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俊岭
二月的一天,天快擦黑的时候,明礼推着独轮车走进村子。车上装糖稀的两个铁桶,空了。虽然是大歉年,寿张城里的孩子仍然有钱买糖稀吃。铁桶空了的时候,明礼一高兴,买了三块烤地瓜。拿回家去,媳妇大香一块,小姨子二菊一块,自己一块。儿子大狗还不会吃饭,那就往他嘴里抹上那么一点地瓜心儿,稀甜稀甜的,一定能咽下去。三块烤地瓜放在一个小布袋里。小布袋拴在独轮车车笼子上。
明礼正想着宝贝儿子大狗呢,路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姐夫小姨子,半个腚垂子!
明礼扭头一看,原来是村里的二流子三闲,斜倚在一棵树上,萎顿如蛇蜕。
明礼不理他,继续前行。
姐夫小姨子,半个腚垂子。这次,声音稍大起来。
明礼还是不理。
姐夫小姨子,半个腚垂子。这次,三闲用上了浑身力气,语气已是近于咒骂。
明礼放下车子,几步走到三闲面前。伸手把三闲推倒在地。明礼质问,你瞎咧咧什么?
三闲从地上爬起来,小声嘀咕,都说你与二菊有一腿。
放屁,谁说的?明礼发怒,右手一用力,又把三闲推倒。
三闲这下老实了。他不再爬起来,侧身躺着。他一天没吃饭了。
明礼取出一块烤地瓜,丢在三闲嘴边。明礼说,以后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撕烂你的嘴。
三闲连忙说,不敢了,不敢了,谢谢明礼哥!
明礼走进家门时,天差不多黑严了。
堂屋里,媳妇大香正在咣当咣当地织布。灶屋里,炊烟即将散尽,一股淡淡的玉米糊糊的香味,让明礼十分受用。媳妇织布,能挣点钱;自己卖糖稀,也能挣点钱。等灾荒过去,积攒够二十块银元,就可以帮着大舅子找一个媳妇了。二十块银元,是明礼与大香成婚前对岳母的承诺。
二菊从灶屋里出来,明眉亮眼,冲着明礼一笑,说,姐夫回来了,我刚做好饭。
大狗呢?
睡了,睡了半晌了。
二菊的语音刚落,西屋里传来大狗的哭声。
二菊连忙跑向西屋。
明礼把两只铁桶提到东屋里。东屋,是明礼制作糖稀的作坊,三大间。屋里堆着几百斤玉米。糖稀,就是用玉米熬制出来的。
明礼关好东屋门。
明礼把小布袋从车上解下,放进灶屋桌子上。这时,二菊已抱着大狗站在门前。
明礼把大狗从二菊手里接过来。明礼双手掐着大狗的腰,往上举一举。这样,大狗便笑起来。
一家人在灶屋里吃饭。玉米糊糊,地瓜窝头,萝卜咸菜。明礼把烤地瓜一掰两半,递给大香一半。大香不去接,却把手伸向那一整块。明礼的手迟疑一下,递向二菊。
三人开始吃烤地瓜。
二菊一边自己吃,一边不忘往大狗嘴里放一点。不想,大狗不吃,使劲往大香身上扑。
大香说,二菊,你把他抱出去一会。我吃饱了再让他吃奶。
二菊听了,抱着大狗走出屋子。
明礼吃完,立即走进东屋忙活。他要在夜里轧制出二十斤糖稀,第二天好到寿张城里去卖。
大狗一口一口地在大香怀里吃奶。趁这个机会,二菊赶紧把饭吃了,把锅刷了出来。
大香把大狗交给二菊,随即到堂屋里。于是,咣当咣当的织布声又复响起。二菊抱着大狗,在院子里、在西屋里,或走,或站,或坐。二菊坐着时,双手往上用劲,让大狗站在膝前。二菊知道,大狗先站牢稳了,才能慢慢地去学走路。二菊对大狗这个外甥,从心里往外疼爱。二菊还知道,娘让自己来到姐姐家帮着带大狗,是为了让姐夫、姐姐快挣钱、多挣钱。钱攒够了,好给瘸腿的哥哥找一个媳妇。娘守寡多年,好不容易把一子二女拉扯大。两个女儿好说,虽然不是顶尖的美人,却也白白胖胖的。姐姐嫁给了会做糖稀的明礼,日子还算可以。自己,自己也得找一个会手艺的。木匠、铁匠,还是泥瓦匠呢?反正,自己要找的女婿,必须比姐夫强才好。二菊脸红、脸热了,为自己的憧憬,为自己的想法。
大狗虽然白天里睡了一大觉,但小孩子觉多,在二菊嗷嗷睡觉觉、老猫来了咬耳朵的催眠声里,又睡着了。二菊把大狗放到床上,盖上被子。然后,二菊关上屋门,去东屋当姐夫的下手。
一盏明亮的汽灯悬在屋梁下。一口铁锅往外冒着浓郁、甘甜的白色水汽。明礼于这样的光亮里、于这样的芬芳里,身手矫健地忙活着。他一会儿揿开锅盖,用大勺子搅拌锅里的糖稀;一会儿往一口大缸里放玉米面,加干净的清水;一会儿,他又往灶下续一点柴禾。
二菊来了,坐在蒲墩上专门烧火。这样,明礼就腾出手来,不时查看锅里,确定停火的时间。
明礼忙这忙那,像一部不知疲倦的机器。忽然,明礼感觉两条热热的线绕在了他的脸上。他虽然知道这两条线来自哪里,还是忍不住要去验证一下。明礼的眼睛慌忙一转,看到了二菊的不错眼珠的盯视。
二菊,你睡觉去吧!
明礼忙完,已是下半夜了。他走进堂屋,大香刚刚从织布机上下来。大香用拳头一下一下地捶打腰眼,说,我今天腰有点疼。
明礼说,那赶快睡吧。明天别织到半夜了。
大香听了,叹一口气。
两口子躺在土坑上,不一会儿,就发出或高或低的鼾声。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明礼让尿憋醒了。夜壶发出一阵独特的声音后,明礼身子哆嗦一下。重新躺在大香身边后,明礼来了激情。于是,于大香的沉睡状态里,明礼行动起来。大香醒了,很是生气,说,你这熊人,不知俺织布累得腰疼吗?
大香说完,身子一扭,右手一推。这样,明礼就从大香身上滚了下来。
事情半途而废,明礼很不舒服。他的小肚子胀鼓鼓的,比吃多了饭食还难受。明礼的心底,升上来一丝对大香的不满。你累,我也累。再累,也得让丈夫累一累啊。半月二十天没有一次,熬渴得难受。
灾荒越来越厉害了。本村的、前后村的,往黄河南逃难的人成群结队。人们说,去年黄河南下了一场透雨,秋季收成可以,麦子也种上了。
明礼的糖稀越做越少了。寿张城里的孩子,拿零钱来买的少了。孩子们,开始用破鞋底、用头发来换糖稀。明礼卖完糖稀,还得到收破烂的地方,卖掉头发、鞋底。
这天,明礼没有去寿张城里,在家里收拾起玉米来。二菊,在旁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帮着。大狗或坐或站在木制童车里,自己玩。
大香到三婶家经线去了。
明礼、二菊正忙着,大香回来取线拐子。
明礼此时走进了院子里的阳光下。阳光下的明礼,衣扣上有一根头发。那头发十分特别:细细的,长长的,一大截是黑色的,黑如点漆;小半截是黄的,黄得那样温暖、那样暧昧。
这根头发,让大香看到了。大香立即知道,这头发是二菊的。
于是,大香暴怒了,留着长指甲的右手,伸向明礼的脸面,用力划了两下。大香喘着粗气,骂,卫明礼,你做的好事!
实如其来的疼痛让明礼目眦尽裂,正好,他的手里有一根短棍。于是,他扬了起来。
大香逼迫明礼,说,你打,你打,你不打你没爹!
哼!明礼把短棍一丢,往灶屋里喝水去了。
大香高声痛斥,卫明礼、陈二菊,你们老实点,别丢人现眼。老娘眼里揉不进沙子。说完,大香愤愤地拿起线拐子,走出家门。
看到明礼脸上的两道血印子往外溢着血滴,二菊的心一紧一紧的。姐姐也太狠了,仅凭一根头发在姐夫纽扣上,就怀疑姐夫与我有事,这不是冤枉人吗?姐姐,心眼也太小了。
二菊让明礼坐在一把板凳上。二菊从锅底掏出细灰,放在一张黄纸上。二菊把细灰用手捻细,一点一点地往明礼伤口上落。
明礼仰着脸,接受二菊的细心疗治。细灰落到伤口上,有一点微微的疼,像蚂蚁咬了一下似的。但是,二菊那白嫩的脸面,让明礼愿看。二菊那如兰的气息,让明礼愿闻。两根长长的头发拂过来,明礼的额头痒痒得舒服。明礼产生这样的想法,如果二菊与他永远这样,永远这样到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也是一件好事。与大香夫妻两年多了,怎么没有这样的想法呢。明礼,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害怕。这算什么呢?二菊,是自己的小姨子。
二菊快要把灰抹完时,大香又回家了。这次,大香把怒火撒向二菊。大香一把扯住二菊的头发。一拉,差点没把二菊拉倒。大香劈头盖脸,把二菊打了一顿。大香骂道,你这个熊妮子,回家吧。大狗,不用你看了。
二菊哭着跑回家去。二菊见了母亲,哭声更高了。母亲劝了半天,才算止住。于是,在母亲的盘问下,二菊一五一十地诉说一遍。
母亲质问,你与你姐夫,没事吧?
没事!
没事就好。这样,白天里俺也要织布,天快黑时,我去明礼家说道说道。你们亲姊热妹,吵吵闹闹的让人笑话。
母女两个说话间,二菊的哥哥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看一眼二菊,点点头,又走了出去,走进他的西屋里。
母亲小声说,你、你姐、你姐夫,还有我,都是为了你这个残疾哥哥。对了,你姐夫挣了多少银元了?
二菊说,好像有七八块了。
母亲叹气,说,蒋村那家,少二十块不行。王庄那家,要十八块。
二菊听了,不说什么。
大狗睡下了。堂屋里,母亲威严地坐在八仙桌的右边椅子上,明礼、大香、二菊,坐在高蒲墩上。
母亲说话了,明礼,你上心做生意,一心为着你那个瘸腿哥哥,我这当丈母娘的谢谢你!
明礼说,大娘快别这样说!我娶大香前,说好要挣二十块银元给您的。我说到做到。
母亲说,好好,我老陈家会记住你的好处的!
明礼听了,把头抬一抬,又低下去。
母亲说,大香,你不要疑神疑鬼,二菊是你的妹妹。你不信她,信谁呢?
大香反驳说,她把头发弄到明礼扣子上了。
母亲说,这算啥呢,不算啥!
大香说,我看见,就忍不住生气了。
母亲说,这事,今天说开,就算过去了。
大香把头低下。
母亲说,二菊,你以后离你姐夫远着点。这样,你姐姐就不会打你了。
二菊委屈地哭起来,哽咽着说,俺姐姐就是一个神经病,冤枉好人。
大香一巴掌打在二菊肩膀上。
二菊哭着说,娘,你看她!
母亲着急了,哭出声来,说,大香,你这脾气得改改。不然,明礼没法与你一块过。
大香说,没法与我过,那就与别人过吧。
母亲说,你这憨妮子,想急死我吗?
此时,豆油灯花响了一下。明礼走过去,用一根针把灯花剔掉,把灯芯往上拨了拨。屋子里,一下子明亮了。
母亲、二菊的哭泣,慢慢地收住。
明礼说,大娘,你快别生气了。老天,不可能一直不下雨。年景,不可能一直坏下去。等我们熬过这一年,明年就有可能好转。
母亲说,明礼,俺就指望你了。俺娘儿俩织布,点灯熬油的,能挣几个钱?
转眼,到了三月。除了枣树叶子外,榆树、槐树、柳树、杨树叶子,都被人们吃光了。天旱,野菜好不容易拱出地面,就被人连根挖出,洗洗吃进肚里。
明礼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推着一桶糖稀出门,天昏黑时回来,还剩下半桶。明礼坐在东屋门槛上,一坐半夜。明礼在寿张城里走街串巷,比村上人更知道旱灾的厉害。可以这样说,拿着钱,也很难买到粮食了。日本人红了眼,天天派出征粮队去搜去抢。人们,把粮食藏在墙洞里、柴垛里、棺材里……照样被搜出来。
银元的事,先不想。明礼担心的是,一家四口,还有岳母家两口,有一天会没有了粮食吃。
糖稀,不做了。把剩下的几百斤玉米,晒一晒,藏起来。日本人还没有往村上来,以后就不敢说了。
这天下午,大香去三婶家院子里经线。二十多米长的院子,一边埋着一根柱子。一根铁丝,架在两根柱子上。铁丝上,固定着十几个铁圈。十几种不同颜色的棉线,从线拐上出来,穿过铁圈,到了大香的手里。大香一只手里拢着十几根棉线,胳膊甩动着,大步行走。东边柱子下,坐着三婶,脚前有几个木橛。西边柱子下,坐着四婶,脚前也有几个木橛。大香到东边,把一束线给三婶。三婶接过,绕到木橛上。大香到西边,把一束线给四婶。四婶接过,绕到木橛上。大香与三婶、四婶一边说话,一边刷刷来回走动。
三婶说,大香,你就是一个急燎脾气,干活却是利索。
大香听了,哈哈大笑。
四婶说,嫂嫂,大香这性格,明礼降不住她。
三婶听了,摆一摆右手,不说什么。
快黑天时,线经完了。这次经的,是三婶的线。大香、四婶,把经好的线帮助三婶装到织布机上,然后回家。
三婶送出大门,说,你们俩帮我干了半天活,连口热汤也没有喝。
大香说,停几天该经我的了,到时候我管饭吧。
大香走进大门,感觉院子里静静的。大狗,睡了。东屋里,灯光朦朦胧胧的。于是,她便悄悄地走近屋门。屋门虚掩,留有不到两寸的缝隙。大香凑近一看,灯影里,明礼背对屋门,上身倾斜在一个大笸箩上。二菊呢,腚撅着,上身隐在明礼的胸前。
大香感到全身的血液往头顶涌来。这算什么事呢,明礼怎么抱起二菊来了?大香猛然推开屋门,急步进屋。大香一边往前行走,一边从脑后的发卷上拔出簪子。
明礼、二菊听到门响,慌慌着站起。大香来到跟前,手中簪子用力刺向二菊脸面。二菊躲闪,簪子刺在肩膀上。二菊疼得唉呀一声,拔腿往屋外奔跑。二菊跑出屋门,跑出院门。
明礼狠狠地睕一眼大香,说,你,你怎么下这样的狠手?
大香听了,手持簪子朝明礼刺来。明礼上身一晃躲过,飞跑出屋。
大香愤愤地大骂,跑吧,跑吧,真要有种,就别进这个家门。
明礼跑出胡同,止住脚步。二菊能跑到哪里去呢?千万别想不开,寻了短见。于是,明礼朝村中间的水井跑去。此时,月亮刚刚露脸,一弯月牙发出淡淡的光辉。明礼借着月光往井里观看。井里没有二菊。
明礼往村子南边跑去。跑出村子,明礼往前极目,感觉有一个人影一点一点地前移。可能是二菊。于是,明礼呼喊,二菊,别跑!二菊,别跑!
喝一碗玉米粥的工夫,明礼追到了那个人影。不错,就是二菊。
明礼拉住二菊的手,说,二菊,别跑了,回家吧!
二菊一趔趄,身子靠一靠明礼。二菊用力挺挺身子,离开明礼远了一些。二菊说,我不回去,那不是我家!
明礼着急地问,你要往哪跑?
二菊说,往南,我要往南跑。
明礼木立在那里。
二菊也木立在那里。
忽然,明礼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把九块银元交给三叔。让三叔交给我大娘。
二菊听了,点点头,坐在田埂上。
明礼返回家里。
堂屋里,大香大哭大闹,三婶好言相劝。堂屋门口,四婶抱着大狗,上下颠动,哄逗抚慰,说,大狗不哭,大狗不哭,你二姨停会就来了。
明礼听了,心里萌生一点犹豫:走过去,把大狗接过来。让三婶、四婶把二菊劝回家来。
我与二菊这妮子没完!堂屋里爆发出这样的一声。
就是这一声,让明礼轻轻走向东屋,从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取出平时积攒的银元,一共十一块。自己留下两块,剩下的九块,让三叔转给岳母吧。
衣袋里装着两块银元的明礼,与二菊会合后,从麦子地里走出来,沿着村路往南走去。村路上,浮土足有半尺。明礼搀扶着二菊,往前行走。
非只一日,明礼、二菊来到黄河边上。明礼看到,这一带的麦子高有二尺。再有二十多天,就能收割了。明礼的身上,还有一块银元。他想找个小镇,有旅馆的小镇,把二菊安顿好。然后,他去给人家打短工、割麦子。
这天,两人走到一个叫桥北张的村子西边,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他们看到,村头有一座青砖的房子。于是,二人走了过去。
到了,青砖房子高大,房顶是人字形斜坡。房子前面,有几块高大的石碑。于是,二人坐在房子门前的石阶上,歇脚。
一只小狗低声叫着走来。小狗好奇地看着明礼、二菊,好像认识似的。
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走到跟前。
三言两语,明礼知道了来人五十多岁,姓张,名成。
张成呢,知道了明礼、二菊两人的关系,知道了他们是从北县逃过来的。看他们的形色,与一般难民并不一样。于是,一个主意,慢慢打定。
张成说,我们这个村子,名叫桥北张,从唐代就闻名天下。张公艺,是我们的老祖宗,做到了九世同居。皇帝来到村子里,赠绢百匹,予以表彰。我们村子里,没有出过土匪,没有出过小偷。你们两个要是相信我,就到我家落脚吧。老汉我无儿无女。
明礼看一眼二菊。明礼对着张成点了点头。
小狗摇着尾巴,头前带路,把明礼、二菊带进一个大院里。好家伙,这院子,有两排堂屋,八间东屋,八间西屋。
张成的夫人,四十多岁,慈眉善目,见到明礼、二菊,脸上立即笑成一朵莲花。
家里,有两个丫鬟,陪着夫人与二菊谈天。
明礼、二菊,在张成家里住下。
半个月后,麦子熟了。明礼帮助张成,督率短工,用了五六天的时间,把麦子碾压、扬净、晒干,收入粮囤。
张成看看天,说,要是老天能下一场透雨,就好了,好种玉米。
但是,十天过去,老天仍不下雨。这样,张成只好雇用十几个短工,套上水车,到黄河里拉水。忙活了七八天,把玉米种上。
这天,张成夫妻把明礼叫到跟前。张成笑模笑样,夫人眼里含笑。张成说,明礼,你到我张家一个多月了,感觉怎么样?
明礼说,张老爷宽厚仁慈,是个善人。
张成说,我与夫人膝下无子,想把你收为义子。你愿意不?
明礼听了,心里寻思,二菊,二菊怎么办?
于是,明礼说,张老爷,你怎么不把二菊收为义女呢?
张成笑笑,说,把你收成义子就行了。二菊,不能收为义女。
明礼想了想,冲张成夫妻磕头,说,明礼拜见父亲、母亲大人。
第二天,张成摆了两桌席面,请来亲戚朋友,搞了一个收子仪式。之后,明礼见到张成夫妻,便以爹、娘相称了。
二菊似乎看出一点什么,但她并不多问。见了张成,二菊便称张老爷;见了夫人,二菊就呼张夫人。
张成地里的玉米,拱出地皮后一直蔫蔫的。快要干死的时候,一场透雨让禾苗绿活过来、蓬勃向上。张成很高兴,见了谁都想说说话。
这天,张成夫妻悄悄对明礼说,明礼,把二菊娶了吧!
明礼说,这不好吧,她是我小姨子。
张成说,你俩一块跑出来,大香还会宽恕你吗?
明礼的头,低下去了。明礼说,爹,你让我想一想。
明礼从张成屋里走出,迎面遇见一个丫鬟陪着二菊,从后院袅袅走来。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什么活也不用干的二菊,出落成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她身穿一袭拖地长裙,身子似乎比在北县时高出了半头。那头发,梳拢得高高的、式样新鲜。一张脸蛋,敷了淡淡的脂粉,白嫩馥郁。
丫鬟见明礼盯着二菊呆看,露齿一笑,走开。
姐夫,你有事吗?
明礼嘴张了几张,想说你以后别喊我姐夫了,但没有说出口。
噢,没事,没事。明礼说完,慌忙走进自己的屋子。
看到明礼的后影,二菊的眼睛不由得欢笑起来。
夜里,明礼好不容易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一个让他脸热心跳的梦。
梦里,明礼用手拂起二菊的秀发,贴在脸上,凉丝丝的,感觉很好。明礼用牙齿轻轻咬噬二菊的发梢,就是嫩黄的那一截,就是引起大香醋意大发的那一截。二菊的发梢声音窃窃,美妙极了。明礼来了激情,有了拥抱二菊的强烈愿望。似乎是,明礼站在床下,二菊站在床上。床上的二菊变成了一个小孩,娇声说姐夫抱我。但是,就在明礼伸出双手去抱时,床上却没有了人影。明礼心里一急,大声呼喊,二菊,二菊!明礼醒了。明礼想,早饭后,对爹爹说,必须回老家一趟。
明礼随着北归的人流,沿着大路匆匆而行。他推着一个独轮车,车笼子左右各有一个布袋,一个布袋里有五十斤麦子。明礼与张成商量好了:如果大香能原谅的话,两个人还是夫妻;如果不原谅,就回来与二菊成亲。答应给岳母的二十块银元,必须兑现。张成生怕明礼在路上缺了钱用,说,穷家富路,你带上二十块银元。剩下九块,你自己花。
这天天快晌午时,明礼到了家门口。明礼见大门关得死死的,还上了锁。明礼心儿一缩,莫非……
对门三婶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三婶,大香她?
别提了,你与二菊走后,不出十天,大香就把三闲招到家里,两个人过起来。你大娘知道后,好一顿臭骂。你大娘看到木已成舟,就说干脆搬到娘家去吧,大小五口人一块吃饭,还能省点。
明礼说,那他们,把我熬糖稀的玉米都拉走了?
三婶说,这还用问。
明礼的眼睛湿湿的,看着黑色的铁门鼻儿,心中茫然。
三婶说,别在门口站着了,快往家里来吧。
三叔在家,对明礼说,那九块银元,我给你大娘了。
明礼从口袋里掏出十五块银元,交给三叔,说,还得麻烦三叔,把银元交到我大娘手里。多给的四块,是给我儿子的。还有,两袋麦子,给你一袋。另一袋,就劳累你老人家,送给我大娘吧。
这,我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麦子?
三叔,别见外,只管收下。
沉默一会,明礼说,侄儿往父母坟上拜一拜,就回黄河南了。
三叔说,停会回来吃饭。
明礼说,好的,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