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存金
清明节即将来临的时候,一位聊城籍老人在菏泽的一家医院里溘然长逝,从容走完了88年的人生旅程。老人走得很平静,很安详,当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闭上再也不睁开的时刻,那颗慈善的心也完成了最后一下跳动,纯洁的灵魂即伴随着知时而至的杏花雨,遽归道山,飘升天国。
这位老人就是著名作家、美术家朱希江先生。
朱希江病重告危那会儿,心细的女儿曾委婉地问及父亲,身后安葬何处。自知大限将至的耄耋老人,当时没有回答。隔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他对着陪伴在侧的一众亲友,郑重地说了二个字:菏泽。谁也无从知道,在这个春雨淅沥的夜晚,面临人生的终点,老人家到底思考了什么。或许,他想到了千年古县高唐,这里有祖辈聚居的老屋,有自己出生成长的家园。或许,他想到了孔子故里曲阜,这里有求学求知的大学风光,有岁月如歌的蓝色梦想。或许,他想到了江北水城聊城,这里有职业生涯的最后驿站,有退休赋闲的夕照晚霞。料定,他想到更多的还应当是牡丹之都菏泽,这里有他放飞梦想的青春年华,有他拼搏奋斗的苦难辉煌,有他喜怒哀乐的人间烟火,有他难以割舍的心心念念。临终之际,他把漂泊无定的身躯和灵魂,连同最后的想望和牵挂,都托付给了菏泽这片高天厚土,绝非偶然。
生前在此安身立命,死后在此安魂定魄。朱希江先生对菏泽这方热土爱得虔诚,爱得执着,爱得深沉,爱得长久。朱希江心里明白,菏泽这片黄土地上,有太多的东西值得他去爱,他的菏泽情,是终生终世的未了情,生未了,终亦未了。
朱希江爱的是菏泽的文学事业。作为曲阜师范学院中文系的高材生,他1959年9月来菏泽工作时,才刚刚24岁,风华正茂,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憧憬和希望。他扎下身子走向社会,沉入基层。先是在菏泽师专的教坛上小试身手,继而在单县师范的园地里初露锋芒,又在地区文教局教研室的平台上崭露头角,最后稳定在菏泽地区文化局文学创作室主任兼《牡丹》文学编辑部主编的岗位上,一干就是16年。即使担任地区文联主席以后,仍然未曾脱离《牡丹》杂志。恰恰是这16年,是他在菏泽文学田园里耕云种月的最好季节,也是菏泽文学创作后来居上的最佳时期,更是他创造人生辉煌的高光时刻。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菏泽文学创作在全省还是洼地,平平如也,不见峰峦,甚至可以说几近荒芜。年及不惑的朱希江,虽然身材瘦削,却个头高大,性格坚强,是条敢啃硬骨头的硬汉子。他坚信,苍天不负有心人,鲁西南这块肥沃的土地,既然能够长出秀甲天下的牡丹花,也一定能够开出惊艳当世的文学之花。
于是,他走出机关,走出办公室,乘坐公交车下县城,骑着自行车跑公社,抬动两条腿走乡村、进学校、转田间地头,足迹遍及全区下辖的九个县和数百个基层单位。他通过听介绍、座谈、走访、采风等方式,在社会青年和学生中,播洒文学的福音,激发文学的自觉。像农艺师选种育种一样,从基层选良择优,发现有潜质的文学人才,对好苗子精心呵护,刻意栽培。牡丹花开时节,他还专门邀请汪曾祺、邓友梅、林雨、王安友、刘知侠等全国一流作家来菏泽讲课,通过文学大家与文学新人的面对面交流,让本土作者看到外部世界的精彩,练好文学创作的基本功。
有位年轻作者生活经历丰富,想创作长篇小说,但又缺乏信心,他立马靠上给予鼓励指导。由于经验不足,作者第一部长篇完成后没能发表,情绪一落千丈。他找到作者促膝谈心,充分肯定优势,客观分析原因,鼓动作者提振士气,并建议先从短篇小说写起。在他的悉心关照下,这位作者重整旗鼓,踔厉奋发,结果一年连中三元,接连在地属、省属文学刊物发表短篇小说,其中一篇还获得了山东省首届文学奖。菏泽作者拿到省级大奖,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后来,这位作者没有辜负朱希江这位恩师的厚望,持之以恒,笔耕不辍,相继写出了许多优秀的短篇小说、散文,并出版了影响较大的长篇小说和散文专著,成了名满齐鲁的作家。这位有志青年的成功之路,是菏泽那一代作家的一个缩影,他们的身上,都有朱希江的影子。朱希江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日复一日地在鲁西南文学的荒原上开垦开拓,犁耙耕种。不知有多少年轻人,在他的引领下实现了文学梦。不知有多少被困难和失败击倒的文学青年,在他的扶持下重新站起来,砥砺前行,最终撞开成功的大门。有些看似柔弱的小苗,在他的精心浇灌培育下,长成了参天大树。
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菏泽的文学创作已经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逐渐成长起一支阵容强大的作家队伍。几乎每个县都有一到两名在全地区甚至全省数得着的作家带头人。那个时期,菏泽文学创作百废俱兴,异彩纷呈。各种文体皆备,诗歌、散文、散文诗、剧本、小说都比较兴旺,特别是一向薄弱的小说创作竟成一时之盛,长篇、短篇各有千秋。省级以上刊物发稿接连不断,省级获奖屡见不鲜。菏泽地区文学创作的势头在全省异军突起,后来居上。时过三十多年,文学同仁至今还在称道菏泽文学创作的“朱希江时代”。近年来,菏泽的文学创作与时俱进,新人辈出,持续向好,想必与那个时期奠定的坚实基础密切相关。这应当是朱希江心中一道永远闪光的风景,也是菏泽文学人心中一抹永不褪色的记忆。
朱希江爱的是菏泽的《牡丹》文学杂志。在菏泽创办本土的文学刊物,为文学界营建自己的阵地,这是朱希江由衷的愿望。在牡丹之乡办文学专刊,他认为有一千条理由应该定名为“牡丹”。当他费尽周折拿回批文以后,刊名让谁题写的问题,一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还是朱希江深谋远虑,提出了让中国作协老主席、著名作家茅盾题名的建议。他多次进京,通过郓城籍老作家岳野的关系,终于求得了茅公的墨宝。茅盾题写的“牡丹”二字典雅秀丽,端庄大方,就像牡丹花一样漂亮。这让菏泽的《牡丹》文学杂志,从一诞生就携带着华贵和吉祥,盛装出台,香冠群芳。茅公题字这段佳话,也成了文学圈常说常新的菏泽故事。
朱希江担纲《牡丹》文学编辑部主编长达十余年,他把这个文学刊物视为亲生,百般呵护,最注重的就是编辑队伍建设和文学精品打造。除了选用有经验的编辑人员之外,又陆续从山东大学这样的名校挑选了一部分品学兼优的文科毕业生,形成了老中青结合、以中青年为主的精英团队。
《牡丹》文学杂志十分注重发表本土作家作品,为菏泽作家打造提升内功的平台。菏泽许多有成就的作家,处女作大都是在这里推出的。可以说,《牡丹》杂志是成就菏泽作家的第一块基石,在培育英才、打造精品方面,一直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牡丹》杂志的生存和发展,一直是朱希江生前念兹在兹的一个心结。数十年来,一茬又一茬的编辑团队精耕细作,筚路蓝缕,把这个土生土长的文学期刊打造成了菏泽文学界的伊甸园。
朱希江爱的是菏泽的人文历史。在菏泽工作30年,他走遍了菏泽的山山水水,饱览了菏泽的风物景点。他为菏泽丰厚的文化底蕴而振奋,也为菏泽秀美的自然风光而赞叹。“歌诗合为时而著,文章合为事而作”,富有人文情怀的作家朱希江,数十年如一日,饱蘸激情和汗水,抒写菏泽的历史风物和自然风光,下笔所至,几乎都是菏泽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九曲黄河从这里流过,波浪翻滚,奔腾不息。经过治理的黄河由害变利,滋养百姓。他为此引吭高歌,用雄浑的诗句,写下了《黄河岸边的歌》。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绿了鲁西南平原,吹熟了黄河滩区的庄稼,吹满了农家小院的粮仓,吹鼓了老百姓的腰包。他为此欢欣鼓舞,妙笔生花,用优美的散文,写下了《柳絮儿》《春满牡丹乡》。牡丹是菏泽市的名片,牡丹花会是菏泽人民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谷雨三朝看牡丹,荟萃了许多奇绝美妙的牡丹故事。他对此心领神会,每每陶醉其中而不能自持,用神来之笔,写下了亦真亦幻的《牡丹仙子》。郓城是水浒故事的发源地,是水浒英雄的故乡。梁山一百零八将,七十二名在郓城,黄泥冈七星小聚义,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名扬天下的水浒传奇,为菏泽这块古老的土地注入了英雄本色,点染了豪杰气派。在高唐古县长大的朱希江,对水浒故事情有独钟,对水浒英雄敬佩有加。他用如椽大笔,浓墨重彩地描绘了《水浒英雄谱》,撰写了上下集的《水浒外传》,为水浒英雄和英雄的故乡树碑立传,壮声助威。
朱希江爱的是菏泽的牡丹花。徜徉在菏泽的岁月里,他从万顷花海中吟唱着诗歌步入文坛。年年与牡丹相依相伴,耳鬓厮磨,牡丹的丰姿早已融入到生活里,牡丹的芳香早已浸透到骨子里。于是乎,他把写诗、写散文的创作经验与绘画创作相融合,用写诗写散文的手,精心描摹牡丹。因为他善将诗文意象融入丹青,不拘泥于对客观物象机械地复原,而是灌注作者的主观审美追求和审美情趣,故而其小写意牡丹独辟蹊径,一反浓艳媚俗之风,巧夺天资天籁之趣,灵动飘逸,端庄典雅,独标高格,雅俗共赏。朱希江先生毕竟是作家本色,他的画原本就是纯粹的文人画。之所以超凡脱俗,主要得益于数十年浸淫牡丹之乡,反复体察揣摩,对牡丹早已烂熟于心,成竹在胸。境由心造,画由心生,此之谓也。“悟到万物造化处,便遣春风入画屏”“留住花乡好光景,雍容半敞是天机”,朱希江当年题牡丹的诗句,早已道出个中三昧。
朱希江先生把一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菏泽。他在这里安家立业,娶妻生子,他在这里吃喝拉撒住行睡,他在这里柴米油盐酱醋茶。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就嫁在了菏泽,与菏泽人结成了亲家,更是亲如一家。他的晚年,特别是生命的最后几年,就一直住在菏泽的女儿家里,安享菏泽的阳光,呼吸菏泽的空气,触摸菏泽的牡丹,亲近菏泽的朋友。
朱希江始终不渝地爱菏泽,菏泽人更是发自内心地爱他。2010年5月,菏泽人把已经离开20年的老朋友请回来,在菏泽美术馆举办了“朱希江牡丹书画作品展”。菏泽各级领导大力支持,文学艺术界同仁踊跃参与,观者云集,好评如潮,引起一时轰动。由作家而华丽转身的朱希江,以画家身份出现在菏泽人面前,迎接他的是鲜花和掌声,又着着实实地火了一把。75岁的朱希江带着他心慕手追的“牡丹姑娘”,风风光光地走了一回娘家。
2018年是菏泽人奉送给朱希江的“大年”,这一年,朱希江连续两次在菏泽风光出场,精彩亮相。一次是5月份,菏泽市作协授予他首届文学突出贡献奖。另一次是12月份,菏泽市政府授予他首届牡丹文艺奖突出贡献奖。都是为了表彰他曾经为菏泽文学发展所做的突出贡献。83岁的朱希江手捧鲜花,激动地登上领奖台,用颤抖的声音倾吐了肺腑之言:“我离开菏泽已经28年了,菏泽人还记着我这个平平常常的人,还不忘我做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事,还给予我这样的荣誉和奖励,真让我感激万分。菏泽党政领导对文学工作的重视,菏泽文学界对我的厚爱,菏泽人的真诚和厚道,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菏泽人民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在菏泽工作生活了30年,值了!”这位文学老人眼含泪花,躬身长揖,全场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那一刻,菏泽人与这位外地人的心,又一次同频共振,交相呼应。
2021年春节前夕,菏泽市作协负责人带队来到朱希江在菏泽住的女儿家中,代表全体作家向他拜年,送去了菏泽人的慰问和祝福。朱希江怀抱鲜花的照片发在了市作协的公众号上,许多作家都从网上看到了那张被鲜花映红的笑脸,分享了他笑容中的千般感谢、万般慈祥。未曾想到,这竟是老人家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年。
朱希江先生在医院病重弥留期间,市作协及与他关系比较亲密的几位同志都守在身边,与他的亲属一起,陪伴他度过了临终的时光。老人告别尘世的最后一眼,看到的不仅仅是家人,还有代表了千万菏泽人的挚友。此情此景,逝者当应瞑目,生者堪可告慰。
朱希江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安排在定陶德孝生态陵园的殡仪厅里。灵堂荧屏显现着朱希江的遗像,依然是菏泽人熟悉的那张笑脸,音容宛在,更感亲切。花圈环侍,哀乐低回,寄托着无尽哀思。挽联高挂,礼幛低垂,表达着无限景仰。菏泽文化主管部门的代表来了,菏泽文学界的老作家、年轻作家来了,逝者的生前好友来了,他们共同祈愿这位为菏泽文学做过好事的好人一路走好。聊城文化界的代表来了,高唐老家的乡亲来了,他们共同护送这位从家乡走出来的骄子入土为安。或许,菏泽人对这位游子非同一般的尊敬,也让家乡人感到了荣光。主持人介绍朱希江生平的时候,用低沉缓慢的语调,说出了菏泽人对他的评价:“朱希江先生在菏泽文学界德高望重,有口皆碑。在大家心目中,他是菏泽当代文学的保姆,是推动菏泽文学事业发展的元勋,是一位忠诚优秀的共产党员,是一位无私奉献的文化干部,是一位辛勤耕耘的园丁,是一位诲人不倦的良师,是一位忠厚善良的长者,是一位慈善可亲的老人。”当此时刻,整个灵堂里鸦雀无声,一派肃穆。
灵堂的墙壁上,高挂着一副菏泽友人的挽联:“始于曹州,终于菏泽,德望孚众,牡丹乡里称楷模;精于文学,长于丹青,才华卓著,作家群中是良师”,这是对他一生的概括。是的,朱希江的职业生涯开始于菏泽,他的生命也终结于菏泽。这样一位“楷模”和“良师”,最终选择永久留在了菏泽,长眠在盛开牡丹花的黄土地上。
有文学、有牡丹的地方,永远不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