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来东
父亲的周年忌日过去九天了。今日又无端忆起他生前的音容举止,种种琐事,情景历历,心中悲苦,难以平息。
记得上忌日坟那天,六岁的外甥说,我总是想哭,可一直在笑。家人都取笑他说,你这是什么话?哭就是哭,笑就是笑。
这话只有我理解,因为不管那天还是今日,我都是这种感觉:心中想哭,脸上在笑,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今日七夕,这本是牛郞织女相会的日子,对我这个不合时宜的人,心中只有满满的思念与沉痛。
已过立秋,依然炎热。晚饭后漫步楼下。院内百花尽已开过,唯有银薇花枝叶扶疏,枝头银花锦簇。银杏树枝叶繁茂,泛白的硕果隐现其间。一片泛黄的树叶悄然坠落。草木知秋,岁岁枯落,枝叶相离,再无聚日。
蓦然抬首,苍穹漠漠,残月如钩,孤零零挂于西天,周边竟没一颗星星。银河、牛郎、织女全无踪影。多么熟悉的月牙,多像父亲去世那天凌晨的月亮。我突然想起今天是阳历8月14日,恰在去年的今天,健壮的父亲突然晕倒了。此前我没有发现他有丝毫征兆,也没有任何心理感应,并且从没设想过父亲有一天会这么离去。
我心潮难平,骑上山地车,来到万平口。海边游人如织、波涛阵阵。幽暗的海水无穷无尽,白色的泡沫层层叠叠,一波退去一波又起。
尘存的记忆,我不想触摸的伤痛竟如潮水袭来。我索性走到偏远的地方,停下车,坐在松软的海沙上,再次回忆去年今日的情景……
那天我赶到医院时,父亲已进监护室。父母住在海曲新村,市医院近在咫尺。救护车不到十分钟就赶至楼下,期间三姐还给父亲做过心脏按压,救护及时,所以我坚信父亲会得救的。
父亲刚到医院,就恢复心跳,但瞳孔散大,正常情况下,瞳孔会逐渐缩小。我想这只是时间上的事,就打电话安慰病弱的母亲说,父亲被救过来了。但那晚母亲半夜醒来,一直坐在床上没睡。他俩打闹一辈子,厮守一辈子,估计有些感应吧。
父亲倒下的瞬间,已患血栓两年的母亲,奇迹般地从轮椅跳到沙发上,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或许他们那时就彼此明白,这是他俩今生最后的握手了。
有位熟识的医生进监护室探看了好久,出来说,父亲一直瞳孔散大,不能自主呼吸,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可我执著地以为父亲肯定会活过来,哪怕是再陪我们生活几年、几月,或者几天,起码醒来交代点什么。但理智上又不得不重视医生的话。
村里原计划清明过后,去世的人都埋葬到邻村的公墓,由于新冠疫情暴发,一拖再拖,不知现今如何。父亲生前并不希望“合村并居”,可村用公墓基本用尽,只能考虑置换山边薄地。
次日我早早赶回老家,邻人问我突然回家干么。此时我仍坚信父亲还会活过来,于是谎称父亲让我看看老屋是否漏雨。父亲前些年就担心日后我忙,早把平房换了新笆,不出意外,十年八年不会漏雨的。望着平整的房顶,我不免感叹,父亲活着,这一切都不用我操心,可万一父亲走了,以后我依靠谁呀?
大姐与妹妹也赶回家收拾房子,所有的迹象都向不可逆的方向转化,谎言再也遮不住了。我说父亲病危,可能不行了。大家都以为我弄错了。因为头几天父亲刚回过村,老友故旧耍了一圈,家中用不上的东西也都送了人。
老家院内全硬化了,水泥地面的缝隙里也长出各种青草,小花园内更是草木茂盛。我急忙找铁锨清除。母亲有病前,父母都不愿离开老家。自从他们搬到城内,我每次回家都清掉这些杂草。仿佛只要家里不荒凉,父母就会一直健在,永远也不会老去,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二姐夫打电话说父亲不行了,医生问是否先回老家,早做决定,以便他们安排。电话里传来姐夫隐隐的哭声。我虽然一直为父亲的后事做准备,但并不相信这些会用上。
除掉院内的杂草,我又用锄头清理大门外的青草。村后的爷爷说,不用锄了,马上还会长出来。我“嗯嗯”地点头,仍在一锄一锄地锄着,泪珠一滴一滴地撒落进泥土里。
二姐多次催我回医院。理智告诉我,即使我回去也于事无补,只是让医生继续抢救,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
邻村的公墓尚未启用。父亲的坟坐落在松行岭公墓东侧,此处前有水库,视野开阔,且能俯视生养父亲一辈子的村庄。
十点多,小叔又从医院打来电话,说父亲可能活不过中午,按村俗老人临终要回家看看,如果不早点打算,可能活不到家了。
我这才不得不承认父亲的生命再也无法挽回了。
中午,父亲被一辆私家专用车送回。二姐夫不断按压一个篮球大小的皮囊。皮囊连接一根管子通进父亲的口腔。一条白色的绷带绕过父亲的后脑,牢牢地系紧管子。随着皮囊的收缩,父亲胸脯起伏,有节奏地呼吸。
众人把父亲抬到屋里,放到铺了麦秸和褥子的地上。司机要带皮囊走,说不过两小时父亲就会断气。父亲面色红润,熟睡一般。我不相信父亲会马上死去,或许还能出现奇迹。所以要买下那个皮囊,因为父亲的生命全赖它维系。那人说四五百块钱,买下根本没用,这种事他做多了,每次送到就拔管走人,从没有这么啰嗦。我再三恳求,让他喝杯水稍等,以便父亲能多活一会儿。他等得不耐烦,便让交上五十元押金,等有空还给他。
父亲面色如常,根本不像生命垂危之人。我再一次恍惚起来。可是医院已经放弃,应无回天之力了。我跪在地上,内心如同有个拳头不停捶打,钝钝地疼着。我强忍泪水接过姐夫手中的皮囊,默默地为父亲续气。
家人轮换按压皮囊,二小时过去了,一下午过去了,父亲一直没咽气。
晚上,父亲气色更好,额头上还冒出细密的汗珠,试其脉搏,跳动愈加旺盛。按医生与司机的说法,父亲无论如何活不久的,可如今没有医院的救护条件,父亲还活了这么久,我感觉医院肯定判断错了。
我打电话给当医生的同学,他说如果脑死亡不会心跳这么久,建议再回医院检查一下。大家劝我不要折腾了,说就是救活父亲,大部分也是植物人。这两年姐妹们伺候母亲,已心力交瘁,如果再加上父亲,更是雪上加霜。
不管多累,我也想为父亲尽点孝心。因为我与父亲曾经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父亲曾是我全部感情的寄托,有许多年我是在为父亲活着,因为我知道他也在为我活着。
最初还是那千百年来两个女人间的症结——婆媳不和。作为奶奶的儿子,母亲的丈夫,父亲忠孝仁义的评书听多了,一味愚忠、愚孝,既没博得他母亲的欢颜,也没取得姊妹的谅解,还招致了妻女的怨恨。我因为同情父亲,也曾受到母亲的“特别关照”。我知道自己受的苦对父亲没有丝毫帮助,但是只有与他一起受苦,我才感到心里好受些。
这些年父亲享了点清福,也非常知足。可没想到事故来的这么突然。父亲这样坚持到底为了什么?好似是在给我一个信号,他不想就此了却一生,尽管这个世界让他经受了不少苦,但他还是留恋这个世界。
父亲是信任我的,存亡之际,我绝不会轻易放弃他。既然父亲有这么强的求生欲,或许真能有回天之力,作为他的儿子,哪怕有一丝希望,我一定要全力拯救他,我想再好好地伺候他些年。
在我的说服下,姐妹们都同意再把父亲送回医院。我对她们抱歉地说,折腾就折腾吧,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
120车到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了。医生让按气囊熟练的二姐夫跟车,大姐夫陪同。大家都担心我开车。其实我头脑清醒,异常理智,全身心沉浸在抢救父亲上,尽人事,听天命,没牵扯丝毫感情。一路上只是默默为父亲祈祷,坚持住,配合我,渡过这一关。
父亲送进急救室不久,那位女医生出来解释说,昨天确实一直瞳孔散大,不过很奇怪,现在瞳孔缩小了。我知道父亲肯定有救了,也庆幸自己的选择,叮嘱她说,昨天的事就不要追究了,抓紧抢救吧。
约半小时,一位男医生出来说,病人心跳骤停,要不要继续抢救?并提醒我初次心肺复苏时可能就有肋骨断裂,这么大年纪,肋骨承受不了,即使抢救过来,也会造成感染。我正陷在父亲将要得救的喜悦中,怎肯轻易放弃,让医生继续抢救。
我从门缝里见心脏复苏器上下大幅度运作,响声巨大,随着机器的按压,父亲的胸部剧烈起伏,想到这样的按压会造成父亲肋骨折断,每按压一次,我的心就疼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又恢复心跳,但血压很低。医生说已是第二次复苏了,随时还会骤停。我说如果真的再停,就放弃吧。
凌晨1点10分,父亲再次停止心跳。各种仪表都成一条直线,父亲毫无生命特征。医生让我签字、放弃治疗。我曾经无数次签过自己的名字,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三个字的沉重,因为签下这字,父亲就会永远离开我了。
太平间内,父亲的脸色慢慢变青,肢体也渐僵硬。我知道灵魂正抽离他的躯壳,我们家人都冷静地看着工作人员忙活,父亲好似与我们没有丝毫关系,只是世间匆匆一个过客,我们也如同路人一般,都木立那里。
收拾妥当,大家都回去休息,等天亮后殡仪车来。我与妹妹办好手续,回到车里,已三点多了。我对妹妹说,都说人死了,要守灵,我们就在车里为父亲守到天亮吧。
空调恰好坏了,异常炎热,只好打开车窗。我在车上小睡,希望父亲能托梦给我、交代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梦到。将近天亮,我被“嗡嗡”的蚊子吵醒,满身大汗。我知道随后还要忙几天,就与妹妹说,回家洗个澡吧。
送妹妹回家后,天稍放亮。我身心疲惫地走到小区西门外。东天一弯明月,正对一颗明亮的星星,星月同辉,周边紫霞相映,恰似一张笑脸。我突然释怀了,或许这是父亲不让我留下遗憾,最后向我做的特殊道别吧。
洗完澡没来得及休息,殡仪车就从黄墩出发了。我急忙下楼,到西门处开车。此时天已大亮,天空如波纹一样的白云,层层叠叠,铺满星月同辉的那片天空。恰在这时,朋友的微信晒出几张海边的照片,一缕金色的祥云,如玉瓶冒出的青烟,袅袅升空,向西天散去,异常绚丽,令人震撼。我相信这是父亲的灵魂化成的。
父亲一生都在委屈中活着。他的父母、他的姐妹、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几乎没有一个人理解他。父亲乐观幽默,心地善良、勤劳俭朴,受了一辈子苦。我相信痛苦的灵魂肯定升入天堂。父亲临终没受一点苦,或许这是上天给他最后的一丝怜悯与慰藉。
如果有生死轮回,我相信他一定会降生到一个美满的家庭,没有争斗,没有抱怨,没有悲伤。如果有来世,我还愿与他做父子,哪怕还是一块受苦,因为今生我还没有好好报答他,我俩的父子情缘还没尽。
今晚月又如钩,我感觉那又是父亲的笑脸。父亲出事前几个月,我说带孩子去海边,他说也去。那天也来到这片海滩,我给他拍了许多照片,还录了几段视频。父亲去世后,我时常找出观看。父亲当时就站在眼前的岩石上,出神地望着海面,不知他当时心里想什么。是回想自己丰富而苦难的一生,还是感叹人生的短暂?
海风习习,海浪永无停息地击打着岩石,溅起无数洁白的浪花。潮起潮落,人生如梦。我依稀又看到父亲站在不远的岩石上,面对大海,白发苍苍,苦苦地思索着什么。海浪依旧,岩石仍在,只是再也不见了父亲。
海空之间升起一颗明亮的星星,与西天的月亮交相辉映。还是不见银河,不见一颗其他的星星。一时我竟有种错觉,这是父亲与我的再次相见。
父亲,但愿今晚的鹊桥能为你我搭建,让我们父子共叙别后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