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保罗

2022-10-29 18:54
山东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手风琴老二保罗

北 华

父亲牵着保罗进了院子。他的肩上扛着一把䦆头,脚下黄球鞋的鞋帮上沾了些黑色的泥巴,有的已经板结在上面发干了。西墙根上有一个用石棉瓦搭的简易牲口棚,棚口边上架一个大石料槽子。父亲把保罗牵到牲口棚里,拴到石槽旁边的铁柱上,便来到屋门口前,坐到门槛上掏出装烟叶的草纸包卷一根烟抽了起来。

“把保罗卖了吧,都快用不上它了。”母亲说。这两年母亲一直想把保罗卖了,可父亲从没应过。

父亲慢慢地抽着烟,一缕缕白色的烟气从他的鼻孔里飘出,打着旋从他灰色的头发上飞过。他的身子微微蜷着,两个膝盖鼓到了腰跟上,在秋天的日暮下像极了一个疲乏的老人。抽完一根烟后,父亲盯着保罗出起了神。

“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母亲不耐烦地说。她拿着葫芦瓢从面缸里搲了小半瓢面粉。

“让我再想想。”父亲缓言缓语地说。

保罗是一头灰色的驴,干活特别卖力。它每次拉车时,无论车上载多少东西,它总是一声不吭低头往前拉。每走几步,它的大长耳朵便会拨棱两下。保罗是我七岁那年,父亲赶集到牲口市上买的。父亲曾对我说,当时有一个开驴肉馆的跟他抢这头驴,而且出的价比他还高,但卖驴的老头却把这头驴卖给了他。老头还告诉他,这头驴有个名字叫保罗,是他当中学英语老师的儿子给起的。

母亲气呼呼地拉着风箱,灶口内吐出的火苗子伸得格外长,差一点就舔到她的膝盖沿上了。父亲没说话,他进牲口棚给保罗添了把饲料。保罗的上嘴唇不时向上翻一下,露出了长长的驴板牙。

“留着吧,它还是有用的,虽然不能帮咱家挣大钱。”父亲讨好地说。

“孩子他二舅那两千块钱什么时候还?”母亲掀开了锅盖,浓白色的热气瞬间溢满了整间屋子。往常她烧开水掀锅盖时会往旁边躲一下,而现在她却让滚烫的热气直冲到了她的脸上。热气慢慢飘出屋子变薄后,我看到母亲的脸被热气熏红了。父亲仍旧站在石槽旁,他皱着眉头看着保罗慢慢地吃饲料。我回头看了弟弟一眼,他转身跑进了屋。

我七岁那年,爷爷对父亲说,再生一个。一年后,我弟弟出生了。生下我弟弟的当天晚上,母亲对父亲说:“去跟你爷要罚款钱。他不是说生了孩子罚款他出吗?”

父亲皱着眉头在炕沿上木木地坐了一会后,轻声说了句,“我去找咱爷”,便出了屋。

临近深夜时父亲才回来,他身上湿漉漉的,额头前的发梢上还挂着一粒小水珠,他的手里紧紧地捏着几张百元钞票。我认得这几张钞票,在生我弟弟前,爷爷曾拿着它们在父亲眼前晃过。

“就这几张?”母亲盯着父亲手中的钱说。

“就这些。”父亲坐到了炕沿上。

我抬头看着吊在房梁上的那个小灯泡,发现它发出的光比以前短了许多,就像被什么截走了一样。

“到时我去借钱。”父亲说。

我眼前突然一黑,灯被母亲给拉死了。灯泡灭掉的瞬间,我看见蓝色的灯绳从开关口里断了下来。

弟弟出生后的第二天下午,计生办主任板着脸来到了我家,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小跟班。我靠在炕沿里面,怯生生地看着计生办主任。唾沫星子就像小苍蝇一样不停地从他厚实的嘴唇里飞出,很快我的目光落到了他圆鼓鼓的肚子上。我在村里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肚子。这个圆肚子肯定是用打气筒吹起来逞威风用的,当时我想。

父亲在计生办主任面前低着头。母亲垂着眼睛,给她那正在睡觉的小儿子掖了掖被角。

计生办主任从屋里走出时看了一眼拴在牲口棚里的保罗,“不错嘛,还养了一头驴。”

父亲关上院门进屋,还没等坐到炕沿上,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叫声就从母亲的嘴里发了出来,“快跟那个老东西要钱去!”此时,抓人的啼哭声突然从我弟弟的嘴里嚎了出来。我赶紧捂住了耳朵,感觉就像有一颗小炸弹在屋里爆炸了一样。

第二天一早,父亲骑着自行车钻进了浓浓的白雾中。

母亲拿着盛水的铁舀子往小面瓢里洒水,面瓢里的白面遇到水后滚成了许多小疙瘩。母亲虽然脾气不好,可她再怎么生气,也会准时做好我们一家要吃的饭。母亲做完疙瘩汤,把饭端到饭桌上时,父亲进了屋。饭桌上有煎得两面金黄的小鲫鱼,烤得微黄的干豆酱片,还有灰煎饼和白面样子饼。它们的颜色、形状、味道各异,但它们都飘着白色的带着饭香的热气。我似乎感觉周围有一种凝固的东西,正在慢慢融化。母亲叫着我和弟弟的名字吃饭。

吃完晚饭后,父亲打个饱嗝说声:“我出去趟。”便倒背手出了院子。他的手倒背在微微发驼的背后,像极了一个小老头,尤其是他轻声叹息的时候,跟我的爷爷,他的父亲像极了。父亲出去后,母亲端着一小盆饲料出了屋,饲料是用刷锅水拌的麦麸子,里面还掺了一些我们吃剩的碎鱼骨头。

母亲把饲料撒到了院子中间,饲料落下的瞬间,院里那七八只小鸡扑着翅膀飞跑了过去,头一个个点得跟磕头虫似的。

父亲散完步进院后,母亲又发起了牢骚,“欠他二舅的钱都几年没还了。”

正打算进屋的父亲突然停在了院中间,他转头看了保罗一眼。此时,母亲把一盆刷锅水泼到了院内的水井台边上,溅起的水珠飞到了父亲的脸上,他也没有擦一下,任由脏兮兮的水珠从他的脸上滑过。

“明天我就叫牲口贩子来。”母亲甩了甩湿漉漉的手说。

父亲来到槽口看着保罗,保罗灰色的眼睛泛着淡明色的光。两年前,父亲驾着保罗拉的地排车去给他老舅过生日,他在酒桌上喝了个大红脸。等他吆喝着保罗驶出他老舅的村子时,便仰倒在了地排车上。路途中他猛地醒了过来,他发现周围都泛着白色的银光,路两边所有的一切就像泡在了清冷的河水里,田地里豆苗的叶尖上都闪着银色的小光点,风一吹这些小光点辉映在一起,就像是有千万只萤火虫在飞舞,他看着眼前这条弯曲的土路,在银色的月夜下,像极了时光流过的痕迹。过了一会,父亲听到了保罗的喷鼻响声,他发现保罗已经拉着他到了村口。村口边上那棵高大的槐树静静地伫立在沉默的月光里,一动不动。父亲突然觉得今晚这个美丽的月夜是属于他的,属于他和保罗的。在沉醉的睡眠中,保罗把他平安地拉回了自己的村子。这个故事父亲跟我讲过多次,他说,他没想到保罗会把他平安地拉回来。“你不知道那晚的月色有多好看。”他说。

第二天中午,父亲扛着䦆头从地里回来时,看见一辆破得掉渣的中型蓝色卡车停在我家院门前。卡车车厢两侧的挡板都裂了很大的缝,后挡板斜挂着,用两根生了锈的破铁条拽着,风一吹会晃荡两下,铁挡板四周还围了一圈中空的铁栅栏。车头后面的栅栏根下拴着一头灰色的老毛驴,它身上沾着一些黑色粪便。短短的缰绳拴在栅栏根下,把它的脖子拽得低低的,它的两只前腿不得不费力地往前弯弯着,整个身子蜷曲曲地抖着,鼻孔都顶到了车厢底板上,它费力地喘着气。

这是牲口贩子牛老二的破卡车,他每隔几个月就会到我们村收走一头老牲口。每当我看见村里的某一头牲口上了他的卡车,我就会感慨,“牛啊驴啊,你们在主人的皮鞭下耕地拉车,到老却得个落到牲口贩子手里的下场。”

卡车驾驶室的门开了,牛老二从上面跳下,他的粗短腿在落地的瞬间就像按压伸展开的弹簧一样顶得他的小秃头拨棱了两下。

“我刚熄火你就到了。”牛老二呲着发黄的小门牙说。

“谁让你来的?”父亲不高兴地说。

“当然是嫂子了。”牛老二油腔滑调地说。

父亲没理他,低头进了院子。牛老二跟着父亲进了院子。

“嫂子。”牛老二叫道。在我的印象里,牛老二的主顾只要是女人,无论比他大还是小,他都一律叫嫂子,哪怕是八十岁的老太太。

母亲搓着湿红的手从屋里走了出来,“过来了。”母亲说着看了父亲一眼,“今天我就把这头驴卖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父亲居然同意了,他不耐烦地摆着手说,“都在我跟前唠叨过多少遍了,你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白送也行。”父亲把䦆头往地上一扔,迈一个大步进了屋。

母亲的眼眶红了。每次父亲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她的眼眶都会发红,眼泪随时都会翻出来,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虽然看上去有点老,可的确是头好驴。”牛老二打量着牲口棚里的保罗说。院子里的那七八只小鸡围绕在母亲和牛老二的脚跟前转来转去,不时唧唧叫两声,啄一下地皮。

“这样吧,嫂子,今年驴皮的行情好,我给你一千,别人给不了你这么高的价。”牛老二看着保罗说。

“就不能再高点,再加点我就卖给你。”母亲不紧不慢地说,透着生意人的精明。

“好吧,嫂子,算我吃亏,我就再给你加五十块钱。”牛老二难为情地说。

母亲笑了笑没说话,算是同意了。

我站在屋门槛上看着他们,保罗就这么被卖了。

“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牛老二来到牲口棚里很熟练地从槽柱上解下缰绳,保罗怯生生地看着这个小秃头。牛老二拽了保罗好几下,也没把它拽出牲口棚。保罗打着步在料槽前踏着小圈圈,不往前走一下,最后还是母亲上前把它牵了出来。每次犁地都是母亲牵它。

母亲牵着保罗出了院门来到卡车车厢前,牛老二从怀里掏出一沓钱递给了母亲,“数数吧嫂子,一分都不少。”接过钱后,母亲眉开眼笑起来。母亲每次拿到钱都这样,哪怕这钱只在她的手里待一会立马还给别人。

牛老二把车厢后挡板打开,然后从车厢底拉出一张宽长的沾满粪尿的木头踏板,搭在了车厢后沿上。在他牵着保罗走到踏板跟前时,父亲突然从院子里冲出把牛老二手里的缰绳夺了过来,同时一把夺过母亲手里的钱扔到了牛老二的怀里,“我不卖了,你走吧。”父亲冲牛老二使劲摆了一下手。

牛老二轻轻摔打着手里的钱,冲我母亲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把钱塞进了怀里。这一沓钱还没等在母亲手里焐热乎,就又回到了牛老二手里。

母亲使劲抓住父亲的胳膊,“你快把驴牵给牛老二!”

父亲使劲往后摆了一下胳膊,把母亲的双手从他的臂弯里甩了下去,牵着保罗进了院子。保罗的身子调过弯来往院子里走时,它的右后腿往后尥了一下,一蹄子把牛老二蹬到了沾满粪尿的脚踏板上,踢得他的身子在上面滚了半个圈。

“没见过这样的!”牛老二鼓着两只小金鱼眼骂了起来,“我再也不会买你们的驴了,就是倒贴钱我也不要。”他把脚踏板往车厢里猛地一掀,然后合上车后挡板,小跑到车头前打开驾驶车门,像个鼓满了气的小皮球一样弹了上去。只听轰隆一声,牛老二的破卡车冲出了胡同口,只留下一股黑烟和熏人的粪尿味。

母亲盯着胡同口愣怔了片刻后,两只手往大腿上一拍,哭着进了院子。她走到屋门前时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自己的大腿根哭道:“我不活了。”

每次父亲把母亲气哭,她都会说:“我不活了”。可当第二天来临时,她仍旧活得好好的。我看了一眼牲口棚里的保罗,它的嘴巴在料槽口上舔来舔去,里面没饲料了。

下午,父亲没有下地干活,而是躺在炕上睡起了觉,他的鼻孔里喷着带响的小呼噜,看来是累了。母亲串门子去了,她现在肯定在我某一个婶子或者大娘那里说我父亲的不是。

日头落到西边的树梢上时,父亲才从炕上爬起来。他醒会神后下了炕来到南屋前打开门走了进去。过了一会,他提着一架黑色手风琴走了出来。琴身及两旁的琴键上已经沾满了灰尘。父亲到牲口棚里解开保罗的缰绳,牵着它出了院子。

“爸,你要去干什么?”我冲他叫道。

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便牵着保罗走了。我看着父亲,在傍晚的宁静中,他灰色的身影就像是一块被时光浸透的石头。父亲手里的这架手风琴是一位下乡的知青在返城时送给他的。“这架手风琴很贵的。”父亲曾经对我说。“贵,为什么送给你?”我问。“我不知道。”父亲摇着头说,“我算是他的徒弟吧。傍晚的时候,我经常碰见他在村东的河滩上拉手风琴,那年我才十岁。后来他每次拉琴我都会去听,他还教我怎么演奏。他说我有拉手风琴的天赋。”父亲说到此,一脸憧憬。父亲曾经教过我怎么拉手风琴,“手风琴里面有很多复杂的小器件,有正螺母和反螺母。”父亲耐心地对我说。父亲的手风琴拉得很好听,悠扬舒缓的旋律从他的指间慢慢飘出,醉人的耳朵。母亲却不喜欢听,每次父亲在院子里拉手风琴,她都会不高兴地嘟囔两句,“还不如鸡叫声、牛叫声好听。”

我曾听母亲说过,她和我父亲结婚后的前两年,我父亲一直在疯狂地拉手风琴,甚至还产生了抱着手风琴外出闯荡的想法。“他怎么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我哭哭闹闹几天就把他给唬住了。”母亲曾经当着我的面在我二婶面前得意地说。

母亲串完门子回家后,看着空荡荡的牲口棚问:“你爸呢?”“他背着手风琴牵着保罗出去了。”我说。“就知道他没个正形。”母亲不高兴地说。

母亲把柴火添到灶口里,拉起风箱做晚饭时,父亲和保罗还没有回来。风箱口上的挡风板快一阵慢一阵地响着。

“去看看你爸那个无能的东西上哪去了?他要是再不回来,就不用吃饭了。”母亲忍不住说道。

父亲此时肯定在村东的河坝上。他以前经常在那拉手风琴,就像教他拉手风琴的那位知青师傅一样。穿过一片玉米地,到坝跟底下时我听到了手风琴声。我小跑着上了堤坝。父亲坐在东南角的坝堤沿上,那里的几棵柳树长得格外粗大,我跟前这一溜没一棵能赶上。保罗就站在父亲身旁,它的两只耳朵直直地竖着,好像是在倾听父亲的演奏。在不远处还有几个老头老太太,他们正坐在马扎上聊天。

在落日的天空下,父亲的脸透着昏黄,像极了此时土地的颜色。父亲的两只手在手风琴的琴键上有节奏地来回伸缩着。在悠扬的琴声下,他的眼睛迷茫而清澈。

堤坝下河滩地上那一大片玉米在风吹下,就像漂荡的河水一样涌起了一个个绿色的浪波,发出了河水流动似的哗哗声。

黑色染透天空时,父亲背着手风琴牵着保罗进了院子。我跟在父亲后面。在回家的这一段时间里,父亲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进屋后,我发现母亲和弟弟已经坐在了饭桌前,上面摆着母亲做好的饭菜。我抽了一下鼻孔,觉得今天饭菜的香味有些浅。父亲进屋后直接坐到了饭桌前,母亲没说什么,只是拿起了筷子。今天屋内格外静,静得能听见空气下落的簌簌声。在饭桌上,母亲没和父亲说一句话。

吃完饭,母亲收拾碗筷时,父亲说了一句,“等河滩地上的粮食收了换成钱,就还他二舅。”

母亲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把碗筷放进了洗刷用的白搪瓷盆里。

国庆节学校放假那天晚上,父亲坐在屋门槛上抽了很多的烟。抽完烟后,父亲来到牲口棚里摸了摸保罗的头。

第二天一早,父亲便把我叫了起来,窗外乌黑一片。我打着哈欠穿上衣服,从炕上挪下来时,我弟弟也醒了。

“你不用去,在家把作业写好就行。”父亲对我弟弟说。弟弟听后愣愣地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不让他去,他都上学了。”我不满地说。

“你要是学习好,那就不用去地里干活!”父亲冲我发起了火。

看着父亲发红的脸,我没敢再说话。出屋时,我回头看了弟弟一眼,他已经拿出作业本在认真地写作业了。父亲把保罗牵到胡同里后,我帮着把地排车架到了保罗身上。

我们要去收种在堤坝下河滩地上的玉米。堤坝下的河水每两三年便会因为干旱消退一次。

“今年的运气还算不错,秋雨没有提前来。”父亲欣慰地说。

“要是再像上次那样,就白忙活了。”母亲两只手抄在袖子里,一副害冷的样子。

两年前,堤坝下的河水消退后,父亲承包了二十亩河滩地。可在临近收获前一个月,秋雨提前来临了。父亲每天都会冒雨到村东的堤坝上站一会,回家后他的眉头都是皱着的。一星期后,河道里开始涨水,第二天晚上便漫到了河滩地里。一天后,整个河滩地里汪洋一片,那一亩亩长得一人多高,刚刚结了苞米穗的玉米全泡在了河水里。当天晚上,父亲坐在屋门槛上沉默无言,母亲坐在炕上抹起了眼泪。

两年后,堤坝下的河水再次消退,父亲又承包了一大片地,而且比上次还多了十亩。“你包这么多干什么?到时被水淹了怎么办?”母亲生气地说。“光靠坝上那六亩地能挣多少钱。这次不用你管,你只管坝上那点地就行。”父亲说。可等父亲去河滩地上种玉米时,母亲还是跟着去了,而且干得一点也不比父亲少。

穿过坝上的一片玉米地后,父亲牵着保罗来到南边正冲坝口的缓坡处。父亲和我把地排车从保罗身上卸下,母亲牵着保罗越过堤沿从缓坡处下了堤坝。我和父亲一前一后抬起地排车跨过堤沿,反拉着地排车从缓坡上冲了下去。

把地排车重新套在保罗身上后,我们踩在了一条硬结的泥土路上。父亲曾经对我说过,在修水库前,坝下这片河滩地,村里人世世代代种了好几百年,这条路也被无数个脚印踩了几百年,压得是又紧又结实。即使在六十年代修完水库蓄水泡了几十年,河水消退后,路面依旧硬实,连草也不长一棵。父亲包的那三十亩地就在这条路尽头的南面,离河道也就几百米。

保罗停下时,东边的天际仍旧是一片青色。“干活吧。”父亲望着眼前这一大片玉米地说。父亲钻进了玉米地,我和母亲也跟着钻了进去。玉米棒从玉米秆上掰断的“咔吧”声在玉米地里依次响起。

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时,细密的秋雨已经淋湿了大地。硬实的路面被踩踏得一片泥泞。

秋雨越下越大,父亲催赶着保罗把掰下的玉米一趟一趟地往坝上运。保罗低着头使劲地往前拱,辐轮在泥泞的道路上辗出两道深深的印痕。雨水贴着我雨衣的衣领一点点地潲进去,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浸得衣服都贴在了身上。保罗身上的毛被雨水打得一缕一缕地贴在浅灰色的毛皮上。我弓着身子在地排车后面使劲地推,每次走到向上的缓坡处时,父亲都会回过头冲我大喊,“使劲!使劲!”

第六天,秋雨仍旧密密地下着。父亲因为劳累和焦急,嗓子哑了,发乌的嘴唇上也起了燎泡。河道里已经开始涨水了,而我家的玉米才收了一半。“得快点!快点!”父亲牵着保罗把成袋的玉米运到坝坡下往上扛时,都会哑着嗓子冲我喊两句。我感到自己的腰都快被这一袋袋玉米给压断了,如果现在让我躺在这片泥泞的土地上,我肯定能睡过去。第二天一早,凌晨四点,父亲便从炕上爬了起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我从炕上爬起的瞬间,感觉整个身体就像被铁条穿了一样痛。

保罗也累了,这几天它拉车时头越垂越低,即使在拉空车时它的腿也会打颤。可它仍旧会把车拉得很快,有时我和父亲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它。假期的最后一天,河道里的水已经漫到了玉米地里。我和父亲、母亲不得不穿上肥大而笨拙的水靴。

“下午我去找他大舅,让他用拖拉机帮咱拉。”中午吃饭时母亲对父亲说。

傍晚的时候,漫到玉米地里的河水已经涨到了一米多高,我和父亲提着装玉米的袋子,蹚着水在玉米地里艰难地行走着。

“掰完这一溜,咱们就走。”父亲说。

“剩下的怎么办?”我问。

“这个不用你管,我和你妈会坐着船把剩下的掰完。你去上学就行了。”父亲说。

我和父亲手中的编织袋塞满玉米后,我们给扛到了地排车上。

“走!”父亲牵起了保罗的缰绳,他满身的泥泞。连日的秋雨已经把路面浇透了。父亲使劲地吆喝着保罗,不敢让它停。

走到路中间凹进去的上下坡前时,保罗猛地停住了。河道里的水已经从北面的低洼处淌过来灌到了里面。

“驾!”父亲罕见地冲保罗挥起了鞭子,在他手里的鞭子就要打到保罗的背上时,保罗猛地冲进了水里,猝不及防的父亲一下子跌倒在水里。父亲赶紧爬起牵住保罗的缰绳,同时在嘴里不停地喊着,“驾!驾!驾!”凹坡下的水已经漫到了我和父亲的腰跟上。保罗的肚子贴在水面上,它脊背上的皮肉抽抽地抖着。在父亲的驾车声中,它的脖子使劲拱着,嘴巴和鼻孔都灌到了水里,看得出它已经使出了超出它本身的力气。我在后面使劲地推。在保罗把地排车从水窝里拉出的瞬间,我长吁了一口气,“我们三个人终于上来了。”事后,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说出一句,把保罗置于父亲和我同等位置上的话。

父亲把保罗牵到坝坡下时,我看到了站在坝上的母亲,她身旁还有一辆红色拖拉机。

“他大舅开过来就骑咱家的车回去了,拖拉机放到这让咱们用几天。一拖拉机装的能顶地排车拉七八趟的。咱们也应该买辆。”母亲有些埋怨地说。父亲没说什么,只是扛起地排车上的一袋玉米,上了坝坡。我也扛起一袋跟在了后面。地排车上的玉米全部扛到拖拉机车厢里。母亲来到坝沿前那一大堆装满玉米棒的编织袋前,这是我和父亲扛了一下午堆起来的。母亲把覆盖在上面的白色塑料薄膜撩开一个边,我和父亲便开始把这堆玉米往拖拉机上扛。

把玉米全部扛到拖拉机上后,父亲和我一起把地排车抬到坝上,架到了保罗身上。父亲把拖拉机摇了起来。父亲上拖拉机时,母亲赶紧跟了上去。父亲启动拖拉机时,回头冲我喊了句,“把保罗牵回去!”

我抬头望着整个天空,在风吹下,灰蒙蒙的雨丝飘忽着从上面落下。坝下那一大片玉米地正在慢慢隐没在秋天的灰色中。水珠不停地从我的脸庞上滚下,几声若断若续的蝉鸣声突然从我身旁的大柳树上传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走吧。”我牵起了保罗的缰绳。保罗的头突然使劲往后一摆,把缰绳从我手中挣脱奔跑起来。它跑得很快,很快追上了我父亲的拖拉机,它紧跟在我父亲身后。

在这片秋雨中,我远远地望着父亲和保罗,感觉他们就像是刚从过往漫长的时空中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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