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 盘

2022-10-29 18:41
山东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百元大钞婆娘磨盘

燕 杰

桑树村的格局有着很重的传统特色,智慧隐藏在每一个细节里:一条贯穿东西的大街把村庄隔成了南北两半,说是两半是不很准确的说辞,明显北边大于南边,不知为什么北边的胡同要高出街面大半米,当然地基更是高出胡同大半米;而南边的胡同几乎和街面相平,一下雨北边胡同没有积水,而南边胡同积水和土搅拌成的泥让人穿雨靴才能行走,但并不是家家都有雨靴,即便有的人家也不是人人都有,从老辈里桑树村的人一直这样走着,谁也没觉得不对劲,直到改革开放后,有人自己出钱把南边的胡同垫高,人们才觉得原来有些不合理。一直不解的我,总算找了个理由问了一下父辈,才知道原来的设计并没有问题,水是向低处流的,主街里的雨水流向西边绕村的河流,南边的雨水流向一个大湾,而大湾里的水在河流干枯的时候供全村吃水,只是有些人家经常把灶膛里的草木灰和垃圾倒在胡同里,渐渐抬高了胡同而阻隔了雨水的通畅。

记得第一个把胡同抬高的人叫磨盘,从父辈那里考证他的乳名真的叫磨盘,他的学名叫张磨盘,在当地学名也叫大号。

至于磨盘为什么把胡同抬高,据说是听了他儿子的建议,他儿子是一家国有企业的一把手,那个企业是专门制火柴的,早先叫洋火。在火机奇缺的年代里那可是大拿,牛得很。胡同抬高院子也得抬高,要不院子就要积水了,磨盘抬高的胡同没有高过北边的胡同,他心里也许是做了思想斗争,有点心虚,毕竟整条胡同只有他家从自家后地基边到前邻地基边突兀在那儿。自从抬高了胡同,磨盘就开始想谁家会紧跟着抬高,这条胡同里一共住着十二户,东西各六户,全长不超一百五十米,思来想去磨盘觉得下一个跟上的将是大营,大营与他家隔着一户,他家从主街向前数东边第二户,而大营就和他家隔着老张头——一个老光棍,老张头和磨盘关系不错,磨盘忙完了地里活就去他那儿喝茶,免不了儿子捎回的好茶隔三差五地包给老张头,老张头知道他不缺也就欣然收下,磨盘之所以先想到大营会跟上是因为他是村里第一个买上12拖拉机的主,在外人眼里富得流油,一年四季12拖拉机都不会歇息,春天犁地、初夏打麦场、秋天收秋、冬天运土,用的人家都排不上号,这会儿他总会先考虑一下自己的院子和胡同吧,毕竟他先带了头,大营作为有钱的暴发户,他能落在后面?

磨盘静下心来一直等待,可事情并没有按他的思路发展,一两个星期过去了,具体地说是一个星期零三天没见大营有垫胡同的意思。可有一家却坐不住了,就是西邻兰寡妇,这天就找上门来了。

磨盘正在老张头家喝茶,两人正估摸大营的年收入甚至日收入,在老张头眼里这件事比较神秘,每句话里都带着惊叹号,语气里满是崇拜之意,尽管大营一根草都没有施舍给他,但向钱看的年代钱本身就是向心力。

“他爹,家里有事,快来家!”磨盘家的婆娘喊他,语气上带着不满。

“啥事?这么心急火燎的?”他是家里的男人,怎么也不能在张老头面前失了男人的尊严,让婆娘大呼小叫的,他坐着没动,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这场面让老张头羡慕至极,幻想连篇,多么希望自己有那么一回,给婆娘一个白眼。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自己压根就没找上婆娘,更别说……不过他知道讨好磨盘的婆娘,磨盘给他的好处婆娘应该有一份,要不那枕边风一吹,也就云淡风轻了。

“嗨,还是快回家看看吧,也许真的有急事。”老张头露出一张诚恳的脸。

“婆娘知道啥?都是惯的!”一边说着,磨盘磨磨蹭蹭地起了身,转身向家里走去。

兰寡妇登门这件事磨盘也早想过,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他觉得应该在一场大雨之后,会让兰寡妇想起啥,再登他的门哭闹,他借机也把靠近兰寡妇的半边胡同垫了,自己的婆娘也不会说什么。其实兰寡妇也不傻,知道磨盘的儿子当大官,在她眼里那官很大,听说管着上万人,那是啥阵势在她脑子里演练了很多遍。她每每入冬都给磨盘做两双新布鞋连同院子里的红枣一并送过来,磨盘就觉得兰寡妇做的布鞋最养脚,穿起来舒坦,也就很想照顾一下她孤儿寡母,但又怕自家婆娘想别的,因为兰寡妇还是有点姿色的,磨盘这样想。

兰寡妇找上门这件事还是传开了,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只知道老张头说起此事时充满了神秘,不得不让人产生遐想,一边是六十左右依旧满面红光的张磨盘,一边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的兰寡妇,这葫芦里的药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本来就有些暧昧的传闻越描越眉飞色舞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兰寡妇的半边胡同和院子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一样被抬高起来。反倒是磨盘变得深居简出了,好像他受到了什么打击,不愿意在人前露面,更像是躲着兰寡妇。老张头倒是变得越来越活跃,经常拿了个小板凳扎堆到人群中,神神秘秘地聊兰寡妇垫胡同和院子的事,不过人们越来越觉得这件事蹊跷,有头脑的人踅摸着磨盘不可能明着给兰寡妇垫胡同和院子,也渐渐地对老张头的神秘感到无聊,淳朴的民风还是占了上头,越来越多的人倒是同情起兰寡妇来,很希望半夜里兰寡妇的胡同和院子突然就抬高了,就像磨盘家的一模一样,是不是磨盘抬高的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这天晚上磨盘又去老张头家喝茶了,拿上的是儿子带回来的西湖龙井,这茶喝到半夜时分,磨盘才回了家。

第二天,大中午老张头又拿小板凳扎堆了,这次的话题和画风都变了,话题变成了村里谁家最有钱,明显的矛头直指大营和磨盘,话语中大营不如磨盘有钱,大营无非就是挣了点血汗钱,一分当两分掰开花,连垫院子、胡同都不舍得,挣那点钱有啥用?还是当官好,有权又有钱,人家磨盘永远压他一头,这辈子也翻不了身了。画风更是场面,一张刚刚发行的百元大钞从雪白的汗褂上口袋里露出半截,说是磨盘给他压口袋的,村里人还是第一次见,甚是新奇。没多久这个版本在村子里就传开了,越传越神奇,据说磨盘的儿子百元大钞拿回来厚厚一沓,几辈子也花不完。

这件事引起了大营父亲的强烈不满,这不,从大营那儿讨来了两张百元大钞,把发黄的汗褂洗了又洗,直至洗得都快露肉了,自己找了两块白布在左右胸前缝了两个口袋,百元大钞一边一张,刚刚露出三分之一,比老张头更加威武,像是贴了两张门神,走在主街上见人就打招呼,胸脯挺得直直的,像是百元大钞的宣传牌。这件事一直在发酵,一直在渲染。成了全村人的饭后谈资。

没过多久,大营的院子垫高了,胡同也垫高了,垫得和街北的胡同和院子一样高,明显地高过磨盘家。

磨盘又去老张头家喝茶了,这一次是中午去的,从大营家的后窗明显看见两个人坐在莲子树下大声讨论着,隐隐约约传入大营婆娘的耳朵里,气势很是嚣张,好像要把他家比下去。

下午,老张头拿了小板凳又扎堆了。这次话题比上一次夸张,老张头直言不讳地说:“磨盘要给兰寡妇垫院子垫胡同,照顾孤儿寡母,据说要垫得和大营家的一样高,自家的也要抬高,一定要把大营比下去。说是这仇是旧社会结的,这辈人要扬扬眉出出气。”一下子,垫胡同和垫院子有了引申意义,上升到了两家的宿怨,据说上两代这两家为那事都死过人,而且不只一人。

人们开始掂量,这两家谁的分量重,一个有“钱”,一个有“权”。

事情真像人们预料的一样,乡里来人了,去了磨盘家,据说某副乡长的公子要留省城,求磨盘帮忙。说白了,就是请磨盘的儿子给疏通关系,当然肯定给磨盘带来好处,闹不好要给磨盘撑腰。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全村,都觉得大营斗不过磨盘,还是权大于钱。

可剧情出现了反转,一夜之间,大营把西邻的胡同也垫了,倒显得呼声很高的磨盘照顾兰寡妇落后了。人们一片唏嘘声:“有钱就是任性,有实际行动。”当然,也有人猜测大营之所以先迈出这一步,考虑的是西邻是他大伯家,肥水不流外人田,说到底也是为自家做了贡献,但看到常年不舍得吃斤肉的大营父亲,也觉得大营似乎在输赢上迈了一大步,毕竟都认为他铁公鸡一毛不拔,就是对待自己的爹娘也没见得挤出多少血,老辈里就是守财奴。据说解放前他家是当地有名的地主,却抠得有点邪门,农忙的时候雇四五个短工,大清早就得上工,为了让短工多干活,给短工吃白面馍馍就咸鱼,中午还有豆腐粉条肉乱炖,早饭和晚饭都在田间地头上吃,吃完接着干,收工晚饭就不管了。送饭回来,自家人吃的却是窝头咸菜,那白面馍馍再馋也舍不得吃。更有甚者,到了冬天农闲季节为了少吃干粮把咸菜瓮封了,干啃窝头。挣下偌大的家业也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先辈子孙能大方到哪儿去?

刚进初夏,风一天比一天升温,吹在脸上不再有凉爽之意,很多人都穿上了半截袖,兰寡妇破天荒地穿起了裙子,在风中甚是招摇,简直成了中年妇女的风景。村里人认为这件事与磨盘有关,因为就在她穿裙子的那天,磨盘把她家的胡同和院子都抬高了,垫得与大营家的一样高。磨盘又胜了一局,毕竟他多垫了一个院子。

时间就在暧昧中流逝,日子就在矛盾中徐徐展开,村子里的人就像听评书一样,对磨盘和大营的较劲期待得上瘾,各种版本从村民们的口中、脑中轮番上演,平日里缺乏想象力的村民变得思想活跃,成了编故事的高手。这次,磨盘又有新动作,又沿着胡同给老张头垫了一半,这一招超出了村民的想象,但村民们很快就明白了,这是逼着大营给老张头垫另一半,不禁对老张头投来羡慕的目光。给兰寡妇垫胡同,甚至垫院子在人们的意料当中,但给老张头垫胡同却让人唏嘘,毕竟老张头没有迷人的地方,而且在向钱看的意识中,自私自利让人心安理得。

老张头变得更活跃,甚至大营的财力连磨盘的脚指头都赶不上的讽刺都充满了空气。人是要头要脸的,更别说财大气粗的人。这一会儿,不是在夜里,而是在艳阳高照中大营亲自驾驶拖拉机,不仅为大伯垫了院子,而且,又足足垫了一户人家的胡同,但不是给老张头垫的,而是为前邻垫的。

这件事让老张头憋得脸红脖子粗,心虚得不得了,他怕自己成了牺牲品,他家的这半截胡同可能会成了两不管地带,更不用说院子了。因为磨盘开始沿着胡同向北垫去,根本就没有再向前垫的意思。这一次,老张头更活跃了,一天扎两个堆,传播的都是磨盘的好,俨然磨盘像救世主一样,主动照顾孤寡老人,应该评为全村最好的人。而大营更是模范,富了不忘乡邻,大有带领全村人致富的神奇,他俩总有一位会胜出的。

正在僵持的时候,一场大雨瓢泼而下,老张头看着茫茫的天际,脸变成了苦瓜,心里默念:“老天啊,您这是唱的哪出?专找我这无用的人下手。”他可能不知道,有一个人比他还沮丧,那就是大营,因为老张头家的积水一直泡着他家地基,受灾将比老张头更严重。大营穿上雨靴,穿上雨衣,拿起铁锨奔向胡同,正在雨中挥舞铁锨的时候,发现密密的雨线中一个和他一样的身影,正挥舞着铁锨,一锨一锨地向北挖着沟槽,沟槽已延伸了十几米,他迷茫地愣在雨里……

麦收过后,夏风一天比一天热,在老张头的莲子树下,经常看见有三个人在一起喝茶水,而不是原来的两个人。过了不久,桑树村要重新规划,修柏油路的传闻变得有鼻子有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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