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花事

2022-10-29 21:07
山东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白兰花卖花胭脂

白 下

白兰花

夏日三白,栀子、茉莉、白兰。盛夏的江南,是白兰花的味道。

白兰花,曾经是江南太太小姐们夏天最喜欢的配饰。那是一朵花,就可以开心一整天的时代,是车马慢的时代。

古人的耳朵是有福的。四百年前的明人陈继儒历数:“论声之韵者,曰溪声、涧声、竹声、松声、山禽声、幽壑声、芭蕉雨声、落花声,皆天地之清籁,诗坛之鼓吹也。然销魂之听,当以卖花声为第一。”

古人推崇不时不食,江南人的精致,连配饰都讲究最时令的装点。梅雨季节前后,是一定少不了白兰花的。民国时期,苏州和上海会有姑娘或阿婆们湿布盖花,提篮沿着市井街巷声声叫卖:

“栀子花~~~白兰~花,栀子花~~~白兰~花,三分洋佃~买一朵。”

栀子花的花字声调悠扬,拖得很长,到白兰花的花字又来个大降调,戛然而止,柔声收尾。那叫卖声是有腔调的,和白兰花一样,香是香来糯是糯。

白兰花不是长在叶子中间,而是在每片叶子的腋下,远看是很难看到花的。含苞待放时,它的香味最浓郁,花瓣素白细长,微微张开翘起,像女孩微翘兰花指的柔态。有人说,白兰花的香根本就是明火执仗地香气袭人,花香又特别,矜持、温婉、清幽、淡雅、软糯、绵长,茉莉、栀子、桂花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

除了苏南和上海,在湘、鄂、闽、川、粤、桂、滇等地,白兰花也是常见的,它还是潮州、宜宾、晋江等地的市花。爱花人争论着说,你广西的没有我们湖北的花香。你湖北的没有我们广西的花大。

那个年代,奶奶们一早出门买菜回来,大多会捎带几朵细铁丝绑好的白兰花。自己戴两朵在发髻边,另两朵别在女孩儿的衣服上,然后在额头上“啵”一口:阿拉囡囡香喷喷!女孩儿跑去玩了,阿婆们就坐在弄堂口,开始择菜,剥毛豆,聊着家常。

倘若穿了旗袍,就挂在斜襟的钮扣上,再不然用手绢包起来,掖在旗袍里,人家闻得到香气,却看不到花,比挂着还要体面雅致些。

还有细心的妇人拿浸湿的手帕垫着,干了再浸湿,可延长一两天花期,即使最后萎了,也舍不得扔,挂在卫生间里,还会散发余香。

男青年羞于戴花,他们喜欢放一两朵在钱包里,姑娘们爱把它挂在扇坠儿上。孩子们则把它放在铅笔盒里,或夹在课本中。把干了的花用酒泡着,可驱蚊。妈妈们随手往水缸里丟上几朵,烧的水也带了花的香气。晚上放两朵在枕头边,一夜好眠。如果第二天还想戴着,就找个浅碟,花头朝上靠在碟边,花蒂浸在清水里,花期就长一些。

到近些年,成都、南京、昆明等地的出租车司机喜欢买来挂在车里,有幸坐了这车的客人就嗅着花香和司机聊起天来。

白兰花似乎是百搭的。和太太小姐们一起,暗香浮动,尽显高贵风雅;和村姑一起,不争不抢,朴实无华;和阿婆们的白发一起,让人感叹岁月沉淀之美;和孩子一起,又更觉其清纯可爱。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常苏锡一带还有很多卖白兰花的阿婆。苏州虎丘山附近的花农栽植大量的茉莉花、白兰花,一到花期,阿婆们都忙着采花、扎花、卖花,热闹得很。小小的花瓣沾着晶莹的雨露,被暗色的绒布衬着,像暑天捧着的一杯冰青梅汁,杯壁上挂着小水珠,湿湿黏黏却令人浑身透着舒爽。

白兰花的味道,也是老上海人最钟爱的味道,是海派文化的一部分。上海的白兰花,大多来自苏州。随着城市的发展,苏州一带的养花大棚大都被拆除,茉莉花、白兰花一度踪影难觅,卖花的阿婆越来越少了,包括曾遍布上海大街小巷里的茶叶蛋、油墩子,有老上海记忆的东西正在慢慢褪去。年轻的上海人对白兰花大多是陌生的、漠视的,一方面是本土文化的日渐式微,一方面是外来文化的冲击变更,好的、坏的,一股脑地全都随着历史的洪流逐渐消失,不舍又无奈。上海,已经是全世界的上海了。

最近几年,苏州的种花、卖花产业似乎又得以慢慢恢复,上海街巷里出现了零星卖花人的身影。如果你有幸遇见那些鹤发布衣的卖花阿婆,就买几朵吧,让白兰花的那缕暗香,留存得久些,再久些……

蜀 葵

窃以为,夏天必须有蜀葵花才够得上夏天。

蜀葵,生命力最旺盛的花。落几粒种子,它就从端午节开到深秋,第二年开满一块田,往后每年都开给你看。我想不出还有哪种花比它更好养活。它完全不挑地方,不挑土壤,河边、房前屋后、小路边、墙根下、铁轨边、垃圾堆旁,只要有点土,它就悄悄地扎了根,抽出几片叶子。不认识的当它是野草,随意踏平了,抑或被野兔啃光了,它依然不死,过几天又从旁边发出新的叶片来。

各地百姓赋予它的别名也像它的性格一样,直白、乡土、泼辣:灶头子花、棋盘花,饽饽团、秫秸花、伞儿花、大饼花、大出气、斗篷花……因为花朵多为红色,又能蹿至丈余,也有地方叫它一丈红。因为在端午节盛开,南方叫它端午花或端午瑾。有的地方叫栽秧花,因为栽秧的时候开花。这花开了麦子就该收割了,有人又叫它大麦熟。它甚至还会成群地盛开在铁路边,人们干脆叫它铁道花。

老潍县人有民谣唱道:

光光艳,奇好看,

不用管它自己蹿。

养鱼要养泥沟钻,

种花要种光光艳。

泥沟钻说的是泥鳅,鱼类里生命力最顽强。光光艳就是当地人给蜀葵起的名字,大概因为它开起来光彩照人又明丽多姿吧。

炎天花尽歇,锦绣独成林。熬到端午节临近,憋了一个冬春的蜀葵终于爆发了,艳丽的花朵开始“嘭嘭”地怒放了。它们毫不吝啬,一朵未谢又开一朵,绿萼艳朵,两两背开,吐红露粉,锦绣夺目,茎秆直直地坚挺着,仿佛一直要开到云霄里。很快,蝴蝶蜜蜂都赶着趟儿飞奔着来了,嗡嗡嗡嗡,上下翻飞,夏日暄妍,生机勃勃。

蜀葵最早是受宠的,南朝时,曾经贵为皇家园林之花。旧时光里,它的风情被人写成各种诗文称赞了数千年。因为它的叶子大而密,能遮挡烈日晒伤根部,古人又爱怜地称之为“卫足葵”。它不仅仅只做观赏,取皮泡出丝缕,可织布或打绳,嫩叶和花皆可食用,曾是古人餐桌上的常见菜肴。

蜀葵最初也是浪漫的。取蜀葵叶捣汁染纸为绿色,桃花、芙蓉研汁染纸为红色,这样的纸张平滑舒展,落墨滋润,称之为蜀笺。有“元白之交”的白居易和元稹,偶得佳句,便用这蜀笺写就诗文装进竹筒寄给对方,竹筒防潮防损,蜀笺精致华美,于是又有了诗筒葵笺的说法。青山当户,流水在左,煮雪烹茶,醉意诗书,文人之间的雅趣,今人难以望其项背。

不知始于何时,蜀葵像从深宫逃到民间的小宫女,开始在各处撒了欢似的生长,地位也随之急转直下。唐人陈标说它:“能共牡丹争几许,得人嫌处只缘多。”蜀葵本来可以和牡丹一争高下,就因为开的太多了,多到令人嫌弃了!有的地方干脆叫它没脸花,哎呀,花多得简直到了没皮没脸的地步了!貌似嫌弃的称呼里,又透着俏皮和怜爱。

因为被嫌弃,城里的园林和绿化带里鲜见蜀葵的身影,乡下才不管它是否名贵,任由它在寻常巷陌野蛮疯长,开成绿化带,开成花墙,开成花海,想怎么开就怎么开,那里才是蜀葵的乐园。

看到那些开得热热闹闹的蜀葵花,我常常被它们那种满溢的欢乐场所感动。它们让我想起永不服输的阿信,想起《人生》里善良纯美的巧珍,它们更像身边一个个最普通的你我他,不精致,不端着,不忧郁,不沉沦,它们是大方的,开朗的,快乐的,积极向上的,不言败,不惧苦,越挫越勇,热烈地盛开着它们的生命之花。

胭脂花

安徽有关于胭脂花的传说。在很久以前,嫦娥奔月途中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胭脂全洒落在山中。那些山是有灵气的,于是第二天清晨,漫山遍野开满了胭脂花。

胭脂花学名紫茉莉,它的名字多到数不胜数:晚婆娘花、黑白丑、针筒花、美不够、老夜没、耳环花、五角梅、羊屎蛋子花、撇神花、滚珠花、懒老婆花、土天麻、胭粉豆、拐磨花、地雷花、夜娇娇、早晚花、状元花、粉豆花、星星花……

以前出嫁的闺女回娘家,是鲜少在娘家过夜的,傍晚就要回夫家去,所以又叫送闺女花。有的地方叫日落红,因为是太阳落山时开花。有的地方叫晚饭花,因为是吃晚饭时才开放。有的叫添锅花,花一开就该添锅做晚饭了。河南人晚饭喜欢烧汤,家里没有表的年代,看到它开花了,就知道该烧汤了,就叫烧汤花。还有的叫洗澡红,因为是下午洗澡的时间开花。有的地方干脆用它开花的时间起名字,叫它四点开、五点半、六点开。英文中的four —o'clock就是胭脂花的意思。因为花枝像鹿角一样分很多枝杈,又被称为鹿角梅。因其根块像一只老鼠,又有人叫它钻地老鼠。一朵不起眼的花能有这么多名字,足见它分布之广。

胭脂花是不用种的。每年秋结了种子自然落土,第二年春自己萌芽长出,年年自生自灭,有点土它就开满了,一点不客气。

老辈人不让女孩子采它的花,如若不然会围着锅台做一辈子饭。孩子们才不管这些说词呢,它是很多人的童年记忆,是孩子们用来把玩的玩具花。哪里有一片胭脂花,哪里就会吸引一群孩子过去玩耍。

女孩子爱臭美,胭脂花是天然的耳坠材料。把花朵连着花托一起摘下来,轻拽花托,将花托和花分离,中间因为有花蕊连着,就形成一个耳坠,把花托塞在耳朵里,花朵就会像耳坠那样垂着,随着走路的节奏荡来荡去。

花朵摘下来用力揉搓,涂在脸上,可以当腮红。

男孩们则把花托揪掉,把花蕊小心地拽出来,放在嘴里当小喇叭吹着。那细小的声音,伴着逐渐消失的夕阳,和它的花一样寂寞。

有的地方用这花泡出汁水,点在馒头上做装饰。

在它结种的季节,孩子们喜欢结伴而来搜集它的种子,还要比谁采的最多、最大。摘的多了,当做武器互相扔在身上,跑着、闹着,天黑才散去。于是第二年初夏,房前屋后、村里村外,到处都开满了胭脂花。

不仅如此,种子里的白色粉末还可以加点水做涂改液,掩盖写错的字。直接在地上划出粉笔一样的印痕,拿来涂鸦。

古人一直用胭脂花研制脂粉。《红楼梦》第44回中有用胭脂花做脂粉的描写。平儿被凤姐训斥,宝玉去安慰她,让她涂些脂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依言粉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

相比热热闹闹的蜀葵,胭脂花是冷清地盛开。暮色尽染,倦鸟归林,胭脂花才伸着细长的脖颈,努力盛开着,在淡淡暮霭中散发它若有似无的香气。无人注意它的花开,无人欣赏它的花开。

夕开朝萎,没有暖阳的拥抱,没有蜂蝶的陪伴,胭脂花是寂寞的,它似乎又不是寂寞的,陪伴它的,还有暮色中袅袅的炊烟,晚风中吹来的饭香,奶奶唤娃归家的吆喝声声。一夕的美丽,也要开得灿然。它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呵护着孩子们的童年。

谁的记忆中,还没有一片胭脂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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