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瑞贞
傍晚了,夕阳沉向西山,树冠、草垛、房屋、墙头、门楼上落下的阴影塞满胡同。炊烟被风牵着游荡,晃得暮色中的村子似乎有些飘忽不定,更增加了它的幽静朦胧。
我匆匆走到村头,发现几十米远的街道上有些异样。暗灰的光线里似乎有人站着,有人跪着,黑压压的一片。没有哭声,没有笑声,也没有吵闹声,只有一种单调重复的怪叫声。我以此判断,不是死了人,不是邻里、兄弟、父子、婆媳吵架,也不是耍杂耍或盲人宣传队演出,更不可能是演电影。我猜不透这是个什么场景,急忙跑过去看。却看见我二哥王奋进戴了一顶用胭脂树枝子插成的草帽子,枝子上肥硕的叶片耷拉下来,遮去了我二哥王奋进小半个脸盘。他一只手摇动着一根留了一半叶子的棉槐条子,另一只手举在半空中,岔开着五指前后摆动。两条腿罗圈着上下跳跃,身子随着跳跃不停地摇晃,嘴里发出呜嗷呜嗷的喊叫声。我二哥王奋进的前面,有一枚小孩子的骷髅头,泛着蓝莹莹的磷光,像一个幽灵,随着我二哥王奋进呜嗷呜嗷地喊叫,一跳一跳往前运动。路的两边有人跪着慌乱地磕头,有人颤抖着双手不停地作揖,有人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忘记了合拢,也有人嘴里咕咕囔囔不知道念叨着什么。有几个胆大的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神情凝重,心里可能有着万般的猜疑。
我从没见过这样恐怖诡异的场面,不由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汗毛根根竖立。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冷不丁地拱了一下我的腿弯,把我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回头一看,原来是我们家的四眼儿。四眼儿是一只黑色土狗,眉毛的顶角有两个非常显眼的黄色斑点,看起来像是多了一双眼睛,我们就叫它四眼儿。我爹娘活着的时候,一般都是他们喂养。现在都是我给它喂水喂饭有时也带它遛弯,它知道我对它好,愿意和我亲近。不过今天四眼儿亲近的确实不是个时候,吓得我的心就要从喉咙里跳了出来。我想狠狠地踢它一脚,忽然想起来这狗向来勇猛,这时候可以一用。我趴在它的耳朵上,指着那个跳动的骷髅头小声说,四眼儿,看见那个家伙了吗?四眼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两只耳朵一下子竖得笔直,眼里放着凶猛的光芒。我知道它已经看准了作战的对象,果断地对它说,去,咬它!四眼接到我的指令,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人缝里窜过去,一下子扑住了那个正在跳动的骷髅头,随着四眼儿的身子有力地一摆,那个骷髅头转动了一下,侧歪了过来。我二哥王奋进看到四眼儿打翻了他的骷髅头,急忙扔下棉槐条子,双手抢过骷髅头,从里面一把拽出一只肥硕的大蛤蟆。我二哥王奋进一手提着骷髅头,一手攥着大蛤蟆,笑得肚皮乱颤,涕泗横流地喊道,傻子,嗨嗨,你们,你们都是傻子!你们都是傻子!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了那么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嚷嚷着说,真想不到,叫个傻子耍了。我疾步跑过去,扔掉了我二哥王奋进手中的骷髅头和大蛤蟆,牵起他的手,一溜烟往家跑。身后传来杂乱的骂声。
我二哥王奋进是个先天性愚型儿。他头型短小,面部扁平;眼球突出,眼角斜吊;眼距宽,鼻梁塌,嘴唇厚,嘴边常挂一线清澈的唾涎。一般情况下,无论见了生人还是熟客都会嗨嗨傻笑。他虽然已是二十好几的人了,智商顶多是一个七八岁孩子。身材矮得更没法说,长了二十多年身高愣是没有超过我们菜园里挖出来的一棵大葱。当然,也不能说我二哥王奋进没一点可取之处,他最大的贡献就是给我们七里河村人提供了一些茶余饭后的笑料。
大凡傻子,都好凑热闹,好到一些人群集聚的地方逛荡。我二哥王奋进也不例外。他每天的生活轨迹都十分清晰。
早饭后从家里出来沿着大街往北走,走到十字路口左拐,便到了黄三炮的红玉兰饭店。黄三炮是黄发财的外号,该人生活作风不大地道。一个夏天的深夜,他和本店里的女服务员在院子里洗鸳鸯澡,那女服务员说,经理你使劲。黄三炮说,你不用急啊,后面还有三炮呢。后来在村子里传了开来,人们背后里就叫他黄三炮。我不懂什么是鸳鸯澡,也不明白怎么洗鸳鸯澡还敢放炮。放炮是件多危险的事啊,伤着胳膊伤着腿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这黄三炮可真敢瞎胡闹。
我二哥王奋进到了红玉兰饭店,黄三炮就会站在门口里笑着高声说,呀呵,奋进来了,昨天晚上,你们家的四眼儿又舔盆子了吧?弄得吧唧吧唧的,闹得你睡不好觉。站在一边的两个女服务员大张和小赵都羞得红着脸,在一边捂着嘴吃吃地笑。我二哥王奋进就说,嗨嗨,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搬出哥哥和嫂子的屋,就再也没听见过。黄三炮说,这几天村干部没有到你们家在你嫂子的肚皮上打扑克吧?听说谁赢了,就摸一把宋大凤的胸膛。我二哥王奋进知道这是黄三炮在胡说八道,就拉下脸来说,黄三炮你个坏蛋,你放狗臭屁!黄三炮守着大张和小赵跟我二哥王奋进说这些下流话,一来是聊着我二哥王奋进玩,二来是说给大张和小赵听,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尽管挨了我二哥王奋进的骂,他也不恼。反而看着大张和小赵十分放浪地哈哈大笑。两个女服务员就说,老黄,你真坏!老黄,你真坏!黄三炮看一眼大张和小赵,不怀好意地和我二哥王奋进说,王奋进,你给大张和小赵打个价吧。打个价我把她俩卖了换酒喝。我哥哥王奋进就信以为真,嗨嗨嗨嗨笑着十分认真地走到大张面前看看,再走到小赵面前瞅瞅。因为小赵比大张长得好看,就说,大张一毛,小赵一块。黄三炮说,王奋进,都说你傻,你还真傻。大张和小赵比,还是大张口感好!大张看黄三炮越说越没个把门的,就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地说,死老黄,你坏死了,快给他根烟让他走吧。老黄看看玩笑开得也差不多了,就说,王奋进,你学个公鸡打鸣吧,学好了,就给你根红塔山。我二哥王奋进就伸长脖子憋气,直到把脸憋得紫青,然后猛一仰头,一声激越高亢的勾勾呦便喷薄而出,尾音闪着冰清的光亮,在红玉兰饭店的房梁间缭绕不散。黄三炮一边笑,一边从裤兜里掏出盒红塔山,抽出一根递给我二哥王奋进,并亲自点上火。
从红玉兰饭店出来,我二哥王奋进会走到村委大院。村委大院里不管是工作片里驻村干部还是村两委干部,都对我二哥很熟。我二哥王奋进不管见了谁,就嗨嗨傻笑着向人家要烟抽。他们就会让他学婴儿啼哭,老驴嚎叫,公鸡打鸣,野狗狂叫。他们觉得玩得可以了,就给他一根烟抽。
我二哥王奋进从村委大院屁颠屁颠地走出来,他会在村内的各个小胡同里溜达。如果遇上喜事,他也会嗨嗨傻笑着缠着喜主要烟抽。如果遇到女人出轨、男人外遇、兄弟反目等惊动了干部调解的事,我二哥王奋进就会盘桓于院内院外,混迹于看热闹的人群,直看到意兴阑珊,烟消云散。如果遇到丧葬出殡,我二哥王奋进也会跟着挤出几滴浑浊的泪水,那些在场的女人见了,会说这傻子不傻,菩萨心肠,啧啧!
如果是夏天,我二哥王奋进除了凑这些热闹,他还会到我们村后的苇子湾,找个水泡子,脱得一丝不挂,美美地泡上一半天。但是,每当遇上村里的坏孩子正好也到同一个水泡子里洗澡,那他可就遭了血霉了。那些个坏孩子往往把我二哥王奋进耍笑一番,然后把他的短裤衬衫找个地方藏掉,相互间使个眼色,不声不响地偷偷溜掉。我二哥王奋进泡得滋润了,找衣服穿,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光着屁股哭着回家。
我没有顾得上听街上那些人骂了些什么,拖着我二哥王奋进头也没回地跑到家门口,正碰见我大哥王跃进出来找我们吃饭。看见我们气喘吁吁的样子,他似乎有些愠怒地说,你们怎么才回来?二哥当然是说不清楚的。我便把值日打扫卫生和骷髅头的事全交代了一遍。大哥王跃进就拧着二哥王奋进的耳朵厉声说,以后不准鼓捣这些稀奇古怪的破事了,听见没有?再弄我就把你的耳朵拧下来,给四眼儿吃。四眼儿听了大哥的话,高兴地汪汪了两声,它可能真的以为我大哥会把我二哥的耳朵拧下来给它吃。二哥王奋进是个胆小的家伙,大哥一拧耳朵,就向大哥哀告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嫂子宋大凤在屋里说,快过来吃饭吧,教训两句也就中了。我向大哥讨好地说,就是就是,差不多就中了。大哥对我说,王前进,那骷髅头的事,你没掺和吧?我说,绝对没有啊,不信你问问他。大哥说,你就给我安然老实些,光你二哥就够操心的了。听见了吗?我说,明白。
吃过晚饭,我就拽着我二哥王奋进到我们住的西屋,问他怎么就搞出个会跑的骷髅头来。他连比划带说,费了老半天时间,我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我们村后有一片河沙滩,里面有一个水泡子叫胭脂湾。有人说胭脂湾是因为周围长着很大一片胭脂树而得名。胭脂湾这个地方在很早以前,是村里扔死孩子的地方,我们都叫它死孩子圹。不知道哪年哪月哪一天,也不知道谁家的一个女孩子夭折了,就往死孩子圹扔。可能是这户人家生了一串男孩,好不容易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孩,偏偏就不好养。父亲在扔下后仍舍不得离开,忽然看见胭脂树上结了一串串紫红紫红的果子,就采了几个挤出浆来,给孩子的额头点了一个好看的胭脂点,又在两腮和小嘴上轻轻地抹了几下,孩子就一下子显得十分安详,这位父亲也就放心地回了家。但是孩子在父亲的心目中就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印象。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村子里传了开来,以后不管是谁家的孩子不好养,扔到死孩子圹的时候,都摘几枚胭脂树的果子给孩子化化妆,让他们漂漂亮亮地走。因为胭脂湾是个死孩子圹,村里胆小的人都绕着走。只有我二哥王奋进因为大脑缺根筋,不知道害怕。也因为他去别的水泡子洗澡,往往会遭到大人或者孩子的取笑欺负。因此,胭脂湾这个村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地方,却成了他的天堂。
我二哥王奋进经常在胭脂湾的水泡子里洗澡。今天下午,我二哥王奋进溜达了一圈觉得浑身燥热,就独自走到了胭脂湾。他脱得赤条条仰面躺到水里,温凉的水使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开始活跃,我二哥王奋进躺了一会儿便爬起来,开始捕捉水泡子里一种叫做雨生的半透明的小鱼。他追了一阵子,一条也没有捉到。他就把手伸到水草里面摸一种全身透明、只有背部隐约显现一线暗黑的小虾。这种小虾捉到,可以直接扔到嘴里吃,鲜美无比。我二哥王奋进摸到一个吃一个,摸到一个吃一个,摸着摸着就摸到了一个小孩子的骷髅头。他用清水洗了洗粘在骷髅头上的淤泥,左端详右端详,抠抠眼睛的两个黑窟窿,再抠抠鼻子的黑窟窿。玩耍了一阵子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就放到了水泡子的边上,又回去摸小虾。摸着摸着却摸到了一只大癞蛤蟆。我二哥不知道怎的竟脑洞大开,奇思妙想地就把大蛤蟆放到了骷髅头里面,然后抱着到村子里玩。我二哥王奋进正玩得兀自高兴,号称白半仙的神婆子老白毛不知道干什么正打那里经过,见了如此场面,以为神鬼显灵,被唬得当场跪地祷告。随后聚集来的人们,也加入或跪或站的队伍,就这样上演了一曲不大不小的闹剧。
这件事过后,村里人围绕着我二哥王奋进传出了好多说道。有的人说我二哥王奋进看上去傻,实际上一点也不傻。他知道想我嫂子宋大凤的好事。有一次我哥哥王跃进出发没在家,晚上我嫂子去茅厕方便,我二哥王奋进竟然站在墙后听声音。这确实有那么回事,不过我问过我二哥王奋进,他说他觉得大哥没在家,怕有人害我嫂子,就跟了去保护她。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还有的人说,傻子王奋进心里明镜似的,什么事也分得清。有人跟他开玩笑,问他看中了村子里的哪个女孩做媳妇。他说村子里的哪个女人也没看中,就看中了红玉兰饭店里的小赵。说小赵白,大豆腐一样白。也有人说,那天傍晚,我二哥王奋进搞了那么一出,纯属报复平日里村人对他的戏弄和耍笑。聪明人都想不出来呢,怎么能说他傻呢?不过这事神婆子老白毛却另有一些说道。她放出风说,那次的骷髅头到处奔走,根本不关傻子的事。那是白骨显灵,主凶。有人问她会有什么凶事,老白毛说,天机不可泄露。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月,我二哥王奋进又弄出了一件事情,进一步证明了村人对他的说法,也似乎验证了老白毛的预言。
那是一个周日的上午,天上飘飘洒洒地淋着细雨,院内灰白色的水泥地面上汪了密密麻麻不规则的镜片儿。我嫂子一早去了村委办公室,二哥王奋进又出去溜达了,我趴在饭桌上写作文。四眼儿浑身湿漉漉地从外面跑回来,走到我的跟前抖了抖身子,甩得雨水四溅。我的脸感到一阵细碎的凉意,同时嗅到了扑面而来的狗腥气。我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站起来给了四眼儿一脚。四眼儿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很不地道,哼了一声跑到了窝里趴着反省去了。我大哥王跃进感冒了,躺在东屋炕上休息。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吭吭吭”一通咳嗽,我感到房子在瑟瑟发抖。我想这山摇地动的,还让人怎么写作业?这时候我看到我嫂子宋大凤从外面回来,她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雨水在她的头上身上浇得精透,衣服贴在身上显出了好看的轮廓。她径直进到里屋,一下子趴在床上呜呜地哭。我大哥王跃进跟到里屋问哭什么?我站在门口怯怯地看到我嫂子宋大凤趴在床上,身上的雨水将床单洇湿了一大片。她没有回答我大哥王跃进的话,埋着头一直哭。
我大哥王跃进在床前走了几个来回,似乎有些不耐烦,但他还是很担心地问,大凤你说啊,遇到什么事了还是咋的?你别光哭啊,被人欺负了?谁,你说出来,我去宰了他。
我嫂子摇了摇头,坐起来擦了擦眼泪说,还能是谁啊,都是那个傻子,你说他怎么就干出了那样的事情呢?
我大哥王跃进说,他又做了什么傻事?
我嫂子宋大凤说,昨天县里暗访小组暗访了我们村,奋进领着他们一个也没漏地查了个底朝天。全村五个“黑”孩子,三个大肚子,一个也没落。你说这个傻子干什么不好,怎么就闲得难受领着干这个呢?刚才,工作片长老于找我谈了,说撤掉我的妇女主任。撤掉就撤掉了,我也干够了。可是人家那些被查出来的户怎么会放过我们呢?你说这可咋办啊?我嫂子宋大凤说着说着,就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大哥铁青着脸又是一阵山摇地动地咳嗽,似乎就要咳出一截一截肠子来。待到镇静下来,他忽然恨恨地对我说,老三你去,去把王奋进找回来。我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这事,从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我二哥王奋进拿着两盒蓝八喜向我炫耀。因为他活到这么大,腰里从来没有装过一整盒的烟。我问他哪里来的?他比比划划跟我说,有两个男人一个女人,让他领着看看谁家生了孩子。他问给烟抽吗?两个男人马上说,给!给!你只要一个不落地领我们看,我们每人给你一盒烟。我二哥觉得上面让做的事肯定是正事,就领他们看,看完了那两个男人没有食言。我听了没当一回事,没想到会搞出这么多狗屁乱子。
最后,我是在街西头的小超市里找到我二哥王奋进的。我拉起他的一只手说,你闯下大祸了,还顾得在这里抽烟?哥哥找你呢。然后就拽着他快速地往家走。当我把我二哥王奋进领到大门口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们家的院子里站了好多人,原来十分干净的水泥地面,已被人们脚上带过来的泥浆涂成了一个大花脸。尽管刚下了一场雨,院里院外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空气也因为雨水的过滤变得清凉舒适,我却闻到了柴草晒裂的气味,阳光干燥的气味和火药就要爆炸的气味。我看到我大哥王跃进跪在布满黏稠泥浆的水泥地面上,一圈人围着正在凶神恶煞地向他问话。屋子里隐约传出我嫂子宋大凤的哭声。杀猪的白老三指着跪在地上的我大哥气哼哼地说,要不是那个傻子,我怎么会缴这么多的罚款啊?你说说,这么多的罚款,我到哪里弄啊!我哥哥低着头一声不吭。孙来智的老婆凑到我哥哥王跃进跟前,尖着嗓子吼道,王跃进你说说,王奋进领着县里的人挨户查,是不是你老婆宋大凤成心指使的?她明着不好意思,就来这一招,高手啊!这回宋大凤可是趁心如意了吧?你们养不出孩子来,别人养了你们是不是眼红啊?四眼儿趴在门后的窝里,伸着鲜红的舌头哈嗒哈嗒喘着粗气,偶尔在嗓子眼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它似乎在替大哥鸣不平。三代单传的郭花脸脸上流着泪水,猛窜到我大哥王跃进跟前,大花猫吓得咪了一声,一撅尾巴爬上了墙边的大梧桐树上。郭花脸弯下腰给了我大哥左腮帮子一个耳刮子,咬着牙根说,五个月了啊,流下来小鸡鸡都跟麦粒一般大了。然后又给了我大哥右腮帮子一个耳刮子说,我可是三代单传啊,这根断就断在王奋进这个傻子手里了。你说说,这笔账怎么算?我大哥两个腮帮子布满着血印子,一个劲地赔不是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二哥王奋进看到我大哥被打,吓得身子一个劲儿地筛糠,眼里流下两行泪水。我再也看不下去了,领着我二哥王奋进走到院子中央说,你们凭什么打我大哥?让我大哥起来,不关他的事。我把我二哥找回来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大家有什么事就问他好了。围着我大哥的人们一齐把脸转上了我和我二哥王奋进,眼里都射出剑一样锋利的目光。郭花脸像一条疯狗一样看着我和我二哥王奋进,龇着牙冷笑了两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一个傻子能当什么呢?你说的倒轻快,耍谁啊?王前进,你去给我当儿子吧,中不中啊?站在院子里的人们附和着说,就是,就是。我说,我去给你当爹还差不多,我给你当儿子,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我大哥王跃进猛地从地上跃起来,几步窜到我和我二哥面前,先给了我一个非常响亮的耳刮子,紧接着给了我二哥一个排山倒海的飞脚。我透过我冒着金星的眼睛看到我二哥王奋进像一只装满了麦糠的口袋,飘飘悠悠地向着大门口飞去。在离大门口大约三米远的地方重重地落下。我二哥王奋进那不会拐弯的哭声,伴随着肉体和粘了泥浆的水泥地面的清脆的撞击声,一齐肆无忌惮地飞了起来。我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舔了舔从嘴角挂下来的一线带着甜腥的血水,强忍着疼痛咽下了就要炸裂的哭声。我大哥王跃进似乎怒气正盛,他紧跟几步蹿到趴在水泥地上的我二哥王奋进跟前,用两脚来回地踢着,我二哥王奋进在地上翻滚着浑身沾满泥浆,仿佛一件被抛弃了很久的破烂不堪的棉衣服。我二哥王奋进不会拐弯的哭声,在我大哥王跃进凶猛的大脚作用下,终于有了曲里拐弯的惊人变化。我大哥一边用力踢着,一遍痛骂着,好人都一个个的死了,你怎么不死呢?我踢死你!我踢死你!我踢死你!
这时,我看见我嫂子宋大凤从屋里发疯般地跑出来,一把推开我大哥,歇斯底里地喊道,王跃进!你就是打死他,他也还是一个傻子。你就这份子能耐?
我大哥瞪着眼看了看我嫂子铁青的脸,猛地蹲在地上,号哭了起来。我二哥王奋进趁着我大哥王跃进蹲在地上哭的时候,爬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跑出了门外,胡同里留下他一串直直的哭声在黏稠的街面上艰难地飘动。我嫂子宋大凤用仇恨的目光看了一圈站在院子里的人们,愤怒地说,他就是一个傻子,聪灵人谁会干这样的傻事呢?你们还是违反了条条杠杠,要不能被上边暗访着吗?他一个傻子,能知道什么呢?滚!你们都滚出去,都滚出去!站在院子里刚才还幸灾乐祸的人们,看看我嫂子宋大凤气得变了形的脸,都灰溜溜地走了。
午饭的时候,我二哥一直没有回来。我嫂子宋大凤说,去找找他吧。我大哥气哼哼地说,找什么找?闯下这么大的祸还有功劳了?
傍晚的时候,郭花脸的邻居白玉莲到我们家说,今下午三点多,她到郭花脸家借钳子用,郭花脸的老婆正在给她找的时候,我二哥王奋进从外面进到郭花脸的家里,一下子跪在正在院子里擦洗摩托车的郭花脸跟前,满脸鼻涕眼泪地说,老郭,老郭,我给你当儿子好不好?我,我三弟不愿意给你当儿子,我愿意。郭花脸盯着我二哥王奋进看了一会儿说,你来腌臜谁啊?我老郭就是断了根,也不会要你这样一个傻子!滚!我二哥王奋进还是跪在那里哀求。郭花脸一把脱下脚上的拖鞋,没头没脸地向着王奋进拍去。白玉莲看到我二哥王奋进抱着头老老实实的也不躲闪,任郭花脸噼噼啪啪的就像抽打着一条装满了粮食的布袋。最后郭花脸打够了,提着王奋进的衣领像扔一条死狗一样扔出了门外。王奋进哀哭着好像是去了村子的北边。白玉莲说,觉得不放心,过来看看。我嫂子说没回家啊!白玉莲说,你们快去找找吧,怪可怜的。
我们全家人一齐出动,一直找到深夜,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连我二哥王奋进的影子也没找到。
第二天清晨,黄三炮敲开我家的门对我大哥说,他去镇上买菜路过郭花脸家门口,远远看见,好像是大门上挂着一件破烂的衣服。走近细看,原来是王奋进。他穿着沾满泥浆的衣服,眉宇间点着胭脂红点,两腮涂着胭脂红斑,用一根绳子,吊死在郭花脸家大门打关的铁环上。你们快去看看吧。
嫂子从屋里出来哭着对大哥说,还傻站在那里咋?快去看看啊!
我从门后抄起那把砍柴刀说,你们等等我,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