荪 步
东荒乡不乏诗意,东荒乡消磨诗意。东荒乡,是物乡,是我乡,是人乡,是我习焉不察的故乡,也是未知和辽远的“诗性地理”。
——题记
太阳底下曾经躺着这样一片土地。菰蒲青青,水泊淡荡。浩浩天风把云朵扯得七零八落,碎云落入长满塔头和青白、鹅黄野莲的褐色水中,而贴肩搭背的鱼们则衔着渡水的芦花,在云彩里游泳。没有人走的路,没有人住的屋,只有虫、鸟、鱼和走兽在茅草窠或是柳毛丛中觅食、争斗、繁衍……这片土地默默无闻地为它们隳肝沥胆,养生送死。
这就是东荒乡。
东荒乡的春天生涩,含糊其辞,严冬的尾巴摇摇摆摆地抽打着它。河沼化冻、结冰、化冻、结冰……日头忽冷忽热,眼见四野草色青青,寒流又突如其来地捆住草芽刚刚舒展的腰肢,清雪为大地敷上一层霜粉。倏而天鹅和野雁们结队飞回,鸣叫声里一片万水千山。春雨如毛,春雨如珠,春风如饧,春风如酥,春天才真的来了。兔子、狍子、熊、荒原狼们抖落毛皮上的雨珠,意味深长地审视着一切。
东荒乡的夏天狂野。不羁的风、雨、太阳和荒草四下里奔跑着,歌唱着。河沼涨涨落落,野水漫过荒草和矮树丛,留下褐色的腐草和黝黑闪光的河泥。白天,东荒乡的虫、鸟、鱼、兽们躁动着,沼泽的腥气、动物的体味、花香、树香、草香、浆果的甜香也同样躁动着,被烈日煮过的空气里弥漫着沸水的声响;傍晚,蚊蠓群起如黑色的毛毛细雨,在低空迂回、飘荡;夜晚,草木咀嚼着泥土,在星光、月光和无所不在的黑暗里分枝吐叶。
东荒乡的秋天芜杂。秋风放倒成片的茅草,苦涩的河沼水和不时滂沱的雨珠搓洗着草色,从碧青洗到金绿、金黄和黄白,带着青葱的欢愉、成熟的喜悦和衰老的哀伤。清霜和重霜打过的浆果、蒲草、芦苇们匍匐在地上。候鸟南归,动物们换了厚密的皮毛。枯枝落叶借着飘忽的风向暴躁的、颓靡的、胆怯的太阳和疲惫的土地倾吐着半载的款曲。兔子和耗子忙着打洞,三三两两的狼在秋风秋雨里凄厉地呼号。
东荒乡的冬天丰饶而且残忍,丰饶的是雪,铺天盖地;残忍的是土地,一无生长。雪地纯白,天空青白,太阳苍白。白色是唯一慷慨的颜色。草芽在厚实、暖和的白雪身下做着前程远大的美梦;狗熊舔着掌上厚厚的胼胝在树洞里躲避着暴风雪;野兔竖起耳朵咬着枯草的根茎,防备着饿狼的偷袭;鱼们栖息在冰下,为了保存能量而静止,为了争取氧气而游弋。
这是原始的东荒乡,我从未经历过,却又对它朝思暮想。
东荒乡是名副其实的一方荒土,它位于三江平原的腹地,尊称东大荒。当北大荒成为北大仓后,提起东荒乡,当地人能想到的仍是一片东向的荒蛮之地——几十里几百里方圆的草甸与泥沼荒无人烟,数不清的烂水泡儿滋生着蚊蝇,而且狼虫出没。可以说,东荒乡所有的声音、色彩、形状、气息、味道……外面的人不懂得,里面的人更从未想过要懂。记忆里起伏无边的荒草烧着了,火舌舔着黑土舔着干风舔着绿水舔着太阳,一路熊熊燃烧过来,灵魂感到深深的饥渴和切肤的灼痛。
在我怀乡的梦里,一想到东荒乡,先记起的永远是那片无边无际的土地和天空。数不清的傍晚,东荒乡的西天幻化成一团绚丽的色彩——锅底灰、鸭蛋青、海水蓝、茄子紫、菊花黄和玫瑰红……仿佛天空在以此抒写自己复杂的情怀。草芽初生的广袤大地好似一个懵懵懂懂、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喝醉了酒,迎头撞上去,立即仰面躺倒了,脑袋枕着东天的垂云。那云朵层层叠叠、团团簇簇、慵慵懒懒、懵懵懂懂,像山坡上放满了温柔的白色绵羊,千千万万只温柔的白色绵羊。夜幕降临,云朵渐渐由绚烂趋于平淡。指头粗细的杨树让过寒意犹存的北风后,侥幸地搔着头皮。星星们纷纷掉下沼泽,只剩了睒眼的力气。枯发如雪的塔头们系上黑头巾,一路走向疏疏落落的柳毛丛、影影绰绰的柳篱笆和稀稀拉拉的土房子。土房子里鱼跃而起的马蹄灯光终于一脚将黑夜踢出门去。
夜里推开屋门,可以看见和听见大风拨开旷野的草草木木,在黑暗里游荡。一双绿色的闪着孤寒的眼睛永远在荒甸里饥渴地等着什么。那是孤狼的眼睛。走在少有人过往的土路上会捡到直喇叭筒样的马粪包。它有着羊皮纸质地的外皮,海绵一样的瓤,挤一挤就会喷出黄烟,可以用来止血。但马粪包的旁边往往摊着一两块风干的狼粪,里边粗粗拉拉的满是羊毛。我和我的伙伴曾经在这土路上追着汽车闻明亮的汽油味道;风从耳边溜过,我们就去追风;草甸子里长满野草花,我们就采来坐在门前玩过家家;水洼里汩汩地淌着清水,里面有小鱼、小虾、透明的蛤蟆卵和孵出来的蝌蚪,我们哈哈笑着把它们捉住放在玻璃瓶里养;野地里一串串葡萄样的黑天天熟了,我们大把大把地摘了就吃;我们还挖野菜、采蘑菇,把柳条当车推着骑着,背着大人在高高的柴草垛上蹦蹦跳跳……
这是我的东荒乡,它用尽全部的生命和精力,在我记忆中演绎着一种地老天荒又与人无关的感觉。然而记忆中的东荒乡早已不复存在,现实的东荒乡则物非人亦非。古人夜泊吟诗的江河不再是现代人的诗意空间,我的东荒乡也是如此。曾经生活在东荒乡和东荒乡之外的人们身处其地时,将无一例外地感到荒凉和无奈。是呵,没有什么能够轻易毁掉人的记忆,但是却可以毁掉同记忆关联的感觉。走出东荒乡的我也只能偶尔想望它,至多再想想未经开垦的荒甸如何变成东荒乡,从而成为我家乡的过往和将来。
最初人们惊异于东荒乡的自足,没有人的参与,东荒乡太阳底下的一切竟也安分随时,毫无失落感,以至于人们都替它们失落和遗憾起来。于是空闲的时候,东荒乡人都抱怨着东荒乡的荒凉和寂寞。尤其是冬天,营生太少。河水上冻没几天,勤快些的男人就都扛着冰钎、搅捞子,拉着雪爬犁到东边十几里外的大河打鱼。甩开膀子用冰钎在三四尺厚的冰面上凿开十几个窟窿,再用搅捞子一搅和,一会儿的工夫鱼们就攒三聚五游到新鲜空气所在的水域,于是可以出鱼了。一人一天捞个一百来斤不成问题,走运的时候三个人能捕获四五百斤,用爬犁拉回家再想法运出去卖。冬天外出就更不易了。有时大烟炮天气持续个三五六七日,那大风卷起雪尘在空旷的雪原上肆虐,住在马架子里的人被雪壳子封了门不得出来,要邻居拿铁锹挖开才能出去活动。车是不通的,外出卖鱼的搁爬犁拉上几百斤的冻鱼,条件艰苦的干脆背上百十来斤,凭着两条腿走到集市去。一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倘能遇到户人家喝碗滚烫的白开水,再美美地抽一袋旱烟,那是再快意不过了。更多的时候是找个背风的地儿点着烟袋锅子歇歇,或者干脆从怀里摸出冷馒头就着干辣椒垫补垫补,吃得鼻尖儿冒了汗,头顶和前心热气腾腾的,然后继续赶路。
冬天天光短,东荒乡人家都是一天两顿饭,早饭八九点,午饭两三点,白菜、土豆、萝卜轮番上阵,偶尔十里八乡有来换豆腐的换几块。后来有了学校,也按着这个规矩行事,只是有学生的人家要提前一个钟头吃早饭。这时候,孩子们下午一点半就放了学。倘若天儿好,淘小子们通常撂下书包就去溜冰、打尜儿、滑爬犁。房后的雪壳子给北风收拾得邦邦硬,更可以掏雪洞、打雪仗、滑雪。寒假那么长,作业要么不急着写,要么赶紧写完,玩儿是第一要紧的。就下几天雪也不打紧,天晴时支上秕谷筛子扣家雀,炖了烧吃都好。还可以借着给打鱼的人们送饭的机会,把丢在冰窟窿边的河虾捡回家炒着吃。那些虾刚出水时是半透明的青灰色,没一会儿就冻透了,颜色转红,衬着清冷的冰面煞是好看。
东荒乡的春天来得迟,不但迟缓,而且迟疑,总是乍暖还寒,像一只羽翼未丰、正在练习飞翔的雏鸟。农谚说:“一九二九不伸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七九雁来,八九河开,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尽管东荒乡的春天拖慢了几拍,毕竟还是要雁来河开。化冻天里阳光灿烂空气清冷,道路却泥泞不堪。先是柳毛子长出来一个个白绒绒的毛毛狗儿,接着吐出嫩芽儿,颜色是淡淡的黄和绿,不大显眼。跟着柳蒿芽儿、婆婆丁等野菜也在经冬的枯草下冒了头儿。柳蒿芽儿用热水炸过后蘸酱、包菜包子都行;婆婆丁的味道极苦,可以清火。杨树返青,树枝上的杨拉罐儿分外醒目,采来烧吃据说可以治小孩子淌涎水。有一种生在水洼地里的单瓣黄花开得极早,叶子是桃形的,纹理却颇似荷叶。还有一种路边常见的零星小白花,花瓣微小单薄,在春风春阳里不停地打着寒噤。
天儿越来越暖和,阳历五月初,链轨车、四轮儿和哞哞叫的黄牛同时下地播种。种子去年上秋打粮就准备好了,化肥则是年后打县城或公社拉来的。由于春脖子短,播种期相当紧迫。有时赶上地洼雨水大,铁牛下不了田,倒是农耕时代的老黄牛慢悠悠地走在了前面。起初东荒乡的农作物也多,小麦、大麦、荞麦、苞米、高粱……各有各的生长期,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自然选择,大豆成为了东荒乡无边沃野真正的主人。草长在前面,豆苗长出来了,草长得就更茂盛,苣荬菜、刺菜、灰菜、苋菜、兰花菜、苍耳、芦苇、水稗草、节骨草……纷纷将豆苗围挡在身子底下。还有一种不大常见的草叫菟丝子,细长如丝,不长叶但分叉儿,缠在豆秧上汲取水分,能使豆秧枯死,最是难缠。接下来的农活当然就是除草。那时农药用的不多,大家都还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典型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锄两遍地,间隔着再用犁铧蹚两三遍,从六月干到八月,之后勤快的庄稼人还要薅大草。当然,懒汉打过药锄一遍地秋后也打粮,只是粮囤要比人家小一些了。
十月的东荒乡飘起零星小雪,灰冷的天空下面,镰刀割过的土地满是豆茬儿。三五只麻雀在清旷的原野上飞。红艳艳的冷日分开脱光叶子的树枝走到人眼睛里来。新雪压陈雪,四野一片寂静的白。枯萎的蒿子秆儿和芦苇斜斜穿出,用日光在雪野上横七竖八地印满淡墨白描的线条。一虚一实,拉开了人和时间的距离,人生和人生的距离。公共场院里几个四轮车套着石磙子轧在豆秸上一片哔哔啵啵的声音,破荚而出的黄豆粒就躺在豆秸下面,圆滚滚、金灿灿、结结实实、挤挤挨挨。打谷之后是扬场、装囤……于是乎农忙告一段落,于是乎又是漫长寂寞的“猫冬”时光了。
东荒乡人以坚忍的毅力征服着荒凉,忍耐着寂寞。
事实上东荒乡人征服东荒乡的过程,也正是东荒乡不断放弃自我的过程。
在我看来,东荒乡的过去无疑一片混沌。父辈们多半来自山东和辽东。他们踏上这片土地时,没有人会想到其中的意味。他们要征服东荒乡,并且感到理所当然。一九七八年,我的父亲来到东荒乡,经历过东荒乡的过去。他是胶东人。拖拉机翻起一片一片黑褐色的酥松的草垡子地。天风放牧游云,一朵朵的在天上走。天边清白浅蓝一片。草虫在荒草地里曲曲嚯嚯地叫,空气里暖烘烘一片熏人的蒿子味儿。父亲迷迷糊糊地想到,也许这里就是他埋葬青春和理想的所在了。
然而东荒乡并非父辈天然的家园。东荒乡位于清县东部,地势低洼,有些年头秋水灌河后,挠力河暴涨,顺势而东,汇合水势汹汹的蛤蟆通河涌入东荒乡,这块土地就都泡在水里了。一九八一年六月东荒乡发洪水,人撤了以后,推土机围村推了两米多高的土坝。水势慢慢上涨,将尺把高的豆苗和半人高的青麦吞没。渐渐的,坝外的土房子也被淹了,水打南窗进来再打北窗出去。灶坑里可以摸鱼。柴禾淹了,留守的人只得烧柴油炖鱼为生。站在坝上四下里望,灰冷的水面漂着淹死的牲畜和木头接天而去,令人头晕目眩。一九九一年,洪水卷土重来。大河涨水小河满,大大小小的水泡子直往人家的门窗里逼,三寸多长的鲫鱼在院子里翻腾。雨一直下,鸭子和蛤蟆一声比一声叫得响。那时东荒乡人口多了,拖拉机载着老人孩子向清县走,青壮劳力留下抢收小麦。沿途村庄尽泡在浑浊的水里。路被淹了,车行得极慢,过挠力河时需要链轨车引路。日薄西山,天放晴了,水还在涨,一尾一尾的金色波纹在眼底跳跃。绚丽的霞光映着青灰色的水面,抽空了人心中繁复的色彩和味道,眸子里都是如露如电的幻象。
据说洪水是上古留下的一种人类的集体记忆。东荒乡的洪水和雨淹没我和伙伴们许多不经的想象,那一段逃荒的生活则搁浅在记忆的荒滩上,令我刻骨铭心。洪水是我幼年的一段创伤性记忆,雨则是翻寻这段记忆的索引。我至今无法肆意地享受雨天。在我看来,雨之为物,不可捉摸,令人想到佛家的无常。我父亲则不然。他接受东荒乡的雨,对每一场雨的大小缓急品头论足。平心而论,东荒乡的雨是很有性格的,值得诗人搜肠刮肚地歌吟。尤其是夏秋之交,暴雨若天将点兵、云旌蔽顶、电矛穿梭、雷鼓阗耳、风马踏燕,白烟起处地上坑坑点点。霎时间雨停了,日照辉煌、彩虹夺目,天地间一丝风也没有,院子里却积水横流。慢雨则像中年人走路一样有条不紊,淋淋沥沥下一个白天两个晚上。失眠人在枕上听雨,不久便蒙眬睡去。清早零露瀼瀼,空气也清新地逼人。
洪水过后,东荒乡人的生活还要继续。东荒乡人建屋筑坝,又雇来吊车在田间地头抓出一道道壕沟。开荒还在继续,常常看到有人烧荒,成片的青烟腾起,渐渐漫入青天。沼泽和野鸡、白鹤们渐渐淡出了东荒乡人的视野。沼泽和草甸越来越少,邻居说他看到一只狍子趴在他家豆地里。我家门前土坝外的一片湿地被外来人家垦成水田,人在里面插秧打药,白鹳在里面觅食。稻子贱了,水田又改成旱田。几年下来,东荒乡九月,秋水尚可共长天一色,落霞却惟有孤飞而已了。可是我有权评说这生命的是与非吗?既然我的生命借由父辈们征服和索取东荒乡而来。
我是走出东荒乡的东荒乡人。我对它的一切都既漠然又热切,既灰心又不甘心,既冷静而又颇多共情。
我老家门前的土坝上仍栽着两排杨树,给细风筛过,叶子窸窸窣窣地只是响。布谷鸟在不远的地里叫,家雀儿、燕子在柳篱笆上叫,鸡鹅鸭在院子里叫,拖拉机在田间土路上叫。阳历六月中,天儿不冷也不热。东荒乡人正埋头忙活着自己和儿女的生计。手指肚儿沾满了苣荬菜苦涩黏稠的白浆,多少天洗都洗不掉。这苦涩的苣荬菜的味道东荒乡人年年都在品尝。
我又是失去了东荒乡的荒乡人。东荒乡旷野不羁的风是我对自由的向往,我童年的时光在道旁叫蝈蝈的聒噪声里流淌。燕子衔来的春天里没有诗,有的只是平淡的生活和诉说的渴望。而我的东荒乡,即便改了模样,仍是我时时想与望的真正的风景,而真正的风景是没有边界的,又何须谁站在风景之外诉说什么呢。
天地不仁兮,万物刍狗;
日升月落兮,终归大荒;
至疏至亲兮,是为无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