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亮
母亲斜歪在沙发里睡着了。
光线变暗,
客厅无涯。
一副假牙在右边扶手上滋生了逃意,
就像大海里的一粒白色帆船。
西山没有任何意图。一片刺槐却误入了
人类的意图;钉在地面的灌木丛
亦然;向白云致脱帽礼的几棵
罗汉松亦然;把松果当成乒乓球,探头
探脑,突然把球传给草地的红腹
松鼠亦然;不知被什么虫子蛀了,
从伤口沁出了磅礴树液的一棵
油樟,以及谦逊地喝饱了
树液的一只,
两只,
三只,或无数只枯叶蝶亦然。
箭镞的成分检测报告,已经从实验室
送到一张梨木书桌——其含量,
百分之一为稀有元素,或未知元素;
百分之四为小误会;百分之十五
为有眼无珠;百分之二十三为嫉妒,
秒胜了青柠檬对酸的积极性;
百分之五十七为仇恨,硬度和亮度
略低于榄尖钻;其与韭菜的相似性,
为零。我饿了,狼吞十万箭镞
——为了把它们消化成一小堆废铁。
书房外面就是一个狭窄阳台,也是理想
花园的一个次品或残品——
两盆蓝色绣球花,一盆栀子花,
两盆铜钱草,一盆茉莉花,
茉莉花的一根长枝条挑逗着两盆多肉。
都没有开过花。我挨个儿浇水,
摘掉黄叶,剪去枯枝。在平静
与平静之间的一个尖刺状空隙,忽而
念及一个恶人。很快,我生出了
羞愧。而在花园的一个角落,一盆
天竺葵在预期以外,在几棵凤尾蕨的
干扰之下,冒出了羞愧般的红苞。
我生于公元四百六十四年,秣陵县人氏,小名
唤作练儿,被饿死于公元五百四十九年。
公元五百零二年,我似乎只想与沈约研究
声律学,无暇接受萧宝融的禅让。来回
几度,始建南梁。我常年穿着几件
旧衣裳,每天只吃一点蔬菜
和粗粮,遇到事情就派人去请教山中
宰相。我轻易地原谅了他们——
我的六弟,我的大女儿,他们的私情与
剧毒。我多次舍身出家,
遁入同泰寺,都被众大臣以重金
赎回。实在记不得了啊,记不得了,
我是否问过菩提达摩:“朕即位以来,
造寺,写经,度人,不可胜数,
有何功德?”临终前,我想喝一杯
蜂蜜而未能获允。时当六月,
满目青翠,我忽而听懂了
菩提达摩的悄悄话:“并无功德。”
他闭上了双眼……很快,眼皮就盖住了
脚背。他终究看见了——
左脚的大趾头露出了白骨。
紧接着是二趾头、三趾头、四趾头
东张西望的小趾头。在左脚踝
和石砌左膝盖之间,天色越来越暗,
白骨被几根血管缠住了四蹄。
下得马来,他究竟看见了——
白骨的倒影——粉红的木芙蓉
他们送来了一袋新米,还有几十个
鸭蛋。天使分类法适用于他们:
一个麻子,一个瘸子,一个驼背。
他们都有很深的皱纹,就像
很偏僻的捷径。从老家,
来到我的新家,他们张贴了什么?
不是暮年的电影海报,而是
童年的小商标。客厅哪里会是
童年的对手?它露出了破绽——
在电视墙和沙发之间,缺少一个
莽原,虚构不出一棵酸枣树;
在沙发后面,缺少一个具有曼妙
弧线的小山丘,虚构不出
青草的鱼腥味;我的两只
耳朵拼成了一朵向日葵,却没有
招来一只野蜂。这样的结果
算不算后果——
天使分类法适用于我的一次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