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豪
这儿已经足够安静。
一种空旷得以被默许,
飞驰的背景不再把你
按在那一小块舞台上。
多少片沸腾的海,你经过了,
终脱去一身坚硬的蓝。
现在,所有的努力散在晚风中,
你走下去,耳边涛声依旧,
一叶落而知秋,
万叶落而冬天快要到了。
想起了你,
在一种熟悉的困顿中,
连同第一次见到海鸥的愉悦。
紧接着,是晚归的渔船,
快要升起的月亮,
你用手机拍下的远处
黯淡如一幅素描。
最后是,几个浪花打来,
脆弱的一瞬,
电子地图上的旧标记。
当一束光破空而来,
我们像预言中那样
走向广场和校园。
昨日的伞落在家里,
今天的晴朗挂在脸上。
七月盛大且庄严,
我们被高处的鸟鸣引领,
陶醉在公共的暑热中。
没有人告诉你,
这不过是一场雨
和另一场雨之间的留白。
去年三月,在这老地方
我们曾分享过新鲜的一天。
说是新鲜,也不过是
随处走走,或者
站在天桥上发呆。
看起来有点儿像谈朋友,
但没那么用心。
很奇怪,那一次我们
毫不费力地
找到了一些共同点:
比方说,不喜欢南方的雨天,
看不上写诗的。
那天,一种渗透性的厌倦
把我们重新联结在一起。
很奇怪,时至今日,
我还在南方的雨天里
写我们看不上的诗。
而你在另一个南方,
已很久没有消息。
整个早晨,
K都在观察那架纸飞机,
它就挂在离窗户不远的
半截枯枝上。
在K眼里,它洁白,
平整,线条笔直,
像在等待着重新起飞。
偶尔,K也有抽离的片刻,
并非想起了古老的童年,
而是纸飞机的上空
闯入了第一声鸟鸣——
这多少有些刺耳。
作为对岸的另一位观察者,
我理解他的凝神
与走神,就像此刻,
我正把最后的余晖
敛在一页纸上,忽然
又为漏进来的阴影而心悸。
我想,你已不必再重申
对于复杂性的渴求。
很多次了,
我们争论在一首诗里,
围绕着乌桕树的枝叶
和躯干哪一个更美。
当然,这样的说法
远非贴切,谁又知道
我们自以为的枝叶和躯干
不是某片湖水的倒影?
就像第一次结伴远行,
你迷醉在异乡的灯塔下,
几乎要失去描述的能力。
行行重行行,如今我们
踏上了各自认领的归途,
车窗外,最后的积雪闪过,
我感到一种美妙的疼痛
占据了疲乏的四肢。
去年春天我们打开这个房间,
候鸟般慌乱地栖息下来。
很快克服了晨起的陌生,
和所有年轻的情侣一样,
我们把外面的细雨带进屋内。
某天你种下的薄荷枯萎了,
一丛蓬勃的现实滋长如苔藓,
出于本能的回避我们在
沉默中共同想象冬天的雪。
而周六的下午依旧完整如初,
两人相约向近处的湖边走去。
树荫下飘满了敏感的蛛丝,
它们时而缠绵时而飞散,
像我们的手不断牵起又松开。
那么多桥倒塌在记忆里,
只有北寺桥是个例外。
这与它的高度无关,
更与那些年运煤的火车
从我头顶呼啸而过无关。
事实上,这种不可战胜的坚固
缘于一个面目模糊的远亲,
他中年丧妻,儿子隐身南方。
在他也消失后的日子里,
我常常从别人语焉不详的描述中
见他一次次重登北寺桥:
万物如蚁的清晨,
小镇还没醒来,一个人
在他所能理解的最高处
迎风而立,忽然像鸟一样领悟了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