维格的时候也是如此。当海涅在病中违反事实,引用马克思的话来证明他从基佐内阁领取津贴是无可指责的时候,马克思宽宏大量地保持了沉默。马克思几乎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曾经梦想过诗人的桂冠,因此他始终保持着对诗人的深切同情,宽容地对待他们的小缺点。他认为,诗人都是一些古怪的人物,必须容许他们自行其是,而不能用常人或者非常人的尺度来衡量他们。要他们歌唱,就必须恭维他们,而不应对他们严加批评。”

我能够找到这一段,真是不易呀!遗憾的是这套书我只剩下了上册,也许是上下册在厚薄、封面设计等方面太过相同,上下的字样又过于隐蔽的原因,我认为是同一本书,只读了上册。有一位朋友,大概是一位领导干部,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送书的过程,大都是如此。你来过万卷楼,但没有我送的书,请不要说来过。他到我这里来,肯定也是“啊呀”一声,被我的书“咬”了一下,我自然要安慰他,随手便抽出来一本《马克思传》,送给了他。我认为,这是一本重复的书。我还把海涅这一段给他大致讲述了一遍,他欣然接过书,说了一句,这样也好,便把书装进了我为他备好的手提袋。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了,当时我还愣了一下。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发现这本书送错了人。我不心疼那本书,我有那么多书还在乎这一两本书吗?我惶恐的是,在上册能够查到这一段话,我的那位朋友在下册就查不到了。他查不到,还认为我骗了他呢。

这样的情况还出现过很多次,比如《托尔斯泰传》也是上下两本,封面设计也是一模一样,用的是罗丹雕塑的托尔斯泰的头像,这本书是宋蜀碧与徐迟先生翻译的英国作家艾尔默·莫德的传记作品,我这里也是只剩下了一本,大概与《马克思传》是同样的经历。我本不想说什么,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来向我索取另外一本书,也没有人主动告诉我,我的另一本书在他那里。我可能知道这个人,但我没有去追问他。我默念着他。

过去,要弄齐一本书比登天还难,现在,却容易多了,孔夫子旧书网应有尽有,什么书都能够找到。我买书的习惯依然没改,从网店里买,从潘家园的书摊上买,也从王府井书店内买。昨天,我从书店里买了十本书,往书架放的时候,发现其中两本我早就买过,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读。我望着这两本书出神,看看送给谁好呢?请他与我一起读同一本好书,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呀!当然,你如果认为我是故意这样做的,也未尝不可。

我搬着几本书,缓慢地往三楼上爬。既然上去了,我就不会轻易地下来。今天一个白天,我都在这里。我不向远处望,很好的风景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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