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29 21:07
山东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校长

行 一

一、伊甸园

我原以为就这样度过残生了。

我躺在摇椅里,天空偶尔飘来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并没有搅扰我的心绪。空气里有一丝泥土的腥味,我知道哪里正孕育着生命,就在这不足三十平米的露台上。这是我的一方天地,我的伊甸园,我一天开始的地方和结束的地方。虎虎早已躲得无影无踪了,猫才不会和主人同甘共苦呢,尤其在这下雨天,它是一只被宠坏了的娇气鬼。

我的周围已被初生的绿叶铺满,生机重又回到这座小小的花园。我能听到花鞘爆裂的声响,一个属于球根花卉的春天即将到来了。那只小猫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趴在树丛下,更没有躲在它的笼子里,它已经许久没有去过那里了。或许潮湿的气息令它厌烦,它回屋了,躲在沙发或者床上某个柔软的地方,打起了猫盹儿。

雨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有一小段时间似乎停了下来。我依然躺在那里,没有回房间的打算。我闭着双眼,期待一个漫天星光的春夜。在那样的夜里,我喜欢在花园里巡游,总会有那么多的不期而遇。大地渐渐升起的温度,稀释了夜的坚硬,总在哪儿会遇到一簇蓬松温柔的枝叶。它随风摇曳,不时传来含混不清的香味儿。只需要两只手、指尖的神经末梢和我的鼻子,就足够感受这一切。如同在水中游弋,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冲击我的心房,又渐渐地,将我浮起,漂向原始、静谧的远方。

一团毛茸茸的物体攀上了我的膝盖。我抚摸了一下,它顺势趴了下来。我还记得第一次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的情景。它趴在笼边的地上,一动不敢动,草叶在它的耳边摇曳。它就那么趴着,四肢压得低低的,警觉地观察着这个未知的世界。但它渴求的目光和敏锐的鼻子早已迫不及待地奔向这方并不宽阔的天地,花卉、蔬菜和昆虫的气息让它兴奋不已。一天之后,它便习惯了笼外生活,成了这方天地的王者。如今,当它毫不客气地趴在那一簇簇青草上的时候,我还能记起它刚从笼中出来时对青草那毕恭毕敬的模样。它趴得比小草还要低,鼻子嗅嗅,爪子碰碰,偶尔还把一两片草叶含在嘴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猫科动物吃草,虽然我的工作也和动物有那么点儿关系,但这个发现,还是令我哭笑不得。它把草叶衔在嘴里,夸张地嚼几下,咽下去。虽然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它曾无数次重复过这个动作,但只有这一次才能算得上是津津有味。后来我了解到,自然界中的猫科动物是靠吃食草动物胃部尚未彻底消化的草料,来获取维生素的。这只远离稀树草原的小猫的怪异行为,即使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却也和它的先祖在饮食方式上有了很大的不同。结果就是,它无法轻松自如地消化草叶,被放出来的第一天,它就把露台吐得一片狼藉。

有时它会把我养的花儿、草儿和蔬菜糟蹋得不成样子,我对此也是心存芥蒂,但这只小猫还是给我带来了许多欢乐。它是我的家人、朋友和伙伴,我已不再以宠物的身份看待它了。每当橘红色在西方的天空呈现,我躺在摇椅里,它趴在我的脚边,我们和花园里的每一个生命一起,迎接壮丽的日落。

我算不上是一个喜欢宠物的人。这只猫的由来其实和我的工作还有那么点儿关系。我在一家臭鼬研究所供职,做一些文书工作。我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养花能手,对臭鼬却一无所知,或者说,我对一切动物都没什么深入的了解。一次逛花鸟市场,阴差阳错地,我把这只猫带回了家。或许是为了弥补对工作一无所知的遗憾,或者是这只猫太漂亮太招人眼,不管怎样,我把它以及它那只用来容身的小小猫笼一起带回了家。

猫是一种情商很高的动物,在这方面它们要比臭鼬高级得多。虽然我对臭鼬一无所知,但不能说这完全是我的臆测。根据我的观察,猫的确能洞悉人的情绪状态。不管你是喜是悲,发火还是高兴,它都能觉察得到,并据此作出相应的动作来。它甚至能够预见,当你从平静的情绪突然进入到愤怒的情绪时,它能在一刹那捕捉到,并迅速远离。我讨厌看穿一切的眼睛,所以我从不直视虎虎的目光,那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隐藏着比最睿智的哲人还要深邃的东西。

为了省电,我时常不开灯。我只身坐在露台一角,看万家灯火。花园静悄悄的,黑夜如同幕布,在四周慢慢铺展开来。我就这样坐着,直到午夜降临。偶尔路过的汽车,用两道光柱扫射着马路和路旁的植被,这时常会引起我脚下那只猫的好奇。几个刚从酒馆出来的男人,相互搀扶着从我的脚边走过,我甚至能闻得到他们身上浓重的酒气。我没有车,也不去酒馆,弄不懂地面上正在发生着的事情。我只有一间小小的阁楼和这片不足三十平米的露台,我只懂得栽栽花和读读书。

只要是喜欢的书,我都会买来读。那些书都被我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书橱里。我住的地方乍一看就是一个图书馆,尤其是当你刚刚跨进这间阁楼的时候。这是我的特意为之。阁楼四壁皆是与屋顶平齐的书橱,这些书橱将整个房间围绕成一个密闭的空间,在这个空间正中的空地上安放着一副桌椅,桌子上摆着一支笔、一个便签本和一台有绿色灯罩的台灯。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东西了。我把这称作“场景式装修效果”,这就是我要达到的效果,一进房间就如同进入了一家图书馆。其他的东西,我吃穿所用的物品,都被我隐藏在厨房里。睡觉的时候,我只需要拉开桌椅,席地而眠就行了,更何况很多时候我都是在躺椅里通宵达旦的。

我读起书来不分时间场合,无论白天、黑夜,无论书桌、露台还是躺椅,无论正在用餐还是正浇着花,只要拿起了书,我就会一直读下去。直到眼酸背痛,直到那些由文字幻化而成的美妙感觉塞满我的每个毛孔,我才放下书,伸伸腰肢,望着满眼的绿色,别提有多满足了。

月朗星稀之夜,我偶尔也小酌一杯。我独自一人,对着月光,浅酌低唱。微醺之际,我会突入花丛之中,闭着双眼,巡游上一番。但大多数时候我还是披着那件魔毯——一个据说可以屏蔽忧郁的波斯毛毯,躺在躺椅上,通宵达旦。当天空泛起鱼肚白并渐渐变成玫红的时候,我知道一场盛大的日出正在上演。可惜阁楼把这一切遮挡住了,在露台上我只能和夕阳一起下山。清晨降临了,花园又是另一番景象。黑幕尚未完全从熟睡的花草间撤走,露珠便开始敷满伸展着的草叶了。这个时候,我该起床上班了。虽然没有在床上睡得舒服,夜里我也曾几次被莫名的响声惊醒,但我还是心满意足。我感到我是我,又不是我,我已经和那些花花草草、虫鸣鸟叫,以及天上的星辰彩云融为一体了。

日子并不富足,但我很知足了,在这个小小的容身之处,在这片空中花园,还有一只时刻陪伴着我的猫。尤其是我的工作,现在看来那真是个美差。每天我只需要工作一个上午就行了,去所里完成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工作,我就可以每月拿到一份报酬。虽然这份报酬少得可怜,但足够我的基本生活所需了。所长对我也很满意,他很忙,很少有时间顾及到我这样的边缘工作。工作之余的时间——下午以及晚上的时间,就由我随意支配了。除了养花种菜、读点书,偶尔我还会写几句小诗。如果感觉写得好,我就把这些诗句寄给杂志社。不幸的是,编辑们很忙,他们从来无暇读我的作品,因此这些诗也就没有什么发表的可能了。

但我仍是这个露台上最耀眼的行吟诗人。可能你会觉得我的那些诗有些幼稚可笑,甚至是神经质,但那就是露台行吟的本质。在这里,我哭,我笑,我是个圣人,我是个小丑,我是我的毛毛虫,我是孤独又自由的大脸猫,我是我想成为的一切。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联想起小时候外婆克制又恬静的生活。那个时候,物质远没有现在这样富足,她却能充分利用好手边的每一份资源,大到一块土地,小到一根茅草,都被无一例外地珍视、利用起来。每当想起她把灶底尚未燃净的余烬收拾起来,放进一个小小的陶罐,我便立即嗅到了浓浓的乡情。那个陶罐是外婆的手炉,除了能够暖手,还能把红薯烤得流油。说来也怪,外婆曾吃过那么多长了毛的食物,几乎每天都要忍受烟熏火燎,她却健康得很,到九十岁还在操劳家务。这是否会让锦衣玉食、动辄患上各类怪病的现代人醋意大发呢?

孤独和我一样,时常在这方天地巡游。尤其在大量阅读之后,在精疲力竭的书写之后,我能愈加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它俯下身,和花儿说会儿话,和菜儿说会儿话,猫一溜烟跑开了,它就走过来打趣我。我的自足便被另一种情绪取代,内心像涨潮时的大海,失去了掌控平静的能力。我的住所鲜有访客,这里只有书籍、花草蔬菜、猫和我自己。孤独是正常的,在我试图驱散这个无处不在的游魂失败之后,我只能试着感受它。我用手指摩挲光滑的桌角,用臂膀触碰坚硬的橱壁,我让肖邦的琴键震颤心房,我披上屏蔽忧郁的魔毯,蒙上双眼幽灵般在房间巡游。仅仅用触觉,触摸黑暗与藏于其间的物体。我感到的不仅仅是形状、质地和情绪,指尖偶尔也会迸发出零星的火花。我渐渐融入黑夜、静寂与不可捉摸。我能感觉到孤独的迷笛,它的曲调让人迷醉,痛苦又幸福。我已不能指望阅读、写作和种花劳作后的汗水,这只能暂时把孤独撕开小小的一角,让我喘息一下,之后它会报复性地更为强大地弥散开来。我必须寻找一个长久之计。

偶然的光明,是窗外不可一世的灯火,以及探照灯下的喧哗与躁动。

当我闭着双眼,漂浮着,边走边触摸这方天地中任何一个偶遇的物体时,除了孤独的游魂,我同时感到了欣喜。我感到并不是自己闯入了这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敞开了大门,正准备接纳一个孱弱、可怜的魂灵……

虽然在研究所工作,但我不搞研究。如果非得说我也算是研究所的一员,我只能自诩研究艺术了。一切广为称道的艺术,无论古典还是流行,我都要钻研一番。我站在那里,看它们如何成为它们,寻觅灵魂述说自我的多样形式,探求一种自圆其说与圆满自足。但我发现,如果依据这个标准,绝大多数艺术又根本算不上艺术,只能算是一个简单可笑的存在。它们没有灵魂,也不圆转,只是投大众所好而已,如同哗众取宠的小丑。人类长河中任何一部经久不衰的艺术经典,寒食帖、雅典娜神庙、红楼梦与西斯廷穹顶壁画,都无一例外地拥有独一无二的灵魂以及由此生发的自圆其说的形式。据此,它们脱离了创作者,成为一种独立的存在。由此类推,世间万物都依从这个规律,花草之为花草,猫之为猫,人之为人,我之为我,都是如此。它们真实、美丽,从不媚俗。我庆幸自己是这样一个存在,至少在这个露台上,媚俗、无病呻吟和搞笑从未有过一席之地。

譬如书法艺术,那是灵魂无可释放的呓语,它在寻找字词行进的方式——自圆其说的完满形式。与别人不同,我研习书法从不注重临帖和运笔,因此也就没有人会喜欢我的作品。但依据我自己的那套标准,我却是成功的。我乐此不疲,认为自己已经登堂入室、敲骨吸髓,得自由之真谛。这种不入流的书写方式,虽然从未沽名钓誉,却也得到了一个书友的赞誉。我叫他老G,他评价我写的字只用一个词——“圆满”。我不清楚这是否出于真心,但我还是很感激他,我的研究成果终于有人认同了。

我只需要工作一个上午,几乎不加班。因为有太多的闲暇时光用来消耗,由是养成了太多的慵懒习气。为了抵制住这种习气的蔓延,我开始在花园的一角种植马铃薯。马铃薯营养丰富,书上说正是因为它的广泛种植,才直接导致了欧洲人口的增殖和近代文明的扩张。但我种的蔬菜远不够我自己吃,于是,我得下楼去蔬食店买。这是我最痛苦的事情,我不愿离开这方天地,去到外面陌生的世界中去。但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我对晚餐的要求太过苛刻,必须吃上蔬菜我才能心安理得。还好,蔬食店的女店员对我十分客气,让我下楼的历险之旅还不至于那么坎坷。

或许为了疏散午后的困乏,或许为了纾解内心的紧张,遇到那个女店员的时候,我总喜欢自顾自地讲一些高兴的事儿。我说起人类驯化蔬菜的历史,谈及蔬果选育过程中味道的变化,乱侃花卉与蔬菜的孪生关系,以及一些无关紧要可听可不听的废话。年轻的女店员低眉顺眼,忙着整理她的那些蔬菜,很少能说上个一句半句。

一次,我捏着几个番茄,问她知不知道它的来历。姑娘莞尔一笑,三言两语便给我讲了十七世纪那个勇士的故事。她的话带着明显的当地口音,脸也是当地那种脸,搭配在一起,有一种把一切形而上直接摔在地上的魔力。

我并不满意,告诉她还有另一个故事版本。

“很久以前,古老的吉族人缺乏水源,他们无时无刻不感到口渴。最后他们找到了这种植物,可惜它的果实有毒,它释放出来的神经毒素能使人麻痹,并且致幻。但吉族人仍坚持食用番茄,虽然对口渴没有实质性的作用,但在被麻痹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却有了比喝水更令人满意的幻觉……”

我曾无数次把这个版本的故事讲给她听,每次她都对此嗤之以鼻,她不相信有什么吉族人,也不相信有什么可以致幻的番茄。

“你这人真会说俏皮话儿!俺问你,西红柿炒蛋做得咋样了?”每次她都要以此来结束我的故事。

我从不在她面前提老子、康德或者海德格尔,露台以外的地方,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我给她讲这么个故事,就像她给我讲的那些家长里短一样。这关乎平等,在对话中,弗洛伊德和明星八卦同等重要。猫成了沟通我们的使者,她喜欢猫,时常和我谈论这个话题。偶尔她还带给虎虎一个猫罐头,她曾多次表示要去我的空中花园看那只猫,但那不过是些客套话,直到我搬离那个地方,她也没有来过。

老G也不谈康德和老子,他谈欧、王。这方面他比我有见识,所以大多数情况都是我在听。自从我毫无保留地表达了我的感激之后,他便隔三差五地来我家做客,坐在“图书馆”的书桌上临帖。他写的每一笔都极为慎重,精益求精,力求形似。而我只会不入流的书写,力求达到似有还无的标准。他是少数赏识我的书友,默许这种毫无规矩的挥毫泼墨。除了切磋书艺,他还给了我很多人生忠告。这些忠告一经他那张宽阔有力的嘴巴说出来,便产生了某种神奇的效果,有了一种特别的感染力。而且对一个整天宅在家里的人来说,这些忠告显得及时又珍贵。临帖很耗时间,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过去了,中间我会准备一点茶点。在用茶点的间隙,老G偶尔也和我谈论虎虎,这是我们能够谈到一块去的少数话题之一。奇怪的是,那只猫对老G怀着天生的敌意,从不靠近他,躲得远远的,像一个叛逆的孩子。

我对老G从不设防,甚至是欢迎的,至少他为这个封闭的小天地带来了外面的气息。仅仅一次,我没有给老G开门。那是傍晚时分,孤独正在巡游,虎虎表现异常,整个花园不像往常那般宁静。他知道我一定在家,我不会去其他地方,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可我没给他开门。我心情很糟,自足被孤独夺走,自圆其说令我更显凄惨。任门铃响个不停,我决定不去应门,我来到露台,躺在摇椅上。

那里,残阳如血,正在上演一场壮丽的日落。

二、失乐园

一段时间里,我着迷于搜集“共相”存在的依据。这和哲学无关,我从不踏进那片艰涩的永恒之地,我的兴趣只在活脱脱的世界里。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哟,喜怒无常,变幻万端,今天还在为你呈现出复杂的多元之美,明天就把你的眼睛蒙蔽起来,让你只看到简单与质朴。就像这世上存在着的亿万张面庞,你不得不感叹造物的伟大,惊异于万花筒般的繁复之美;但不久之后你就会发现,其实许多人共用着一张“类型脸”,这是造物主手里的“脸模子”,那些拥有同一“类型脸”的人,甚至连眼角的皱纹、表情及嘴巴的大小都惊人地相似。再如对“美”的感受,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老者还是小孩、学富五车或是目不识丁,都会为维纳斯的美所倾倒,遵循着一种普遍的审美标准。由是,人类精神世界,虽然同样繁复多元,是否也存在着共同的追求之境呢?如果有,那么这个“共相”又是什么呢?

“这样下去你会疯的!”老G告诫我。

我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并希求能从他那里得到点启发,他却说:

“实际点吧,老弟!换个像样的工作,先探索一番‘物质世界’不好吗?说不定会有更大的收获呢。”

他极力怂恿我辞掉研究所的活儿,去学校工作,劝说中还掺杂着诸多令人折服的人生忠告。他就职的那所中学正在大举引进人才,待遇优厚,千载难逢。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人才,但老G说我是,毕竟我曾在一家重点实验室供职。他的忠告有着不可捉摸的预见性,我不知道这次该不该也听他的,因为我觉得哪儿都一样,物质富足当然好,但我也不希望因此失去了自我。

他还告诉我,外面的世界要比这间逼仄的阁楼有趣得多,那里才是“共相”的富矿。

“知识分子啊,就得走出书斋,到外面走一遭才对嘛!”

老G烟瘾很大,写上几个字,他就要跑到露台吸上一番烟。虎虎躲在花丛间,窥视着这个吞云吐雾的怪物。老G嘴角叼着烟,双手撬开女店员送我的猫罐头,弄出几块,扔在碗里。虎虎从不动心,愈加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老G笑笑,骂上几句,随手将烟蒂摁灭在花盆里。他从不谈论我的那些花儿,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只是有一次,他信手摘了一只黄瓜,没有清洗就嚼起来。看到我后,他问我打药了没有?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他告诉我这是绿色食品,绿色的就是无公害的,无公害是不需要清洗的。

我尽量避免留他用餐。不是我小气,我条件有限,而且我怕他喝醉后和我唠叨的那些话。他像换了个人,骂骂咧咧,没完没了地抱怨,抱怨他的工作,他的家庭,他的书法,他的车,他的打火机,他的一切。

“唉,白搭了。”说完这句话,抱怨便可告一段落了。

抱怨完自己,就开始关心我了。还是老生常谈,他继续他的劝说工作,鼓动我辞掉工作,鼓吹未来愿景的妙不可言,丰厚的报酬、房子、车子、美丽的女人都在那里等着我。只等我卖掉房子,辞掉工作,走过去,拿起来。如果我不去是多么可惜啊,它们就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我,等着我,渐渐地烂掉。我不知道我和他之间,以及他对工作的抱怨和鼓励我去工作之间是无可避免地存在着矛盾,还是需要在不同的维度来理解。当他摇摇晃晃地攥着酒杯,醉眼蒙胧地问我他刚刚说到哪里了的时候,我真有点感慨人生的变幻无常了。

“总、总得干、干一番事业吧,是不是,趁着年轻?总、总不能就这么着活、活一辈子吧,是不是,老弟?”他的目光迷离又真挚,“离开你的安乐窝,人、人嘛,总得干点事儿才行嘛。”

听到这话,我羞愧难当。平时我总有意无意地避免这种尴尬,怕别人关怀似的提起,但无论如何,到如今我一事无成,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我没车,没钱,没女人,一切这个社会用来标志成功的光环都与我无干。我只想躲在我的花园里,我只想种我的马铃薯,我也可以不吃西红柿。

但我有点跃跃欲试了,是啊,人总要干一番事业,至少也要实现自己的价值。不,我一直在试图实现自己的价值,我缺少的是证明,我需要获得一系列“徽章”和“小红花”,证明给别人看。在书斋里安贫乐道,即使你实现了自我,又有谁会相信呢?

可是重土难迁,脱离业已形成的习惯又是何其难啊!辞掉舒适的工作,卖掉“图书馆”和露台,还要处理掉那些花花草草,一想到这些,我就开始退缩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了钱,不就简单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老G劝我。

必须带着那只猫才行,我想。那是我相依为命的家人,我不可能抛弃我的家人。露台可以再买,花儿可以重栽,虎虎却是独一无二的,天底下只有这么一只猫是我的虎虎。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我美丽的空中花园,搬离时的情景,我竟然一点都记不得了。就像有意识地躲避尴尬、躲避外面纷繁的世界一样,那个梦中的伊甸园,或许也被我有意识地躲避了吧。

就这样,我有了一间宽敞的公寓,一部最新款的手机,一辆中档家用轿车和一份按年计薪的工作。我被全新的物质所包围,我整个人都明朗起来了,我感到到处都是令人兴奋的气息。如同虎虎第一次被放出来时的情景,在经历了一开始的矜持之后,我很快就找到了在新天地的自信。我开始注重个人形象,我买了一身最时尚流行的行头,我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连走路说话也已经和那个住在小阁楼里的男人大不相同了。有时候想来可笑,像我这样一个未经物质浸润又不幸与巨大物质相撞的人,那种毕恭毕敬竟然比一只猫更甚,变化得也就更快。

“哟,都成功人士了呀!”女店员夸张地看着我,笑道。

我发现,这是一个多么朴实的姑娘啊!她永远摆脱不了那种与生俱来的粗粝,即使再怎么掩饰,举手投足间,比比皆是。这种粗粝打磨着我的眼球,磨碎的渣滓经由喉部进入我的心脏,让我一阵难受。就在今天早上,另一种陌生感袭击了我,我没有认出穿衣镜里那位衣冠楚楚的陌生男子。我随手拿了几只西红柿,没再说毒番茄的事,付完账便离开了。那太幼稚可笑了,番茄怎么会有毒呢。我们都没来得及对彼此笑笑,就分开了。

我是以“臭鼬功能科学国家重点实验室研究员”的身份被引进的,师生对我尊重有加,校长对我器重有加。说来惭愧,我曾几次想和校长以及善良的师生们申明我真正的身份,都被老G劝阻了。

“别说话,这样对你更有利。”他说。

以至于到了后来,校长、师生都不再愿意听我的表白,因为那可能影响学校的声誉,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参与了学校许多重大项目的筹建,成了“圈子里”的核心成员。我忙得不亦乐乎,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充实过,我踌躇满志,感到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虽然不是什么正规的研究员,但凭我的学识涵养,在中学里干出一番事业还是很有可能的。我庆幸当时听从了老G的建议,处理掉那些书和花儿,来到这样一个令人鼓舞的环境。只是那只猫,我每天不得不挤出一些时间照料它。我有点儿力不从心,从早上6点开始,我就要在学校里忙上一整天,晚上要么值班,要么开会,要么就和圈子里的核心成员聚餐,很少有时间待在家里。

深夜回到家,我疲惫不堪,如果虎虎不冲我叫的话,我都忘记自己还养着一只猫了。虽然精疲力竭,我还是打起精神,整理好凌乱的房间,摆好猫抓板和玩具,补充好明天一整天的猫粮。这里比不上露台有阳光和花园,但也宽敞得很,足够一只猫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了。更何况这里有高档的沙发和地毯,比起阁楼来,应该舒适多了。就是我陪它的时间少了点,但猫不就是一种独来独往的动物吗,在露台的时候它就不怎么需要我的陪伴嘛。不过,据我观察,它还是有情绪的,变得越来越孤僻了。

“嗳,虎虎,安静点儿!别那么躁动不安嘛,你的罐头,那可是高档货,已经在路上了。咱们不买好的,只买贵的,噢,贵的肯定也是好的啦。要知道,都是些什么样的猫才能吃这种猫罐头啊,伊丽莎白老太太的猫才吃得上呢!嘿嘿,这么说,虎虎,你变成个贵族猫了呀……”

我时常这么安慰它。不知为什么,现在我特别爱絮叨,尤其是和虎虎在一起的时候。我抱着它,一边给朋友们回微信,一边上购物网站买东西,嘴里还絮絮叨叨。虎虎似乎对我的这个新习惯不怎么喜欢,每次都要挣脱开,从我怀里逃走。随它去吧,猫不就是这种不识抬举的动物吗,只是有一次害我差点儿摔坏了新买的苹果手机。

和在阁楼里一样,老G也隔三差五地来我的新公寓做客。他对我现在的生活颇为满意,他把这一切称为“消费升级”,是他让我过上了真正有品质的生活。只是现在得委屈他去厨房吸烟了,那儿有台抽力特别大的抽油烟机。在那台机器顺畅的轰鸣里,他的吞云吐雾突然有了点儿摇滚乐的质感,我想,这也算是消费升级的一部分吧。我们用在书法上的时间少了许多,我们不得不大幅压缩书法和休闲时间,我们是圈子里的核心,需要讨论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不过,就像露台上那永远无法见到的冉冉日出,现在的一切所带来的新鲜感,夹杂着皮革和A4纸味道的新鲜感,是多么地令人迷醉和向往啊。

三、动物园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当校长笑着说他也喜欢猫的时候,我心里感到了莫名的异样,我知道是那个秘密在作祟。“路边野花不要采”的旋律在我的脑海里回荡,这是一首我不怎么熟悉的老歌,以至于旋律的回荡也磕磕绊绊,只具备象征的意义。我压下那些该死的音符,极力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我不是傻子,这里不允许傻子存在。我告诉校长,那只猫我养了多年,还在研究所工作时它就已经存在了。校长听此,对虎虎更感兴趣了,这时他已经把这只动物和“重点实验室”联系起来了。虎虎在他嘴里立即变成了一只名猫,一只见过大世面的动物,和一个颇具献身精神的人类的朋友。我知道这样不对,犯了大忌,但和校长对话的间隙,我还是偷偷看了一眼圈子里的另一个核心成员。

这是核心成员中唯一的女性,她年轻、漂亮,不可能不让人多看上几眼。可我看她并不仅仅因为想看漂亮女人,还因为自己心怀鬼胎。我知道,今天的会议,明天的会议,周末节假日的一切会议,大会小会,几乎都和眼前这个女人有关。知道一个不能公开的秘密是痛苦的,我只能独自享用这个痛苦,任如此精彩绝伦的东西腐烂在肚子里。我总不能和全体教职工说,校长之所以喜欢开会,就是因为想和这个女人睡觉吧。要怪也只能怪校长夫人管教太严,他只能铤而走险,把生活开成了会议,把会议过成了生活。

当同事们或者互相寒暄,或者牢骚满腹的时候,我的大脑却在自动运转,猜测着他们过性生活的可能地点——五星级宾馆,校长办公室,抑或从没人去的地下破旧桌椅储藏室。扩音器的噪音让我回过神来,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猥琐卑劣,赶紧瞅了瞅大家,老G正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已经准备好聆听校长的谆谆教诲了。虽然清明时节把老师们召集到这间阔绰的会议室里开会有点缺乏诗情画意,但如果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也就释然了。可惜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我一个人能够深切理解校长的苦衷,当然,还有那位漂亮的年轻女人。我不知道是否天底下所有光鲜照人又看似光明磊落的男人同样会不可避免地猥琐可怜,我想,他们并不一定都喜欢猫科动物,却步调一致地喜欢漂亮女人。可怜的心儿啊,无法借尸还魂的欲望理性。不过,会议还是大有裨益的,名利双收,既能道貌岸然地大谈特谈奉献付出,又能获得借口来摆脱那个黄脸婆,一亲芳泽。

开会,成了校长幽微曲折的爱情。

我们还达不到这样的高度。财富与权力的差别决定了我们是一群无人问津的苍蝇,只有令自己和令别人厌恶。我们同一个时间上班,穿一样的工作装,一脸菜色的巴结相,下课铃还没打完就奔向餐厅,去吃同样内容的午餐。大家都一样,不用恐慌,也无须多想。课后就批改作业,下班就涌向大门,夕阳在一个时间下沉,午夜在同一个时间降临。回家一起刷朋友圈,一起去购物网站浏览商品,一起为肥皂剧咧嘴儿笑,一起打哈欠,一起关灯睡觉,做同样的梦。大家相互支撑,命运与共。

或许,这就是老G“有趣得多”的共相吧,共相的富矿。我向来厌恶混淆经院哲学和世俗经验,但现在我过得不瘟不火,一切都一锅粥煮了。无所谓了,怎么还不是活着呢?知道秘密与不知道秘密,能和年轻漂亮的女人一夜风流与不能,满足与不满足购物迷欲,打开与不打开手机,于我都无所谓了。只是时不时的无力感会侵袭上一番,蛊惑我再次厘清混沌。我知道,到头来不过是白费力气,就像海滩上的沙堡,一阵浪过来就夷为平地了。

我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这样残暴的,我不是一个惯用残忍手段对待弱小生灵的人。刚刚搬来的时候,虎虎是放养的,偌大的公寓里,有柔软的地毯、玩具和吃不完的猫罐头。它完全可以衣食无忧地开辟另一个天地,而把露台的惨淡生活抛之脑后。但我错了。它带着从未有过的情绪,扯掉窗帘,咬碎沙发,抓烂我昂贵的新床垫。它一改爱干净的习惯,在我无比整洁的公寓里随地大小便。我十分难堪,对它的行为感到无法理解。如果绞尽脑汁还能想出一个原因的话,那就是它是一个动物,更喜欢室外生活。

于是,在我拥有了这间新公寓不久,虎虎也有了自己的“新公寓”。从一只猫的角度来看,它的公寓要比我的豪华得多,那是一个上下三层的猫笼,我千挑万选的结果。如同给我的公寓添置家具,我把市面上能买到的猫咪用品一并安置了进去。我只希望安抚它狂躁的情绪,从此可以相安无事。虎虎的确也安静了一段时间,只是它不愿对自己的“新公寓”探索上一番,而是一动不动地趴在笼门口发呆。那段时间里我几次心血来潮,想请校长来家里做客,让他亲眼见识见识这只他嘴里了不起的动物。可我忍住了,我已经离开了露台,外面有外面的生存法则,我必须坚持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才行,或许校长想见的只是那位漂亮的小姐呢。漂亮女人、搞笑和金钱,足够忙碌一阵子的了,人们并不需要一只猫。我不是傻子,我读了很多书,或许在认识事物上能更胜一筹——惶惶中我总会这样安慰自己。其实也容不得我想入非非了,情势急转直下,趴了几天之后,虎虎终于开始明确表达它对新家的看法了。这种看法过于疾风骤雨,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那是一个下班后的晚上,我把疲惫不堪的躯体丢到沙发上的同时,嗅到了一股臭烘烘的味道。不假思索我便能晓知它的出处,埋在猫砂盆里的大便不会有这样浓重的味道,更何况笼子里还装有自动换气机。我只是对臭气的来源感到好奇,我的大脑不断猜度着,躯体却一动也不愿再动。当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味道,挣扎着起身,转遍客厅的角角落落之后,我明白了一切。那只猫开始反击了。它打翻了水盘,撕碎玩具,把猫砂和粪便扔得到处皆是。它在发脾气,隔着笼子的铁网,它将自己最污浊不堪的东西扔了出来,让我看地上的一片狼藉。

我第一次有了要教训一下这个畜生的冲动。我找来一根细竹竿,隔着笼子的铁网,凶神恶煞地打了几下。它立即被我的阵势震慑住了,随即表现出了一只猫应有的温顺。虽然接下来我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清扫这个畜生造成的一切,嘴里也一刻不停地咒骂着它,但它自始至终的温顺依然让我心生满意,那次的惩戒也就只具备象征性的意义了。

温顺并没持续多久,接下来的几天,它变本加厉起来了。现在我的一切都要精打细算,一切都需要按行程表进行,一切都应在掌控之中,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应付突如其来的混乱。每次回到公寓,我总不忍望向客厅一角,那个花大价钱买来的新猫舍已经毫无秩序可言了,混乱的程度一度让我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但我忍住了,我把它弄脏的地方打扫干净,照常给它放上干净的水和猫粮,甚至还买来新的玩具供它消遣。我希望这种看得见的仁慈能够感化它,如果它是我以前坚信的那种情商高的动物的话,一段时间之后,它会悬崖勒马的。说实话我烦透了,我想哭,我觉得自己过得还不如一只猫。它可以任性胡为,我却处处赔着小心,惨淡维持着新生活的秩序。

我的仁慈并未换来一只猫的感动,却招来了邻居的抗议。虽然衣冠楚楚与保持克制,但从他愤怒的表情里,我依然能感到我的仁慈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多么大的困扰。应该早有预料,可能过于大意,或者太自私了,否则我不可能让事情失去控制。不管怎样,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脚下,尚还生活着另一群可怜的生灵。我立即向邻居表达歉意,并祝他从此有个好睡眠。

我感到时不时的无力感,或许是时代变了。

虎虎不是一只安分的猫,在露台的时候就是这样。但那个时候它还是一只安静的动物,弄出来的声响从未打扰过任何人。我真没想到它现在变得这么厉害,它开始攻击整个世界了。睡梦中,我曾多次被客厅传来的愤怒惊醒,但我太过疲乏了,尚未想明白点儿什么就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还记得那个夜里,当我几次从睡梦中惊醒,当我几次恐吓都无法遏制那只畜生的愤怒时,我头脑中立即闪过一句话——奴隶永远离不开鞭子。象征性地抽打了几下之后,虎虎停了下来,惊恐的眼神里却满是反抗。就在我打算扔掉竹竿,上床继续睡觉的时候,它竟然恶狠狠地把那只用来喝水的钢碗打翻在地。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时针已经指向三点钟,我被这个时刻不该出现的巨大声响彻底激怒了。我冷静地打开猫笼,用足力气,狠狠地抽了这个畜生几下。它似乎早有准备,立即站立起来,亮出两只猫爪,喉咙里发出警告似的呜呜声。我每打一下,它都会反击,几次一跃而起,想挠我几下。

于是,撒旦降临了。可能是愤怒过头了,我都记不起自己抽了它多少下,只记得竹竿的一端已经开裂了。它越是反抗,我打得越厉害,必须分个高下,一切要有个了断。就这样,直到它不再反抗,服服帖帖地趴在笼子一角。它的头深埋在两只腿下,发出明显区别于前的声音,那明显是可怜的哀嚎之声。我并未罢手,矫枉必须过正,我必须掌控这一切,我要无忧无虑地睡个好觉,我不要邻居再来抗议,我不想再白费力气地为它的愤怒买单,我需要一只安分守己的猫。之后,同样的事情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一直延续到我要搬离那个地方的前夕,虎虎时时刻刻都有可能遭到这样的一顿毒打。虽然那是令人发指的暴行,但又是和虐猫毫无关系的理性行为,我讨厌任何虐待动物的行为,我只是希望能封住那只令人厌恶的猫嘴。我很疲惫,我担不住任何症候,我必须掌控一切,一切必须安好如初。

一切安好。

并且维持了很长时间。我终于制服了这只倔强的小猫,也偶有一些不如意的地方,但总体上还算差强人意。每当我举起那支竹竿,或者恶语相向的时候,虎虎都会立即匍匐在笼子的一角,低眉顺眼,喉咙里满是哀求之音。可以说,这只猫适应了新环境,它完全可以和周围和谐共处了。多么懂事的猫咪啊,情商真的很高!只要我一个眼神,或者一个表情,它都能感受到,并据此做出得体的举动来。

一切安好。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一个周末,我心血来潮,又去了趟那家蔬食店。我怀着恶劣的心态,衣冠楚楚,并非纯粹为了看一个女友。我把车停在距离那家店不远的街边,隔着车窗看她跑前跑后忙碌的样子。想必她没有特别在意这个戴着墨镜、坐在一辆中档车驾驶座上的衰颓的男人。仅存的羞耻心阻止了我接下来的举动,当店里渐渐清闲下来的时候,我离开了那里。我一直开到江边,把车停下,隔着滚滚江水瞭望江心岛上耸入云霄的高楼。我明晓这一切的差别,一条看不见的江水把我们分隔开了。她属于烟火味十足的蔬食店,而我离开了那里,漂泊在对面密集的写字楼群里。

“Like a rolling stone”响了起来,它在招呼我去酒楼聚会。

我叹口气,抬头看了看,初夏橘色的天空让我伤心。我有多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天空了啊!这让我想起了和虎虎一起在露台看落日的情景。今早它趴在笼子里一动不动,懒懒的,最爱吃的罐头碰都没碰。昨晚的惩罚还在折磨着它。我心有悲戚,却再也提不起精神去检视它的伤情了。

校长企图把学校变成工厂。

开会的时候,年轻漂亮的女人给我们展示了几幅工厂化管理流程图。她站在PPT展示屏旁,一身精致的职业装,面容姣好。和那些只适用于静止状态下的精致网红妆不同,它并不厌弃运动,经得起任何角度的观瞻。她俨然这方面的专家,耐心地解释着这套程序如何能够提高生产效率,学校教育又如何能借鉴这套经验最大化地提升成绩等等。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偷眼欣赏她的美貌,聆听那清甜的声音。我的心沉浸在甜蜜之中,醉醺醺的,如果不是校长高高在上的话,我可能就此甜美地睡上一觉了。其实我也不需要认真听什么,在“图书馆”的时候,我就读过十九世纪那个美国老头所谓的“科学管理”,而她讲的不过是这个鲜有人性的理论不知道孳生过多少次的怪胎。

餐厅——教室——宿舍,三点一线,不需要其他的线。她说。

吃饭、睡觉、拉屎,都可以计算出最短时间。她说。

除了学习,还是学习,脑子里不要有干扰项。她说。

很好,很受启发!校长说,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校长看着我。我心里一惊,回过神来。我是核心成员中他最为器重的,我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不、不需要其他的钱,那么,从哪里弄钱呢?”我磨磨蹭蹭,挤出了一句。

核心们哄堂大笑。

年轻漂亮的女人也忍不住笑了,她的笑如一阵樱花雨。

校长看着我,关心地问我是不是太累了,嘱咐我好好休息。

我低下头,严肃地眨眨眼睛。至少,该好好开会,我想。

在校长和漂亮女人的共同关怀下,“科学管理”在我校迅速落地生根,这套理论不但科学管理学生,还科学管理教师。在教师管理方面,漂亮女人又突发奇想,把“科学管理”与“新技术”联姻,引进了一个“搜人”平台。

现在是“刷人”,不仅仅是刷脸。她说。

只要你在这个“域”里,你在办公桌前坐了多长时间,你上了哪些网页,你备了多少课,你上了几次厕所,你说了几句闲话,你有没有找学生谈话,“搜人”程序一清二楚。她说。

当然,工作时间你不在这个“域”里,后果你应该清楚。她补充道。

很好,很有见地!校长说,就这么定了!

我有幸参与了接下来的诸多“大计划”,学校大发展大跨越时期的“大计划”,我是亲历人。我兢兢业业,虽然偶有纰漏,但也算得上干劲十足。我是校长最为器重的专家级教师,我是他的左膀右臂,我知道感恩,我不是那只猫,我知恩图报。

下午,核心组要拍照。

核心组经常拍照。上午开会,下午拍照。

通知是漂亮女人下的。几天前她把大家拉到一个微信群里,群名片是一张放着金光的齿轮图片。老G说她已是核心组副组长,级别相当于第一副校长。近期密集出台的一系列规定,都是她的杰作。为了检验这些新规定新举措在教育教学上产生的巨大成效,才决定下午去拍照的。

我从不缺席核心组活动,更何况还要和一位如此漂亮的女人同框。大家都在猜测拍照的地点,不知道哪个班会成为幸运儿,得到这个女人的青睐,成为新举措出台后的佼佼者。校长去局里开会了,活动显得不那么局促,核心们比平时活跃多了。我真羡慕他们的能言善道,我也想和副组长调侃上几句,可天生的羞涩让我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次一定要把新办法、新规定带来的新气象拍出来。她说。

对、对。核心们异口同声。

照片拍好了,传到群里,让校长和老师们看看。她说。

应该、应该。核心们异口同声。

这也是咱们学校的特色嘛,把照片发给报社,好好宣传宣传。她说。

好、好。核心们异口同声。

到了拍照地点,班主任早迎候在门口了。跨进教室不久,我才回过神来,这是今早我看自习的那个班。不过,现在孩子们像是换了个人,齐刷刷地坐在座位上,精神抖擞地望着核心组成员老师们。年轻漂亮的副组长开始与孩子们互动,语气和蔼又充满关爱,之后便是和班主任长达两分钟的耳语。孩子们很兴奋,几个调皮的男生在冲着我做鬼脸。我一边回应着那几个学生,一边心里揣测着漂亮女人和那个班主任的关系。这种异常的亲密让我很不舒服,甚至有点嫉妒。如果不是拍照开始了,我可能又会发现什么秘密的。

班主任指挥学生摆拍。

短跑运动员般地跑去厕所,

再那样地飞奔回来。

立即拿起书,

气喘吁吁地看书,

心无旁骛地做题。

对窗外不感兴趣,

对嘈杂面无表情。

拍照成功了!

再来一张全体微笑摆拍。

年轻漂亮的女组长总结发言。

科学管理在我校取得圆满成功!

我有些恍惚,今早看自习的情景历历在目。我不知道,这个集体在那之后经历了什么,反正,这再次验证了我的无能、懦弱和不切实际。换句话说,我虽然是这个进程的亲历人,却不能深切介入这个进程,到头来也只能算一个旁观者和局外人。这也毋庸置疑地验证了我可怜的教育观的可笑,老G的忠告还是那么令人折服,我心中不得不反复默念他的谆谆教诲,并致以崇高的敬意。

“学校是不是教育人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一定是提成绩的地方。”他说。

这话让我脸红,我的回忆里,今天早上突然添上了些许末世的颓废感。

那个时候,学生们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初夏的温热让人昏昏欲睡,我已不止一次叫醒他们了,我心急如焚,但不管我如何努力,他们总也摆脱不了昏昏沉沉的样子。其实我也一样,六点钟就来到这个鬼地方,的确有点早了。其他班要比这里好些,但也不会强多少。还好,靠近讲台位置的两个女生还没睡,她们只是在吃东西,她们手中的那片布满添加剂的薯片无形中加重了我的慢性胃炎。教室后的一角,几个男生正凑成一团,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这里没有照顾到我腰椎的躺椅,我只能坐一会儿,站一会儿。交替的瞬间,我会警惕地看一眼窗户。有时我故意弄倒讲桌上的一块石头,期待由此带来的响声能够惊醒几个正在酣睡的学生。那不是普通的石块,它的上面镌刻着“泰山石敢当”的字符,与此同时出现在这里的,还有一小尊关公像、一个道符和一串五帝钱。如果从学生的角度往讲台上看,坐在那里的可能更像一个算命先生,而不是一位教师。这是他们乐见的,对到了高考冲刺阶段的学子来说,神秘主义更胜过理性。那两位女生还在吃,只不过这次换成了樱桃,樱桃之间夹杂着两枚荔枝。她们每吃一口,都要看上我一眼,弄得我很不自在。

“学会儿吧,吃太多对胃不好。”我说。

“你吃吗?”她们笑问。

我摇摇头。我的胃隐隐作痛,我有点儿羡慕她们这样无节制的进食了。教室后面突然传来笑声,那群男生指着一张试卷,其中一个嘴里还冒出来一股雾气。这引起了我的警觉,我立即用严厉的目光警告他。他冲我笑笑,那表情似乎在让我放轻松,不用紧张。“睡美人”还在睡觉,自我见到她的那一天起,她无时无刻不在睡觉。如果不仔细看,你可能以为她正在看书。她的坐姿、手型以及额上几抹刘海,都恰到好处地塑造了一个“正在看书”的形象。她这种睡眠生态可能由来已久,如果追溯的话,可能要追溯到小学吧。一个女生来到饮水机前接水,教室正渐渐醒来,一个高高胖胖的男生问我能不能去拉屎。学生们出出进进,自习的第二阶段来临了,接下来他们要喝水、吃东西以及上厕所。

那两个女生还在吃东西,这次换成了肉夹馍,胖一点的女生一边盯着我脸上的某处,一边和另一个女生窃窃私语。我尴尬地抓起水杯,润了润嘴唇,现在我的胃连水也拒绝了。一个男生在擤鼻涕,声音很大,然后他旁若无人地打了个响嗝儿,低头在桌洞里翻找着什么。吃完东西、上完厕所的学生们开始聊天,窃窃私语渐渐变为嘈杂,我不得不想办法制止他们。

“大家一起背诵苏轼的《定风波》,好不好?”

没人搭腔。

我立在那里,吃东西的女生笑着冲我摇了摇头。

“知道苏轼为什么爱吃羊脊骨吗?”我不得不换个方式。

学生们无精打采地望向我,兴趣寡然加上一脸的无所谓。

“那时,苏轼在惠州。”我再次看了看窗户,开始讲那个我所熟知的轶事,希望就此引起学生们的注意。“虽几经贬谪,东坡先生并没有靠诗词来发牢骚,诉说生活之艰辛……”

“他不喜欢肉夹馍吗?”刚拉完屎的男生一进门就问。

“神经病,那时候有肉夹馍吗?”另一个男生笑骂道。

不管他们,我继续讲。从羊脊骨讲到《定风波》,从东坡词到苏黄米蔡,从聊发少年狂到一蓑烟雨任平生,从诗人到人世,我本打算好好讲讲这位潦倒的诗人,他是我的知己,我的偶像。可学生的注意力有限,我只能长话短说,抽血去肉,留下脊骨。最后,我还不忘八股一下,激励学生在最后的冲刺阶段,学习东坡先生豁达的人生观,勇往直前。

“老师,苏轼穿的是木屐吧。”吃东西的胖女生问,现在她手里握着一杯奶茶。

我怔了一下,点点头。

“少来了,木屐是日本人学我们的好不好。”另一个女生小声说。

“他没感冒吗?我是说,淋雨之后。”一个平时爱打扮的男生问我。

我又怔了一下,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就在此时,窗外的马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歌声。

“你好贱,你为什么这么贱……”

歌声如泣。学生们一个激灵,来了精神,立即围拢到窗前。

校长破门而入。

我还来不及从刚刚的呆怔中回过神来提醒孩子们,一切都太晚了。

“滚回去学习!还几天高考了?还有几天?”校长吼道。

学生们回归本位,一脸的不屑,慢腾腾抽出一本书,读了起来。

一阵阴云掠过我的额头,我尴尬地站在讲台上,脑子里计算着“还有几天”。

校长斜了一眼,转身离开了。我厌弃自己的懦弱无能,为什么要对他们这么好呢,弄得这样自由散漫?校长说对待学生就要狠,教育就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太懦弱了,学不来温柔敦厚,却把斯文洒了一地。校长还让我们“保护”好自己,注意方式方法,注意规避风险,免遭学生和家长举报,否则后果自负。这方面我该和副组长好好学学,在规避责任和勇担使命之间做到游刃有余。

校长脚跟还未彻底离开教室,学生们便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几个学生还在为未能看到刚刚马路上发生的事情惋惜。望着悻悻而过的校长,我心里一阵难受,似乎这里关心学习的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虽然难以启齿,但这就是今早发生的一切,那个漂亮女人无法知晓的一个普通早晨的小事件。拍照活动即将结束,为了避免上次的尴尬,我赶紧绞尽脑汁,想出两个建议。新任组长似乎并不像校长那么器重我,她没有任何让我发言的迹象。我鼓起勇气,几次打算毛遂自荐,把自己的想法说说。可组长忙着给班主任下指示,让他多在班里张贴些工厂化高效做工的图片和标语,还特别提到了齿轮、链条和扳手什么的,她根本没时间理我。其实,我并不是珍视我的那点意见,那不过是些正确无比的废话,我只是珍惜这唯一和女上司套近乎的机会。

老G制止了我。

“别说话,这样对你更有利。”

等大家都走光了,他对我说。然后,他便开始抱怨起“搜人”平台来,抱怨它有多么没有人性、多么侵犯隐私。我却品咂着他的忠告,品咂着它的甜蜜、苦涩与尖酸,直到面红耳赤。于是,为了这份永不变味的友谊,我决定请他去酒馆喝酒,第一次请他去酒馆喝酒。

我说,女组长人很漂亮。

他说,漂亮和你有个屁关系。

我说,她的新举措好多是没有必要的,多此一举。

他说,脱了裤子放屁未必就不是好事。

我说,这样太累,老师累,学生也累。教育不是拍几张照片就能做好的。

老G醉眼蒙胧地看着我,笑了。

他点了支烟。

他问,知道校长来咱们学校之前是干啥的吗?

我摇摇头。

主抓妇女工作,他说。妇女工作他肯定比你有经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他说,现在都他妈在赚钱,谁他妈还管教育?谁他妈还管艺术?这个世界还有艺术吗?这个世界还有人吗?还有吗,你告诉我?

我没法告诉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你的书法没灵魂了。他嗫嚅道。

唉,白搭了。他说。

那晚他喝醉了,我也喝醉了。

酒是时代的挽歌。

世界上到处是酒鬼在游荡。

我生病了。

时不时的无力感经常来袭,我像一个被掏空了的吸毒者,哈欠眼泪无休无止。

我无数次打哈欠,无数次擦眼泪,一遍又一遍,直到那种感觉勉强过去。时代变了,我也变得有气无力,即使跑着也跟不上这种变化了。不知道校长听到这话会怎么看我,他正在推行他的“大计划”,现在正是“兵强马壮”,正是大刀阔斧干一场的时候。我强打精神,强颜欢笑,尽我所能献上绵薄之力,毕竟我原是在研究所干的。但一想到这里,我偏偏就想到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轻盈得像一只蝴蝶,真的很美。如果她愿意抛弃那个老男人,转而和我在一起,我也会答应的。但是我只能在她和校长克制又暧昧的交谈中,品尝妒火。或许这是可以原谅的,我至今还没有真正品尝过爱情,而校长已经拥有一个老婆了。他已不再需要爱情,他需要解决的只是性冲动,在一个赏心悦目的年轻躯体上解决。我不知道露台上的自己为何缺乏情欲,或者说对情欲缺乏敏感,但是现在,它已像滔滔江水,无法遏制了。

我记得自己曾经喜欢听肖邦,那种琴声的确能够暂时缓解内心的彷徨。那是一扇又一扇的门,打开一个,进入一个,沉入到一个又一个迥然不同的风景之中。内心是一个空白的洞,总得有点儿事做,去填充它。成吉思汗马不停蹄地征战疆场,康德一刻不停地思考问题,校长心心念念地想着开会,而我呢,不停地工作,工作之余从不让手机离开自己须臾。这种事,或者喜欢,或者不喜欢,你总要不停地往里面填充。否则,横无际涯的苍白会把人逼疯的。

自从离开那间小小的阁楼,我再没感到过“孤独”。我不需要独坐冥想,不用读搅乱心绪的书,不再养花种菜,更不用疯子似的巡游。这些都离我远去,我已经痊愈,我哪儿还有时间“孤独”呢?那都是闲人无聊的消遣,我现在生活充实,参与了很多“大计划”,我是这个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我把手里的时间一小块一小块地切分好,哪块用于上课,哪块用于开会,哪块用于和同事联络感情,哪块用于给我的中档车保养,哪块用在健身房里,都是设定好了的,有条不紊。时间有限,我从没分给那个游魂一块,自从我搬到这间公寓,它也从未来过。这里不属于它,世俗忙碌与娱乐搞笑是隔离孤独的天然屏障。每天我都早早地起床,洗漱、运动上半个小时,然后用早餐、上班,参加堵车大赛,等到了学校,我还要备课、上课、开会、拍照、和学生谈话、帮学校造文件,还要和同事们玩笑与聚餐。我深藏于人们中间,被现实织就的罗网笼罩,我安然无虞。我不再孤独,我像弃儿一样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只在很少的时候,那种时不时的无力感才会侵蚀我的生活。或者在极度兴奋之后,或者在熟睡的中间,在某一个瞬间,我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就像一只鸟儿,努力飞翔了那么久,却停留在离起点不远的枝头上。那种无力感,让我浑身不自在,充满了下坠的幻灭感。我试图赶走它,我打开手机,打开微信,看美女直播,看无休无止的狗血剧,只要能够占据它的位置的东西,我都会试上一番。它远远地站在那里,一脸幽怨,不愿离开。为什么外表、物质与娱乐能够占据人类全部的注意力呢?就像一只发情的猫,摇曳着它华丽的尾巴,尽其所能地刺激、满足人类的耳目之欲?可能我们不再追求优美,在梦中它已随历史的落幕而湮没无闻。刚刚来的时候,我也曾试图小心翼翼地对待生命,睁大眼睛专注地生活,不漏过、不错过、无遗憾。今天看来那样实在太累了,一切终将被遗忘,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在人类的长河中又会留得下什么呢?不过是浪花一朵,绽放过后便湮没无闻了。不,连浪花都不如的微末!严肃不如戏谑,搞笑比苦思冥想不但来得容易,而且让我更为愉悦。

我记得自己曾喜欢写诗,现在我不写了,连同肖邦,都被我弃置到万劫不复的境地。的确,有时候我很烦,但我用不着写诗,肖邦过于阴柔的呓语也根本不起作用,还不如我偷偷骂上几句来得痛快。现在我越来越多地听“like a rolling stone”,一首比“野花不要采”更老的歌谣。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偶然把它设成手机铃声的缘故,或者是它在赞颂这一切,离开伊甸园之后的一切,假借的意义与滚石一样的人生。

感觉如何呢?

我无从回答。昨晚我两点才睡觉。那只猫不会停止它的反抗了,即使这会招来邻居的抱怨,即使会招来一顿暴打。教训完它,已经一点多了。望着求饶的假象,我突然想大笑一场。我宝贵的睡眠被偷走了,那只悠闲的小猫变成了忘恩负义的刽子手。躺在床上,我全无睡意,往事像水一样淌过我的大脑。自圆其说的圆融消失了,我触摸到的只有机械、方向指示标和冰冷如铁。时不时的无力感再次袭击了我。我立即披上那件据说可以屏蔽忧郁的魔毯,虽然我早就知道它已失去了魔力。随即我把它丢掉了。就像速效救心丸之于心脏病患者,我急切地摸到手机,打开购物网站,买了那个我挂念已久的名牌公文包。接着我破天荒地看起了搞笑视频,一帧接着一帧,欲罢不能。在露台的时候,我不看这个,也不怎么用手机。现在看来,一个人的偏见有多么可怕啊!是的,偏见比媚俗更可怕。我心情好多了,这个我新发现的“秘密花园”缓解了那只猫带来的颓唐感。力量再次灌注进我的躯体,我重新掌控一切,一切安好如初。我不得不说这个软件太美妙了,救我于空洞的无力感,从此让我无忧无虑。

关机后,我立即睡着了。我从未如此快速地入睡过,露台时我患上了严重的失眠,而现在它被治愈了。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睡前看搞笑视频取代了看书,成了我助眠的法宝。那里面有六十八条腿的章鱼,一顿吃八十包方便面的怪物,没完没了的电音哈哈哈,以及新鲜刺激的词汇。在“图书馆”的时候,我从未遇到过这些词汇,我们一本正经的民族语言也开始嬉皮笑脸了。

我带着一夜的好睡眠来到学校,本想来个“高效的一天”,不想又被拉去参加宣誓仪式。更让我感到颓唐的是,这么好的睡眠,我竟然忘了给虎虎放猫粮了。我知道猫科动物饿上几天是没问题的,自然界中它们就得忍饥挨饿。可没了食物,那个畜生会变本加厉的,如果把邻居招惹烦了,引来警察就不太好了。还好,今天只有宣誓仪式,没有会议,也没有聚餐,我可以早早回去喂它。仔细想想,这个畜生也挺可怜的。这个周末如果休息的话,我一定要带它出去透口气。去公园,去广阔的草坪里,让它在里面好好打个滚儿,放松放松。但不能抱太大的期望,上个周末就外出学习了。不过,五一假期就要到了,就是高三年级学校也会放上一整天的假。是啊,忙了这么久,该好好放松放松了。那么就五一吧,早上饱饱地睡上一觉,然后带上虎虎,来个近郊休闲游。

我是核心成员里最后一个到达宣誓现场的。之前安放孔老夫子的地方已经被一枚巨大的齿轮取代,初夏的阳光打在上面,给人一种神灵显圣的幻觉。老G早已来到现场,自从那次喝醉之后,他干什么都积极了。他清早第一个到校“刷人”,第一个到达开会现场,拍照时第一个凑到副组长身边摆拍,只是,他对书法渐失兴趣,去我公寓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美丽的副组长递给我一张打满文字的纸,那是全校师生一起宣誓的誓词。

老G是领誓人,扩音器里传出他激昂的声音:

请大家举起右手,跟我宣誓。

我,今天对齿轮庄严宣誓,

在距离高考的六十天里,

我要——

虎虎明显感受到了。我早就说过猫是一种情商极高的动物,距离出行的日子越近,它表现得就越突出。我几乎每天蹲在猫笼前,和它讨论出行事宜。它显得异常兴奋,安静地听着,不再反抗。我们都急切又幸福地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说不定,当前这种糟糕的现状会就此改变呢。我提前一周准备,规划路线、上网订好景区的票、购买食物及一切必需品。我必须仔细筹划,那天出来游玩的人可不会少。我还特意买了一个便携式猫笼,猫不是狗,它才不会在你身后乖乖地跟着跑呢。再说,如果时时刻刻手里抱着一只猫,也会令其他游客感到困惑的。我理了发,提前给车加满油,把出行时穿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头。一切都按步骤进行着,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一切安好。

老G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离我心心念念的出行已不到十二个小时了。我将信将疑,毕竟我尚未收到确切的通知。核心组成员都要参加,不允许请假,老G说。他还告诉我,这次是全市统一行动,不单单是咱们学校,这么高规格的培训会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瘫坐在办公桌前,心情沮丧,整个人像被放空了似的。我什么也不想,不愿意、也没有力气再想了。之后,我接到了正式通知。那是副组长亲口告诉我的。她和颜悦色的表情让我心悦诚服,之前的沮丧一扫而光。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她单独说话,我心里翻江倒海,大脑一时还不能适应她美妙的语调。虽然如沐春风,我却忽视了很多培训会的细节。我磕磕绊绊,只听到本次培训会请的是高考命题组成员,至于在哪儿开会,什么时间集合,需要带什么东西,全没听仔细。

我漂不漂亮?她突然问道。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等看清她的表情后,我才敢确认她的确这么问过。

漂亮。

我感到自己的语调有些颤动。

然后她又问我喜不喜欢她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我没敢回答。她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笑完她说,她对男人只有两个印象,一是所有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二是他们都喜新厌旧。我笑笑。她也笑笑。然后她说,她很钦佩我这样的专家,希望咱俩以后能有机会多聊聊。接着她又问,你参会不?

我立即表示会欣然参会。再说,这次又不是校长开的会,是全市开的大会。这样重要的会议,尤其可能关涉高考动向,作为一个有觉悟的毕业班教师,谁还会请假呢。

培训结束之后,我还是找了个晚上,带虎虎“出行”了一番。我们去了露台,那个我和它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这谈不上是真正的出行,但我觉得应该带它来一趟。虽然是盛夏,露台却衰草一片,昔日生机勃勃的花园已经不复存在了。虎虎趴在笼门前,迟迟不愿出来。我们没待多久就离开了。回公寓的路上,我特地绕路去了趟那家蔬食店,可它早早地关了门,里面一片漆黑。回去的路上,不知为什么,我记起了前些天培训时的情景。在培训会的入场处,有两株晚樱正在盛开。虽然是两株老树,开得却异常繁盛。重重叠叠的花朵挂满了枝丫,远远望去,像一片停在半空的红云。学员们纷纷止住脚步,聚集到树下留影。我也走到树下,望着满树袅袅婷婷的花朵,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日子就这样不断轮回着。每天上班、下班,开会、拍照,给虎虎打扫猫舍、睡前刷搞笑视频,然后昏昏入睡。第二天,一切照旧。偶尔有那么一两次,我也会猛然惊醒,四壁艰深,我不寒而栗。我就像一个饮鸩止渴的吉族人,深知自己无法逃脱,我只能把日程安排得更加满满当当。不管这一切有趣还是无聊,充实还是空虚,精力百倍还是百无聊赖,我都得进行下去,不仅仅是为了过上体面的生活,这不是唯一的目的,甚至说都不是目的了。我只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这一切如同一张大网,已经牢牢把我箍在上面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曾试图逃离这个牢网。我每天清醒地工作,清醒地思考,清醒地感受。我让自己严肃起来,远离手机、网购和搞笑视频,我要求自己真诚地对待遇到的一切。但我遇到的只有满嘴废话的聋子和瞎子,于是,我也慢慢地成了一个傻子。即便是我苦心坚持的书法艺术,境况也不怎么好。现在它不但不能使我静下心来,反而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使得我的智商严重下滑,越发不能适应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了。

一个周日的清晨,我赶在清露还未被初升的阳光蒸干之前,来到一大片草坪上。我打开了便携式猫笼,把虎虎放了出来。虎虎趴在草丛中,身子压得很低,两眼充满恐惧。我还没反应过来,它便一个纵身,跑回了猫笼。

我再次把它抱了出来,抚摸着它的头说:

我习惯这一切了,你还是不能适应啊。你走吧,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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