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光

夏 青

2013年刚参加工作的我，骑着自行车，带着迷茫、焦虑和忐忑踏进了黄河边上的一个小村庄，开启了我从未有过的农村生活。来这之前，我查阅了鲁迅先生所有的关于农村的小说、杂文和散文，读完了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看完了七八季的《乡村爱情》，天真的以为遇到乡村里的人与事都不会逃出我所有的设想。后来，我用了两年的时间走进乡村，认识村里人，打破了书本、影视中的固有想象，再后来，我试图带着真实的触感和遗憾去描绘他们，记录下他们的故事，然后，回归到本源生活。

刘折腾是村庄的支部书记，本姓刘，但是因为常年不在家种地，到处走街串巷干买卖，所以得了个“刘折腾”的外号。当时的村支部班子没有现在这么健全，全村就一个“管事”的，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找他，比如镇上下发通知、村里矛盾处理、应付上级检查等等都得联系他，而刘书记也不是正式在编的乡镇工作人员，只是村里最大家族刘氏推举出来的代表，选举的时候在选民上占有绝对优势，就被选为支部书记，“业余时间”负责村里事情，当然这些都是在后来的了解中得出来的信息。当时入村第一件事是挨家挨户走访，了解村民基本情况，一般情况下第一次都是需要支部书记领着去，先给村民介绍一下，以免引起误会，而我们村的刘书记因为在台前考察蔬菜大棚，临时回不来，就在电话里说：“李干事，我回不来，考察大棚种植呢，不是要扶贫开发么？我自己先跑跑调查，你的事我在广播里说了，你就自己找家里有人的进去问问就行，村里可热情了，都很欢迎你！”也幸亏他这一次缺席，让我在入村第一天就摸清了他的底细。走访的前五家，都是对村工作的支持和赞扬，特别是对刘书记本人的褒奖，到了第六家才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后来才了解原来这家不姓刘。一天的走访让我惊讶于村民的热情和实在，也让我拼凑出刘书记的“折腾”所在。

刘书记是一个一门心思挣钱的人。村庄位于黄河岸边，盐碱地严重，只能勉强种植小麦和玉米，而且产量不高，价格也上不去，村民们大都选择外出打工，而刘书记呢，因为小儿子残疾，需要大人照顾加上父母年纪大，只能选择待在家里，天天开着那辆没有安全带、四处漏风的小面包车走街串巷。前几年种植过中药材，因为没技术没经验，草药长势不好，半年后就放弃了；办过养鸭场，因为疾病，鸭子全死了；带领过建筑队，因为赚不到钱，工人也都走了；还干过运输，因为超载被罚后，也不干了。这么多年下来折腾了一次又一次，把家底都掏空了，还不听家人劝，大女儿因为债务和他断绝了关系，两年间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的大女儿，好在他还有个二女儿，开大卡车的出色的二女儿。这一次，听说上面有扶贫政策和资金，又开着那辆拉货也拉人的面包车去考察扶贫项目了。

可这一次的折腾却是有成果了。村里用扶贫资金整合六十亩土地建起了蔬菜大棚，镇政府建议种植黄瓜、西红柿等蔬菜，可以与邻村一起形成规模，便于管理和销售，可刘书记不，他从别处拉来了葡萄幼苗，拉着村民一起种植起了红提葡萄，逢人就说葡萄种植的好处，未来的收入以及邻镇的葡萄种植规模。两年间，我看着光秃的土地上竖起的铁架子、摆着的塑料膜布变成了一排排的塑料大棚，葡萄幼苗的小树枝上面套种的黄瓜开花结果，帮着村民把鸡蛋和红糖搅进营养液里冲水灌溉，吃到了第一批稍显青涩的甘甜葡萄，憧憬着明年结出又大又红的提子。带着这份期盼我考上了省城的教师工作，回归了久违的城市生活，几年后，再听到刘书记的消息，却是他的小儿子疾病恶化去世了，二女儿也因为对象出轨喝药自杀了，大女儿仍旧不联系，只剩下大儿子一家和他整天围着葡萄园。

我想过给他打电话，说一说各自的经历，可我的经历按部就班得乏善可陈，关于他的那些却怎么也张不开口，说什么呢？只好算了，就这样过了四五年。某一天接到陌生电话，竟然是刘书记，他到省城来了，在某大学附近干工程，想问他许多事情，可最后只剩下一句——葡萄园呢？他说，不挣钱交给儿子了，他要继续折腾几年，给儿子在县城买房子。电话结束后，我久久地望着窗外，脑海里始终萦绕着那憨厚腼腆的笑容。

张校长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干了三十年工作，在接近退休的年龄转了正，成为了村小学校长，因为这缘由，每次见到他，总能听到他对国家的感激。认识张校长是因为村小学的硬化项目考察，上级拨付资金改善村小学校办学条件，我负责前期考察和方案策划。第一次见面就惊讶张校长满头的白发，快退休的年龄满头白发不稀奇，可配着他一米八的修长身材，饱满红润的脸庞就显得突兀起来，好在他见人就笑开口也笑，爽朗的声音使得整个人都充满精神。每次见面我都说，你这精神状态可以退休后继续教学，反正村小学也缺老师，可他顶着花白的头发晃来晃去地摇头说，不，我还有事情要办，就等退休了。再追问他啥事，他就笑笑不说话，继续晃悠他的白头发。

一天突然接到电话，说张校长和村民打起来了，带着疑惑不解，骑上自行车就往村里赶，等我赶到村里，事件已经平息，两位当事人也各自回到家里了，问围观的村民，才知道起因是因为一句话——“你是见义勇为的英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会哭的张校长，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整理后的衣服也掩盖不住被抓挠的痕迹，慢慢的他才开始说，见义勇为的举动和退休后要办的事情。

五年前张校长下班途中遇到小偷，凭借年轻时的当兵经历和身体素质，很快就帮忙抓住了小偷，还因此专门受到镇政府表彰，参加了表彰仪式，就是这次参加表彰仪式，让张校长后悔了半辈子。在表彰仪式这一天，老伴在家做饭，孙子孙女出去玩耍，在池塘边孙子被一块儿玩耍的小伙伴推下水，再也没有上来。事后，孙女说弟弟是被某小孩推下去的，可都是几个四五岁的娃娃，真实情况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最后不了了之了。生完孙子后，儿媳妇就做了绝育手术，为了弥补内心的过错，这些年，张校长的积蓄全用在带着儿媳妇看病上了，省内的大医院、偏方、老中医、门诊都试过了，结果还是没有任何起色，从孙子死的那天起，儿媳妇就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张校长说，他不后悔帮忙抓小偷，他后悔的是为什么要去参加表彰仪式，如果不是虚荣心，他就在家帮忙看孩子了，孙子也不会跌进池塘。

几天后，那个爱笑的张校长又回来了，他悄悄告诉我，听说北京的医院能够治愈绝育手术，他攒了十万块钱，等退休一到，他就带着儿媳妇去北京治疗，他还说，不行也不要紧，那时候有时间了，中国这么大，总会有能治好的地方的。我说，对，肯定会治好的，早晚的事。

乡镇基层工作是没有周末和上下班时间的，工作的场所就是分配的各个村庄，只周一上午到镇上开会汇报一周的工作，安排这周任务，剩余所有时间都需要围绕村庄进行，走访调研和处理突发事情。刘大爷就是我在排查走访贫困户的时候认识的，当时他站在人群中，听我讲解贫困户的政策要求，等人群散了之后，他偷偷地拉着我去看他家的情况，让我给他申请个贫困户名额，不停地强调他没有儿子养老，只能指望国家了。走到刘大爷家门口，看着泥巴混合着麦秸秆围成的老式院墙和土屋，我心里开始泛起了嘀咕，因为这次贫困户名单上并没有刘大爷，等坐在不大却干净的堂屋里，听老两口说完他家的基本情况，我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下，笑着开导将来为养老担心的两位老人。刘大爷家里确实没有儿子，年轻的时候因为想生儿子，就一直不停地要孩子，直到生下第八个，还是女儿，这才把生儿子的想法放弃了。因为生不出儿子，前些年没少被街坊邻里笑话，直到现在还在担忧“绝户”的身份，怕被人看不起，怕老了没人管，想要个贫困户名额，一是图个心安，二是为了争口气，让村里人看看。我坐在刘大爷家的堂屋，视线落在桌子上的脑白金、中老年奶粉还有篮子里的菜肴，刘大爷看了看我，笑着说，这是老三今天上午刚送来的，又指了指院子里的小摩的，说是小女儿买的，几个女儿轮着来看望，平均一周一次，这些年自己就没买过东西，说完这些，我和刘大爷都笑了。走出院子，看着右边路口第一家明亮的砖瓦房，还有站在大门口的映入我眼里的模糊青年，我想刘大爷还不知道，现在的他早已成为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了。

走近这位二十出头的青年，我问，药吃了么？接着说，这次贫困户名额你家的批下来了。他回了声，哦。然后，就继续依着雕花的大门晒太阳。小赵背后倚靠白色瓷砖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进我的眼睛，把眼泪闪了出来，我赶紧一转头，说，我去下一家了。年轻的我，还没有做好和他谈心的准备，任何语言、理解在他面前都是虚伪的苍白。他有个三岁的孩子，他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他半年前查出癌症晚期，放弃治疗后一直在家呆着。刚查出那会儿哭过闹过，发脾气把家里的东西都砸过，后来认命了，不哭不闹也很少说话，只是每天出来晒太阳，下雨大风的天气也是，就这样一站站一天。记得，也是有过交谈的，那时候我还不了解情况，他站在门口我主动打招呼，一起聊他的家庭、他的打工经历，聊到最后问他怎么不出去打工了，他苦笑了一下说，生病了。等到村支书和我商量贫困户名单，我才知道他生的病是癌症，之后，再看到他除了点头就只剩下笑一笑了。

离开村庄之前的最后一次走访是去看望小胖墩家。小胖墩是我给那个孩子起的代称，第一次见面，在村广场上，几个妇女、孩子围在一起闲聊，我走过去和她们打招呼，介绍一下我自己，拉近与村民的距离。小胖墩和他妈妈就在其中，小学四年级的他还是很腼腆，躲在妈妈的身后看着我，看到他我就想笑，简直和他妈妈一模一样，都是圆圆的脸蛋，胖胖矮矮的身材，天生带着喜庆，很招人喜欢。聊着聊着，他妈妈说：“我们也没啥要求，就想问问你管计划生育不？现在一个孩子太单了，想再要一个。”说完，就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说：“目前还没有出台明确的政策，但是据我了解专家在研究了，等不了两三年也许就会放开了，你肯定能赶上。”旁边的几位街坊开始调侃起小胖墩，说他不久就会有弟弟妹妹了，弄得孩子更加不好意思了，躲了又躲，我在这些爽朗畅怀的笑声中感受到了亲近和美好。可能老天爷也喜欢讨喜的孩子，在一年后的夏天，他把小胖墩带走了，还是在那个黄河支流干枯形成的池塘里。年底走访慰问时，小胖墩的爸爸在屋里沉默吸烟，他的妈妈出来送我们，用哭得沙哑的声音说：“医生把环取出来了，说一两年就能再怀孕了。”刘书记看我没说话，接过来说：“那就好，那就好，还会有孩子的，幸好没结扎，要不像张校长儿媳妇那样就麻烦了。”我抬头看了看刘书记，握了握嫂子的手，就自己走出了院子。我想，一个生命不是另一个生命能代替的，可对于他们来说，缓解伤痛最好的方法就是另一个生命的到来，然后，继续生活下去，逝去的终将也会被选择性的遗忘。

离开村庄的最后一天，我去看了那个池塘，站在平板石块拼接成的小桥上，看着它又浅又小的水面，想拿起脚下的大石块狠狠地扔过去，可又怕惊扰了那两个沉睡的灵魂，对着这个不是湖也不是池塘的水面，我无能为力，不能填也无法围，因为它只是黄河一条不起眼的支流，汛期会变成一条小河流进黄河。

村庄的故事就像是一条宽阔大河上面滴落的小雨滴，偶而会泛起涟漪但终会归于平静。当我站在教室的讲台上，看着台下奋笔疾书的孩子，总会想起乡间赤脚奔跑的娃娃们，和路边刚刚返青的麦苗，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人叫我：“李干事，李干事……”猛然间抬头，却只剩下朗朗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