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约翰生
——兼序孙勇彬《约翰生的“诗人传”研究》

2022-10-28 18:45杨正润
传记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传记莎士比亚诗人

杨正润

南京大学文学院

孙勇彬教授的新著《约翰生的“诗人传”研究》即将出版,在欣慰之余我又联想起两个思考已久的问题。

一个问题是如何评价约翰生的历史地位。塞缪尔·约翰生(1709—1784)公认是优秀的传记家,在西方有一种常被人引用的说法:荷马是第一位史诗诗人,莎士比亚是第一位戏剧家,约翰生是第一位传记家。这个说法没有什么争议。有意思的是,把两位英国文学的大师放在一道进行比较,结果会是怎样?有人说约翰生的地位仅次于莎士比亚,有人说他同莎士比亚可以并列,研究和出版约翰生的专家格雷·克林厄姆则说:“在公众话语的几乎所有形式里,约翰生也许比其他任何英国作家、包括莎士比亚,更多地被人引用和误用,他的著作不仅被18世纪的学者,也被其他领域的专家,更多地解释和误解。”克林厄姆是说约翰生比莎士比亚影响更大?我打开电脑搜索引擎,搜索的结果是关于莎士比亚的英文条目有1.88 亿,塞缪尔·约翰生则高达6.72 亿,是莎士比亚的3 倍多。看来克林厄姆所言不虚,在今天的英语世界,人们谈论约翰生比谈论莎士比亚多得多。

伟大的作家总是超越他们的时代的。四百多年前,本·琼生在为莎士比亚戏剧集第一对折本写作的序言里就称他“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世纪”。至今全世界发行量最大的莎学著作之一是波兰学者杨·考特的《莎士比亚,我们的同时代人》,这题名也可以作为莎士比亚高度现代性的旁证。约翰生同样如此,他离开我们已经二百多年了,还能在互联网上占据着如此重要的位置!正如克林厄姆所说:“约翰生是最现代的,同时他也是最十八世纪的。”这是对约翰生准确的评价。

不过,为什么人们谈约翰生,比谈莎士比亚还多?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约翰生本人对莎士比亚虽然也有批评,但他在编《莎士比亚戏剧集》时说过:“莎士比亚超越所有的作家之上。”这一说法也得到绝大多数读者的赞同。但受众对文学和文化作品的接受十分复杂,受众的多少并不一定同作品的水平或作者的地位成正比。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类有摹仿的本能,戏剧是对人的行动的摹仿,戏剧的核心“情节”是这种摹仿的结果,情节就是戏剧化的人的故事。换言之,喜欢讲故事、听故事,这是人的天性。故事各种各样,一般说来,轻松、幽默和有快乐结局的喜剧,可能比起那种结局悲悯、气氛沉重的悲剧,更容易为人们接受;虚构的故事一般复杂、精彩,意蕴丰富、值得回味,但现实中的故事更简洁、明快,同人们息息相关,可能更能打动人,在当下互联网和自媒体的时代,更是如此。

约翰生一生出版过各式、大量的作品,他编字典、编莎士比亚戏剧,写过传记、小说、时政评论、文学评论、布道文,等等,这些作品无不显示出他生动的个性。他所说所写,细想一下可能也是常识,但以他的智慧、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阅历,经他口中或笔下就变得或生动风趣、或意味隽永,也就使后人、包括受过和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民众,得到启迪并难以忘却。

约翰生的一生也是一连串的故事:他出身平民,体弱多病、家境清寒,在牛津读书因交不起学费而不得不辍学;为了摆脱困境,他娶了一个寡妇,得到一笔陪嫁,对这位比他大20 岁的世俗女子,他相亲相爱、不离不弃;他博闻强记,凭一己之力,历时9年,编撰成功一部辞典流传至今,被称为“辞典之父”;他写作了大量作品,取得事业上的成功,饮誉英伦,牛津和其他大学又授予他博士学位,“约翰生博士”几乎成了他的专称;他凭借渊博的学识和正直的人格,又机智健谈、妙语连篇,得到当时知识界的拥护,成为有威信的文坛领袖;他外貌古怪、不修边幅,举止不雅、脾气急躁,常常得罪人,还有种种可笑的偏见和怪癖;他毫无世故、童心未泯、心地善良、对一切弱小者充满真诚的同情……他的性格和事迹都流传下来并演化出种种真真假假的故事,人们对这些故事、对约翰生的作品和《约翰生传》,可以随意翻开阅读,可以茶余饭后自由地谈论,其中自然也难免克林厄姆所说的“误用”和“误解”,但“约翰生”已经成为英国巨大的文化现象。

从某种意义上说,约翰生也几乎是“传记”的同义语:他是西方文学和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一部传记、鲍斯威尔的《约翰生传》的传主;他自己最重要的作品是52 篇《诗人传》,在英国传记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的各种传记故事,至今被人津津有味地谈论,作出不同的评价和解释,一代一代的传记家都在为他编写新的传记;他对传记的许多精辟见解,比如他提出传主平等,主张传记表现普遍的人性和严肃地写琐事,强调传记的教化作用,等等,至今仍被传记理论广泛引用和发挥。约翰生说:“我尊敬传记。因为它提供了某些走近我们的东西。”我们也可以说,约翰生是带领我们走近传记的人。

把约翰生同莎士比亚比较一下是很有意思的。莎士比亚也是最受欢迎的作家,他来自英国大众剧场,他的戏剧自问世起就受到各阶层的喜爱,上自女王、宫廷和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是莎剧的热心观众。到了21世纪,莎剧依然是世界舞台上演出最多的剧目之一,电影电视、网络视频和大学校园,都还在不断改编和演出莎剧。莎士比亚是讲故事的能手,他戏剧的多样性、情节的丰富性和生动性无人能出其右。

但是,莎士比亚同约翰生也有很大不同:约翰生的故事始终以他本人为中心;莎士比亚的生平则几乎是空白,他讲别人的故事而没有留下自己的故事。莎士比亚笔下最著名的那些人物,是古代或异国的英雄、君王或显贵,他们有着非凡的经历、承受了巨大的苦难、怀有强烈的感情,最终是惊天动地的死亡。这些故事深深打动受众,也引起更多的思考。莎士比亚在每个时代都有广大的读者,但是每个时代都需要自己的莎学家,建立各种学派,按照时代的需要从不同的角度去研究他、解释他,也需要读者和观众依据自己的知识结构去理解他。

约翰生的作品以及鲍斯威尔的《约翰生传》,也有许多专家在研究,但这种研究始终围绕着约翰生本人。史蒂文·林恩教授总结二百多年来的约翰生批评史说:“约翰生的批评家们,倾向于在约翰生本人也可能认可的一种批评范式里运转,试图把此人同其作品连结起来。”也就是说,二百多年来的约翰生研究,主要以传记研究的方式进行,通过他的作品,考察他的生平经历、研究他的个性和人格发展。约翰生是个人性论者,他的作品展示了他自己和那个时代的一群诗人,他们大部分还是他的朋友,读约翰生就是在读约翰生其人,也是在理解人生、理解人性。约翰生始终生活在日常生活之中,《诗人传》就是讲述一群诗人的故事和评价他们的作品。同时,约翰生也在讲他自己。读者会感到这些似乎就是发生在身边的人和事。约翰生同莎士比亚在这里显示了差异:莎士比亚创造的是英雄的悲剧,他用戏剧的形式演绎崇高,而崇高和伟大总是同平凡的日常生活、同一般民众保持着审美的距离,那些亡灵具有真实的人性,也可以给我们种种启示,但他们毕竟生活在遥远的时空里。

约翰生和莎士比亚代表了文学的不同层面,他们互相辉映,殊途同归,共同组成了英国文学和英国文化的历史。约翰生所代表的那个时代是英国文学不可或缺的一个阶段,它虽然没有前面的莎士比亚和文艺复兴那么辉煌,也没有后面的19世纪那么群星灿烂,但是它代表着英国文学发展的一个新的阶段,也预示了一种新的现代文学和文化形式的确立——这就是传记。对于后人来说,莎士比亚和约翰生缺一不可,他们形成了不同的阅读趣味和学术空间,供读者自由选择。

关于约翰生,我还联想起另外一个问题:中国学术界应当怎样看待他。

英美出版的英国文学史,常把18世纪中后期称为“约翰生时代”,专列一章,专讲约翰生和他同时代的几位作家。但对这位号称“文坛祭酒”的老博士,中国学术界似乎没有多大兴趣,河南师大卢永茂等选编的《外国文学论文索引》颇有影响,是同类工具书中的第一部,收集了“上起五四前后,下迄1978年”,“除苏联文学外,包括世界所有国家和地区的文学研究资料”,全书300 页10000 余条索引,其中有长篇论文,也有书籍的前言后记,以至于报纸的外国文坛信息,但其中竟然没有关于约翰生和鲍斯威尔的《约翰生传》的任何信息。当然,编者可能有遗漏,但也不会很多。构成鲜明的对比的是,关于莎士比亚有近300 条索引。

再看大学教材。周作人的《欧洲文学史》(商务印书馆1918年版)是中国第一部外国文学教材,此书比较简略,上面没有提到约翰生和鲍斯威尔的《约翰生传》。杨周翰领衔主编的《欧洲文学史》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是影响很大的一部外国文学教材,出版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为各大学中文系和外文系广泛采用。现在看来奇怪的是,书中居然也没有提到鲍斯威尔的《约翰生传》,对约翰生本人也只用不到20 行的篇幅作了简单介绍,说到《诗人传》只有2 行,称之为“别具一格的传记文学”。

为什么约翰生长期没有得到中国学界的注意?我想也许有这样几个原因: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国社会从启蒙转向革命,外国文学的翻译和介绍深受这种形势的影响,其对象主要是那些揭露压迫和剥削、号召反抗和革命的作品,“批判现实主义”被视为西方文学的精华。约翰生的作品继承新古典主义传统,宣传市民道德,主张宽容保守,无论其内容还是风格,都不适应当时中国社会的需要。再者,那一时期中国对外国文学的翻译和介绍,集中于小说、诗歌和戏剧,主要是长篇。约翰生的作品都是短篇,主题和形式都很多样,涉及极广,而且他编过辞典,掌握大量词汇,写文章用词造句都十分讲究,有时还喜欢标新立异,阅读和翻译他的作品难度很大。此外,传记在中国不是一个独立的学科,经过《史记》和《汉书》的高峰之后,成为中国文学中最薄弱的部门。“五四”以来,虽有许多作家呼吁发展中国的传记文学,一度带来自传的繁荣,但还不可能注意到约翰生和鲍斯威尔的《约翰生传》这样的外国作家和作品。

这种状况在改革开放以后有所改变。人们对传记的认知日益深化,视野更加开阔。中国出版了大量传记作品,发展到今天,长篇传记的数量远超过长篇小说,如果把各种各样的短篇传记,包括电子媒体中的作品也列入其中,传记和自传已经形成一个庞大的、也是十分重要的文学和文化门类。传记研究也愈益引起人们的重视。20世纪80年代以来出版的多种欧洲文学史、英国文学史,以及传记文学史和传记理论著作中,开始出现约翰生和鲍斯威尔的《约翰生传》,或给予更多的篇幅。

研究传记和西方传记离不开约翰生,也应当从约翰生开始。勇彬是这一领域的后起之秀,他多年来锲而不舍、心无旁骛地研究约翰生,他的博士论文研究鲍斯威尔的《约翰生传》,经过修订以《灵魂的挣扎》为名正式出版(浙江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此后,他以《诗人传》为研究对象,并在国家社科基金立项,本书就是这项研究的成果。他是中国学者中以全部精力研究约翰生并取得重要成果的第一人。

《诗人传》是约翰生的主要作品,是他为52 位英国诗人所写作的52 篇传记。由此开始,传记从君王贵族的家谱转为写普通人,写他们的生活和人性,奠定了英国现代传记的基础。《诗人传》不但保留了关于18世纪英国社会史的丰富材料,而且约翰生作为传记家的才华和作为文学批评家的洞识在这里完美地结合起来,他把对作家生平的叙述、个性的描绘同对他们诗歌作品的批评成功地结合起来,开创了作家评传的写作模式——迄今为止,这是现代传记各种类型中作品最多、也是最有成就的一种模式。

对《诗人传》的研究是英美学术界的传统课题。史蒂文·林恩这样总结约翰生研究的发展轨迹:“早期的批评家们考量着约翰生的事实、风格和效果,以便在其作品里发现他的内心、赞美他的才能或是笑话他的畸形;现代的批评家在更深入、更细心地考察他的作品时,他们抵制放弃历史的约翰生,正如他们力图否定虚构的约翰生,最近就提出这样的理论问题:这中间有何不同?”也就是说,当下约翰生研究的核心是把他的作品同他本人联系起来,从中找出真实的约翰生,也识别出虚构的约翰生。

勇彬对约翰生和对《诗人传》的研究也是在这个框架中进行。不过,他也向前跨进了一大步。他采用了更富理论色彩的学术视角和批评方法:围绕着“主体”(subject)概念进行。主体是个复杂的多义概念,在现代哲学和社会科学中,主体可以指作为对象的人,人是社会的主体,主体既是一定社会历史的产物,又影响着社会历史的进程。在传记中,subject 一般是指传主,但是如果用动态的观点把传记看作一种文化活动进行考察,可以发现其中包含了四种主体:第一种是“书写主体”,即传记家;第二种是“历史主体”,这是传记家写作的对象,即历史上实际存在过的某一人物;第三种是“文本主体”,即传记作品中出现的传主,他是传记家笔下创造出来的人物;第四种是“阅读主体”,即读者,读者接受传记家创造的文本主体的影响,读者的爱好、需要和评价又在影响着传记家的写作和传主的文本出现。勇彬所做的工作就是探索和揭示《诗人传》产生过程中这四种主体——即作者约翰生、52 位英国诗人、这些诗人的文本形象、读者——的互动,《诗人传》是他们之间互动和对话的结果。

这是一项非常困难的工作,勇彬有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这些年他有机会去约翰生的母校牛津大学以及剑桥大学等校访学多年,收集和阅读了有关约翰生的大量第一手文献资料和研究成果,也实地考察了哺育出约翰生的历史文化。

本书对历史资料的收集和利用、对文本的细读和辨析、对前人研究成果的借鉴和发挥,使我们看到了勇彬的勤奋和执着;也让我们看到了那些18世纪的诗人,是什么吸引了约翰生的注意,他是怎样依据他对人生的理解和读者的需要,塑造出这些诗人的传记形象的。读毕这部著作,我们仿佛看到了200 多年前那个遥远的英伦三岛以及岛上的芸芸众生,那些戴着假发、拿着鹅毛笔的诗人,他们中间是那位高大魁梧的老博士,在向我们走来。

约翰生带领我们走近传记,为重建传记的辉煌,今天我们应当走近约翰生,更好地学习他、研究他。在这条道路上勇彬教授已经走在前面,我向他表示祝贺。

注释:

[1][2]Greg Clingham,“Introduction”,,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p.1,p.3.

[3][4]Steven Lynn,“Johnson’s Critical Reception”,,p.252,p.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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