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玲
我十岁的时候知道了人一种爱的形式:爱杀。住在红村第四条南北街首的小红亲口告诉我的,她二十岁。她发誓独跟我一个人说起,连黑马也没有说,更不用说金戈了。金戈总是偷偷把小红家的阳台上摆满亲手制作的腌辣白菜,那是他作为朝鲜族人的绝活,想让那种气味儿替代他一年四季都弥漫在小红身边,结果我们红村差不多每家都吃上了辣白菜。
娄医生是彻底没机会了,他是由细长组成的,细长的身体被白色大褂包裹起来像一根柔软的布条,根本没有心力支撑起爱——这种迷人的事物。挤在我们身边的一群毛羽未丰的鸭儿嘎叫了好一阵子,它们是我妈何彩凤给我派下的暑期任务。那是盛夏,我们在野草坡放鸭,红村的野草坡里长满鹅黄的扫帚梅(也叫格桑花),偶尔风一过,我们就被淹没在黄色里。
我因此内心郑重地激动了很久,有一种安全感,因为被信任的感觉很多人是不懂的,何况你是信任者的唯一。眼前的土地、天空、扫帚梅,小红的鹅蛋脸、雏鸭,十岁以及未来不可知的时间,一切事物都会在顷刻间清澈明亮起来,世界也长满了柔软的绒毛。我把小红的话认认真真藏进自己的内心,发誓永远为她保守这个秘密。
七月的红村冷暖舒适,是专为女孩子实现美的时刻,可以穿上五颜六色的裙子,在红村的小路上飞。黑龙江的气候就是这个样子,寒冷的时节漫长,七八月份这短暂的温暖时刻就更为珍贵,后来逐年升温那是整个地球的事,我管不了。
在早上任何一点湿润的水分都会很快被蒸发的时间点,大概到了九点钟,小红会穿着一身运动素衣,背着一个米黄色布包从我家对面的枣红色铁漆大门走出。之前,她已经到东山的老龙岗上跑了几个来回。她和别人不一样,她的身体里长满了红村人所缺失的什么东西,在她走路、下地干活或许也包括睡觉的时候,那些东西都会时刻挣破她的身体,跑到外面的世界来。这是红村第一道晨跑的风景,虽然被村里人诟病为闲的。她跨过我们之间一条宽阔的大路,来到路对面,和我一起到村南面的9号玉米地里去放鸭子。其实是我跟随着她到她家的9号地头儿那片宽阔的草坡放我的绒毛鸭。
这个时候我和她已经很熟识了,至少我心里是这样认为的,我属于独生政策的产物,所以,总是被孤独包围着,这也许是我喜欢紧贴着小红的原因。其实,我应该叫她姐姐或者阿姨,我们相隔十岁,但她从第一天跨过家门来到我家就告诉我:“叫我小红。”
我妈妈更是最开心的,她终于可以甩掉我,和小红的妈妈一起做她们大人们的事情。她们会到村西很遥远的大架子山上去采蕨菜或者蘑菇之类的东西,那种遥远频频给我带来危险的神秘感。这些神秘感在我和小红放鸭子的时候次第被减除。小红会给我讲大架子山上最危险的黑熊,一掌可以拍掉一个人的半张脸,山上是原始森林,每一棵松树都会过百年,它们遮住天空和阳光,让人在世间迷路。但,这一切都在诉说和我的想象中,直到后来有机会成为现实。
两位妈妈成为伙伴的那时起,我和小红就注定跟着彼此亲近了。虽然,有些事情在发生着但并不一定被人意识到,就像小红和黑马早已开始的故事。我在第一次跟着小红去老龙岗山坡上放鸭子就感觉到了。但是,我不想说给任何人,而且,我也不能确定在此之前多久他们的故事就已经在红村悄然发生。
我们没有先去老龙岗上的山坡放鸭。以前都是那样的,小红会先领着我到老龙岗上的山坡放一阵子,鸭子和我在草坡上,小红在黑马的小木屋里,我和鸭子经常听到里面一个男人和女人的笑声。小红进了木屋笑声就变了,好像从窗户口抛出来一截一截崭新的绸缎。我就会对着那群狂吃的绒毛鸭也跟着笑一笑。
现在,小红跟我说:“黑马已经进东山去放羊了。”她面对我和面对红村的其他人(包括她妈妈)绝不相同,村里人看不到这一个小红。她会在我的眼皮底下瞬间把脸蛋儿烧红,然后笑就在她的嘴角生长出来,在身体周围围成一个亮晶晶的光圈儿。接着她明明看着黑马那间小屋的方向,却对我说:“我们去村南的9号玉米地吧。”
玉米深松施肥在五月底六月初差不多就完成了,而小红现在每天到玉米地里去,似乎无事可做,她的背包里装着一本叫《简·爱》的书,我们坐在地头儿的草坡上看那本书。小红会给我一段又一段地读,我什么都记不住,她就是在读这本书的时候突然停顿下来,告诉我了那个叫“爱杀”的词。
那天上午阳光热烈,她的胸脯总是起起伏伏,所以,她在说起她和黑马的故事时就像是在朗诵一首叙事长诗。小红不是一个一眼看上去就人称漂亮的女孩儿,能够直观吸引人的是凹凸有致的高挑身材,微笑是她面对所有人与事物的唯一行为,其他的理解需要时间。我妈妈说过一句无可挑剔的话:“小红让人看着就舒服。”我眼看着小红的舌尖上、嘴唇上、耳朵里、睫毛上、指甲端、手臂弯、发丝间、鞋帮上,流畅的身体上,到处都是黑马的影子。原来一个人即使不在身边,也可以被另一个人的影子时刻包围着。反正我当时是呆着了,我在那里对着小红拍手掌,大喊:“真好!真好哇!可是,你爱黑马什么?”
“说不清楚的。”
终于平静下来,我们俩躺到草坡上去,周围一大片黄色扫帚梅,鸭子在头顶的方位吃草,脚掌对着9号玉米地。玉米长得肥壮,坐在草坡上的时候只能看见密密匝匝的玉米丛林。当你躺下时,才能够看到茂密之下那些一条条通向看不见的远处的地垄沟,每一条都在深处隐藏起一个秘密。
小红的心脏还在怦怦跳,我紧靠在她身边的一小块土被震得粉碎,震动的余波也震动着我的身体。用余光都能看得到,小红的眼睛微闭着,做着深呼吸,笑停不下来。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微闭着眼睛看世界,一个欲望冒出来了,我盼着自己长大,可以拥有自己的秘密,我听到她跟我说:“这个秘密我只和你说了哦。”
小红和黑马在我这里就是公开的秘密。其实全村人都看得出来,只是他们看不清楚。拥有收割机的骆驼看不上租他机器的种地人,但,同是种地的穷人也看不上黑马。在黑马、金戈和白医生之间,他们只能看到金戈或者白医生。
都说恋爱的人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但,他们之间有我。他们甚至有时候以我为中心,我左手牵着小红,右手牵着黑马,在村子大路上走过自豪极了,为了我能拥有别人的秘密而骄傲。但有时会遇到骆驼,骆驼是红村有名的收割机手,他是金戈的爸爸,体态庞大,长得像高大的骆驼,走起路来要侵吞整个红村。他的脑袋总喜欢向天空歪向一侧,走路、看人、说话的时候都是那样,肥胖的胳膊却像两节木桩钉在摆动的身体两侧。不知道他前进的动力从哪里来,因为他的两条腿那么粗短肥胖,看起来毫无支撑力。可是他和他的儿子金戈能像猴子一样纵身跳到他们高高的收割机上,他们一旦坐上一人半高的收割机驾驶室,玻璃罩外面的红村以及等待收割的毫无尽头的小麦似乎都成了他们家的。骆驼也在为自己的儿子金戈追求小红,以他的逻辑,或者说差不多红村人的逻辑,他拥有着红村最具掌控力的收割机,认为他可以侵吞所有他想要得到的。
不知道上天是怎么安排的,金戈和他爸爸就像地球两极,他妈妈也是周身高大圆滚的。他矮小精瘦,却浑身坚硬,除了继承他们家是个优秀的收割机手,他比骆驼强,还做得一手正宗的朝鲜辣白菜。那是朝鲜女人引以为豪的事情。因为他不像骆驼那样粗暴。有一次在给小红家收割麦子的时候,粗声粗气地质问小红:“我们家金戈有什么不好?那个黑不溜秋的穷光蛋黑马有什么好?”金戈为此和骆驼冷战了一个月。
金戈充满韧性,他锲而不舍地钻研腌制辣白菜,亲手在小开荒地上种白菜,自己亲手制作,不知道什么时候摆在小红家的后窗台上,都是用高大粗壮的水果罐头的玻璃瓶子装的,这要消耗掉多少水果罐头。它们齐齐整整,红白相间,像筑起一道守护墙。小红拒绝了金戈很多次,但金戈依然在独自做着。因为他持久的默不作声,红村里的老太太看久了都感动得抹起眼泪来。一排又一排的辣白菜,不知不觉唤起了红村僵住的一部分东西。
一旦这样在路上碰面,我和小红、黑马三个就会退到大路的一边,等待着骆驼和金戈高高驾驶着收割机横着驶过。背后常能被一双眼睛盯着,那是路边的娄医生站在门诊部的窗前。只要没有病人,他每天都在这扇窗户前不间断地立着,捕捉路上随时可能走过的小红。小红牵着我的手猛然间就紧起来,她的手会说话,一紧一松,我就对着黑马说:“别跟他一样。”黑马干脆松掉我的手,攥起拳头砸向收割机,就像甩到半空的羊皮鞭。黑马有最纯正的北方人的健壮体魄,和小红一样,身体里总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随后,我就被左右两股力量拎着走了。金戈太瘦小了,又像个哑巴,他被庞大的骆驼和庞大的收割机遮蔽了,也可能他在躲避着。一会儿就能听到收割机里骆驼在大喊大叫,“你个没出息的东西!”然后,并没有回应。
我们三个通常在老龙岗上度过一天,基本是在黑马准备让他的羊群休息一下的时候。我的那群鸭子也需要焦躁地在院子里围起的苇箔圈儿里乱转上一整天,肯定它们的绒毛上会沾满粪便,让我心疼,所以,我也被小红和黑马看成是心疼的那种野孩子。老龙岗在红村东半里地的东山脚下,黑马独自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很久。东山上有三分之一的背阴面被死人占据着,黑马的父母都早早去了那面背阴地。
他在给小红做一副嘎拉哈。黑马早就取了羊群里两只三岁的小羊腿骨。每一次来,我都要到羊圈里看那些卷毛的绵羊,它们越来越少,越少越吸引人,就像他们俩花费很长时间做一副几乎没人再玩儿的嘎拉哈,似乎人总是担心看到一种东西绝迹。绵羊们膻气十足,在小红的建议下,黑马已经换成了一小批骨肉结实的山羊,长肥了可以送到几十里外的共青城羊肉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变化,人们早就开始崇尚吃山羊,他们厌弃那些过了时的绵羊。所以,黑马的羊群里开始明显地混杂着两个群体,就像红村里用穷富分割成的差异人群。
小红在缝布口袋,身边的火炕上堆着一小撮玉米粒,等待着被装进去。我从羊圈里跑回来,搬个小板凳在小红的腿边坐着,什么也不干,我喜欢看着他们干这干那。黑马在屋子中央一小盆大红色颜料水里浸泡嘎拉哈。黑马的父母早就不在了,那群羊和这间屋子是留给他的所有东西,只要黑马一坐到屋子里,有点昏暗的屋子就明亮了。他们并不总是说话,但眼睛都长到了对方的眼眶里,就算是盆子里发出哗啦啦的水流声,也阻止不了两个人身体里溢出来的东西。它们一会儿热烈,一会儿觉得累了就安静下来,那些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令我舒服极了,会忘掉死去的爸爸肖长寿和无数暗淡的心情,然后打起瞌睡来。窗外的热气无法进入这个被神奇气息包裹的屋子,这个不足三十平米的小屋子突然间就脱离了红村。
听到有人喊:“他死了!”
我钻出人群,重新把小红拖进去,我们很快就钻了出来。我们立刻朝着东边的老龙岗望过去,那里除了东山上的青松常年绿着,便是半山坡鹅黄色的扫帚梅。我们大致转了半个身子,背对着围观的人群,南面是玉米地,低洼的草坡间都是扫帚梅,水一样流动的黄色被风不可抵挡地送过来。再转身,水库再向西是大片的荒草甸子,各色蒲草、野花密匝,但它们仍是点缀,漫山遍野的扫帚梅一直通向高耸的大架子山,就像铺展到夕阳那里一条金黄色的大路。我们在找黑马。
人群里又有个男人吼起来,“你,都是因为你!”
那是骆驼,巨大的骆驼,他冲向我们。我和小红飞跑起来,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在大架子山和水库连接的路上就是红村,那些房子都是红色的瓦片,鲜艳得像血一样。我们魂都跑掉了,躲进了老龙岗的东山上。
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落叶松把天罩住了,很少有人走进这里来,人们只是在东山的边缘采些蕨菜或者松树蘑,人们说这里住着些神秘的东西,神秘不可侵犯。跌倒在一尺后的叶子上时,我们毫无力气地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树叶的腐烂气息往活人的身体里钻,小红身上那些溢出的东西全部熄灭了。我们共同发现了一件被忽略的事情,之前已经有段时间,小红家的阳台上不见了金戈做好的那些辣白菜。
小红不太出门了。我也被我妈喝令不许再去老龙岗或者找小红。我应该安分守己地过我这个年龄该过的生活,可能只有独自去放鸭,但我还是到小红家9号玉米地头上的草坡放鸭。黄毛鸭有的绒毛被硬毛替代,也扎出了两个硬翅膀,它们总是想飞,就在草坡上练习起步飞。我也和它们一起练习,扫帚梅被它们晃动起来,一片又一片的鹅黄飞了起来。
黑马急着找到小红,来我这里求情,他浑身的强大和坚挺都变成了两只下耷的胳膊,一下子成了一个可怜人。骆驼打花了他的脸,手腕上一道刀疤,像是自杀割腕,还夺走了他一半的羊。那段日子,我陪着黑马去医务室找娄医生换消炎药,重新包扎。娄医生不爱凑热闹,金戈死他也没有走出这间医务室。除了对小红动了心,世界毁灭也跟他没关系。
医务室在红村主路上,他每天给病人看病之外,就是站在窗口看这条路。这条路通向老龙岗黑马那里,但也可以不走这条路。小红有时走有时不走,娄医生就永远盯着这条路。他和金戈不同,他就像一个隐形人,让你觉得他其实是时刻存在的。
应用型本科教育具有鲜明的特色:在培养规格上,应用型本科是培养适应生产、建设、管理、服务第一线需要的高等技术应用人才。在培养模式上,应用型本科以适应社会需要为目标,以培养技术应用能力为主线设计学生的知识、能力、素质结构和培养方案。[2]应用型本科学前教育专业人才培养模式在原有培养模式的基础上进行了强有力的改革。
他给黑马打消炎针,清洗手腕和脸上的伤口,也可能故意用镊子向深处里触动那些伤口,黑马眉头一锁一开,嘴唇咬得很紧,我就跟娄医生求情,“娄医生,轻一点。”
娄医生跟我说:“够坚强,也只是肉体,有用吗?”
黑马就像东山上的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每一场包扎下来,就像一场拳击搏斗一样汗流浃背。但痛苦过后能让人心安地松口气。
黑马没有按照娄医生的说法要去完成消炎的次数。他很快就吊着一只胳膊去大架子山上放羊了。红村在金戈死去喧闹了一阵子,又僵住了。我在要上学的最后几天里偷偷爬进小红家的后窗户,和她呆上一会儿。然后把她变瘦变白、哭肿的眼睛、见人就哭的模样告诉黑马,再把黑马说给她的话传递回来。他们放着便捷的手机不用,喜欢用我的嘴巴建立一种距离。后来,小红把那副大红色嘎拉哈送给了我,算是感谢。
在第二个暑假的时候,我拥有了新的绒毛鸭,十六只,赶起来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而上一个暑假的十只鸭只剩了六只,开始下蛋,四只不见了。小红有时陪着我到草坡上去放鸭,但,她去黑马的小屋少了很多,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金戈。
黑马有一天不见了。红村的夏季雨水密集而且浩大。小红又跨过了我们两家之间的那条大路,拼命地敲我家的门。我妈正在做晚饭,小红喘不上气来,“黑马还没有回来!”
我们三个朝着大架子山上疯跑。小红身体里又长出了那种四溢的东西,她就在我们前面飞舞。天太黑了,雨飞下来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到,只有噼噼啪啪的声音打在我们身上。我妈在大架子山的山口把我揪住了,那里无法再进入了,那里就是她总讲给我的危险、神秘容易迷失的地方,小红给我讲过的黑熊一掌拍掉人半张脸的地方。
一片漆黑,小红飞进一片漆黑里面。妈妈搂着我在那片漆黑面前等了好久,小红妈和几个村里人都来了,他们都止步在这片黑暗面前,哭泣,议论,惊恐,捶胸顿足。娄医生也来了,黑暗里看不到每个人,只有娄医生一身白色明亮得像一束骤降的急雨。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挣脱了我妈,朝着娄医生喊:“小红不见了!”我紧紧拽着他的白大褂,把自己整个都吊起来。我被甩掉了,那白色在几个黑暗的人面前闪过,他冲进了那片漆黑里。
大雨下了一夜。早上娄医生浑身污泥坐在门诊门口,他昨晚慌张出门忘记了带钥匙,还没来得及砸掉锁头。我妈第一个带着我去了门诊,我发烧了。
娄医生更细了,雨浇透了他,白大褂紧裹身体,像一个糖棍儿。他细长的手掌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另一条细长的腿直直地撇向一边,这个人整洁得不允许白大褂上出现多余的褶皱,不允许他歪向右边的头发变换方向。从来没人看见一个狼狈的娄医生。现在他呼着弱弱的气,“我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妈问:“小红呢?”
“不见了。”
娄医生晃晃荡荡起身抓起路边的一块砖头,砸向门诊部大门的铁锁。锁太顽固,或者娄医生太细弱,每砸一下都像是抚摸,砸着砸着他蹲到地上抽泣起来。
我在门诊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点滴。我妈和村里人都到大架子山去找小红了。我一直眯着眼盯娄医生,他连脸也不洗,胡子茬黑里带黄,和他的身体一起扎在窗前望大路。
我问他:“小红会回来吗?”
他说:“会!”
黑马和小红真的回来了,死里逃生是个奇迹,他们在第二天下午才走出黑森林,连羊也带了回来。不知道他们在黑暗里发生了什么。总之,我又成了他们俩的中心。小红妈以及红村的人也没力气再沾染小红和黑马的事情,人们更相信神奇的大架子山决定的事情。
在黑马的羊群需要休息的一天,我们仨一起到东山附近的草坡放鸭,在草坡上可以看见黑马的小屋,但他们俩没有像第一次我知道秘密的时候呆在小屋里,他们和我一起坐在草坡上。村子里找不到几个人影,太阳光有些热辣,烤着黑土地里给玉米喷最后一遍药的人们。偶尔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一阵风,漫坡的扫帚梅就舞动起来,发出哗啦啦清脆的碰撞声。黑马拉着小红朝远处的山坡跑去了,我没有跟过去,因为我长大了一岁,我陪着十六只绒毛鸭觅食。
小红又笑起来了,比在屋子里的声音更伶俐透明。是的,小红在共青城上了技校,毕业后重新回到红村,她没有像其他女孩儿那样到大城市里开眼界,临出红村街口的时候高喊着:“到世界中去!”要么把自己交代给城市里哪个阔气但手眼并不平衡的人家。她回来认真种玉米、小麦和大豆,认真和黑马养那些山羊。
我还是忍不住翘起脑袋朝着远处的山坡上望,除了青草和鹅黄色扫帚梅静立在山坡上。一会儿,那些扫帚梅向四处倾斜,向前滚动,偶尔能看到黑马的裤脚和小红的重叠。我用了好长时间思考,在满地都是扫帚梅的草坡里打滚儿会是个什么感觉。
我在一次独自放鸭的时候偷偷尝试了一下。我在山坡上找寻了一会儿,估算着上次黑马和小红所在的那片草坡,那里远离我那群已经扎了硬翅膀的鸭子。扫帚梅很高,但是,在我躺下去的瞬间就变矮了。我想象着他们躺在鹅黄色的扫帚梅上,把身体敞开,闭上眼睛,面向天空,原来坚守秘密和暴露秘密的两个人会同时存在一个人的身体里。我莫名其妙地哼起了小红唱给我的歌,词记不住,只能乱哼调调,那些调调蹦蹦跳跳,没有人能束缚住它们。然后,我在扫帚梅花群里滚来滚去,什么都忘记了。
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连小红都没有告诉。那天对我意义重大,我把鸭子赶回院子中的苇箔圈儿里,看到它们有点像画地为牢,之前我从来没有发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