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初秋。星期天。午后。
我从城东打的来到城南这个名叫芭蕉冲的地方。
天阴阴的,风声飒飒,不时地落下几点小雨,凉快。
的士司机抱歉地说,进冲就是步行街,车子是禁行的,只好委屈你下车了。我说:“好。”
芭蕉冲真有意思,冲口两边种着几丛好看的芭蕉,好像是自报家门。叶片又宽又长,雨点打在叶片上,声音很清亮;形如火把的芭蕉花从重重叠叠的绿意间蹿跳出来,灼人眼目。
芭蕉冲我真的没来过,一是它地处偏僻,二是它并非我关注的重要对象。没想到比我年轻得多的主任,突然指令我来芭蕉冲,还要我去一家工友茶社喝喝茶。主任见我一脸茫然,强调说:“一位市领导看了一份市总工会的材料,作了批示,让我们派人去实地探测一下。那个工友茶社,喝茶的多是工友,不打牌不下棋,只是在一起交流感情,有困难互相帮扶,党员讲原则树正气,或许可以搞出一个精神文明的典型材料。眼下只有你消闲一点,何况你有经验,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你先看看芭蕉冲的有关资料,再在手机上查查它的视频。听说,在工友茶社喝茶,是件蛮有意思的事。”
我大学毕业来到湘中市,先在一所中学教政治,然后调到市委的理论研究室当科员、副主任,一眨眼就年过半百了,看文件、开会、讲课、写文章,双鬓有了霜斑,额上有了浅浅的纹路,地地道道的未老先衰。古人说五十而知天命,那种自信我没有,但我知道再过几年我就可以退休了,这几十年搞理论研究,我何尝有过新鲜见解,照本宣科而已,去日无多,还企望再有什么建树?
对于坐茶馆,我还真有兴趣。
进冲是一条不太宽的柏油路,泛着青灰色的光晕,两边是一个一个的店铺,超市、日杂店、饭馆、快餐店、修理行、咖啡馆、棋牌室、中药铺、小诊所……大概是星期天的午后,很多人还在午睡做白日梦,路上的行人和店铺里的顾客稀稀落落的,安静得让人心生欢喜。出家门前,我特意换了一件洗旧了的蓝夹克罩衣,有点像工厂的工作服,没带公文包和手机。在这一刻,我有了一种微服私访的感觉。
芭蕉冲处在城南的边缘地带,与郊区接壤,原本是一条三里路长的山冲,有山有坡有泉有塘,有郊区菜农的菜地和屋舍,还有几家不大不小的工厂。三十年前,城市建设闹得红红火火,芭蕉冲被征收了,划入城区的版图,菜农迁往郊区的属地,工厂关、停、并、转,厂房和宿舍区陆续消失得无影无踪。开山、炸石、填塘、筑路、造房子,有了热闹的街市,有了一幢一幢的住宅楼。芭蕉冲只剩下地名学上的意义,当年到处疯长的芭蕉,只在冲口、路边或庭院里留下几缕余风流韵。
手机视频告诉我,工友茶社在街市中段东面的祥云山上。准确地说祥云山是一块坡地,一条石板路斜曳而上,坡顶宽平,有花畦、石径、石桌、石椅、绿长靠椅,俨然一个小型的露天公园。坡顶两侧,相距二十来丈,分立着两个建筑物:工友茶社和天主教堂。天主教堂,是三十年前在旧址上重建的;工友茶社,是一个当年的下岗工人用自家的祖屋改建的。
天主教堂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由一圈白粉墙围着。教堂的体量很大,尖顶的钟楼立在两层殿堂的屋顶上,早祷告晚祷告都会敲钟。
工友茶社设在一座乡居式的庭院里,围着一圈疏疏落落的竹篱笆,上面爬满了牵牛花的藤叶,夏秋时节,形似喇叭的牵牛花,红红紫紫开得拥拥挤挤。庭院格局是前坪后屋,坪是三合土夯筑的,平整光洁,坪的后半部是一排六间青砖瓦房,有饮茶室、党员活动室、少儿学习室、杂物间、厨房、卫生间。院门是两扇没上漆的木板门,时间长了,显出古旧的颜色;上有一个杉树皮作瓦的小顶盖,小顶盖下是一块横额,阴刻了“工人茶社”四个楷字并涂了绿漆。院门外的左侧,站着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樟树,一根横出的粗枝上,吊着一只口径尺余的铜钟,岁月让它镀上了暗黄色的沧桑。钟腔里的钟槌上拴了一根棕绳,绳头垂下来,伸手就可握住。茶客欲进院门,先拉绳敲几下钟,钟声便会唤出屋里的主人出来迎接。
进茶社喝茶,还要先敲钟,真是奇闻!视频画外音说:茶社的掌门人叫马新华,曾是一个下岗工人,来喝茶的多是年老和年轻的工友。一听见钟声,就会想起工厂钢鸣铁响的时光,几多开心!
我走到芭蕉冲的中段,然后往右一拐,踏着顺坡而下的石板路,朝祥云山顶走去。一级一级的石板又宽又长,抹上了雨迹,光可鉴人。
“当——当——当——”
祥云山顶传来脆亮的钟声,很好听。
我猜想,此时的钟声不是来自教堂的钟楼,因为早祷告的钟声已经响过很久了。这钟声只可能发自工友茶社的铜钟,清清爽爽,亮亮堂堂,又不时地响起,表明茶客正陆续到达。
我忍不住加快脚步,登上山顶的平地。果然如视频所显示的,平地右边是天主教堂,白围墙、尖顶建筑,静穆、庄重。我走到围墙正面的不锈钢栅栏门前,门是关着的,但可以看见殿楼前是一个很宽敞的坪,坪的右半部立着带座的圣保禄宗徒和圣伯多禄宗徒两尊雕像,坪的右半部正中立着铮亮的不锈钢旗杆,杆上拂动着一面鲜红的国旗。然后我再往左行,来到竹篱小院的门前。竹篱笆上牵牛花的藤叶密密匝匝,花也开得很鲜活,红红紫紫,如直立向上的无数小喇叭,从藤叶间举起来向天而吹,无声而有声。我正要推开院门走进去,后面有人喊道:“请拉绳敲钟,老师傅!”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中年汉子,浓眉大眼,满脸是笑,肩上还挎着一个白帆布工具包。他走上前来,把我上下打量一番,说:“呵,你是第一次来吧?我叫你师傅,莫见怪,工友们都这样互相称呼。连茶社的老板马新华,我们都不叫他‘马老板’,就直呼他‘马师傅’,他听了脸上笑出一朵花来。我叫何育明,是芭蕉冲外一个电器厂的电工。”
我赶忙说:“谢谢提醒。我姓聂,名一鸣。何师傅今天还上班?”
“双休日,不上班。休息也闲不住,为附近的住户义务修理电器,手机一响,我立马就去。刚干完活,到这里来喝茶聊天。来,我替你拉绳敲钟。”
“我第一次来,理应由我敲钟自报家门。”
“好!到底是老师傅,最懂规矩和礼数。”
我走过去,握住绳头,敲响了三声钟。
钟声中,从饮茶室跑出一个穿红色长运动衫外系蓝围兜的平头汉子,模样大概五十岁出头,风一样掠过土坪,拉开了木板院门。
“马师傅,下午好。这位是聂师傅,第一次来的新客。”
“欢迎欢迎。请——”
走进饮茶室,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马新华把我们引到墙边的一张八仙桌边,取下搭在肩上的一条白毛巾,抹了抹长条板凳,让我们一人坐一方。桌子的另一方,坐着一位穿灰色西装的老人,面目清癯,但肤色很滋润,只是眼睛里抹着一层忧郁。他望着坐在对面的何育明,想打个招呼,何育明把脸别到一边,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他只好把脸转向我,朝我笑了笑,说:“你是第一次来吧?”
我很惊讶,问:“你怎么知道?”
他说:“来的茶客基本上是住在附近的,就像鸟归巢、人回家,身上的气味彼此都闻得出来。我叫田子丰,是个退休了的轨道交通高级工程师。请问尊姓大名?”
他把“高级”两个字说得很短促有力,而“尊姓大名”四个字说得很悠长很有韵律,身份、职业、礼数都显现出来了,自自然然,不惊不乍。
“呵,田工、田师傅。我叫聂一鸣。是第一次来,听人说这里很热闹,我就来了。”
“看你模样,也在工厂退休了?”
我忙含糊地“嗯”了一声,尴尬地掏出手帕抹了抹头上的汗。
他的目光立刻聚焦在我的手上,说:“你的右手,手掌薄,手指细长,还没有茧,说明你不是第一线的工人。天天拿榔头、锉刀、扳手的手,掌厚指粗,茧巴如铜钱硬。”
我嗫嚅着说:“我是搞宣传、写材料的。”
“笔杆子!迎风吐玉,笔下生花,也是一门技艺。”
这时,马新华一手提着一把大铜壶,壶嘴呼呼地冒着热气,一手握着两个粗瓷大杯的把手,飞快地来到桌前。他在我和何育明面前各放一个茶杯,揭开盖,又从围兜外面的大口袋里掏出粗茶叶,丢进两个杯子里,然后提起壶倒上开水,再利索地盖上杯盖。
我问:“马师傅,多少钱?”
“一口价,两元一杯。”
太便宜了,我赶快付了款,说声“谢谢”。
我喜欢喝滚烫的茶,喝一小口,又喝一小口,老茶客都知道,这个时候是不宜问话和答话的。在喝茶的间隙里,我可以好好地把茶社打量一番了。
直角的柜台,没有刷油漆,现出粗糙的木纹。柜台上立着酒坛子、茶叶坛子,酒是散装谷酒,我猜想一两也就五六角钱。柜台后挨墙是一排货架,摆着槟榔、糖果、糕点、花生、瓜子之类便宜货;还有各种低档的香烟,如四五块钱一包的简装“白沙”牌,高档的香烟一种也没有。厅堂里摆着七八张大方桌,供人坐的一律是长条板凳,都没有上漆,笃笃实实,朴朴素素。茶客有老有少,衣着很普通很随便,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不需要格外地去装扮。但他们很快乐,敞开心怀大声说笑,通明透亮,不遮不掩。这一桌说,东家的儿子是一个机关的公务员,居然不孝顺老人,被隔壁的工友在大街上拦住,当众责骂,还抽了他几个耳光,围观的人都拍手叫“好”。那一桌说,西家的一个细伢子才十岁,不幸得了尿毒症,父母是打工族,哪里有余钱去治病?工友们端着贴了“爱心求助”红纸条的纸箱子,上楼下楼一户一户地登门募捐,硬是把换肾的费用凑齐。还有的拍桌子慷慨陈词,说反腐反贪又拍苍蝇又打老虎,老百姓高兴,国家需要更多的黑脸包公,要敢用党纪国法的虎头铡,否则真会亡党亡国!
我喝着茶,听着这些百无禁忌的言谈,脸上和心上不由得麻辣火烧。
马新华在厅堂里转来转去地续水,不一会又转到我们这一桌来了。他对田子丰说:“田师傅,你有好多日子没来这里了。”
田子丰的脸蓦地红了,小声说:“是啊……是啊。”
“你知道吗?大家都惦记着你哩。”
“马师傅,我也惦记着大家,唉。”
田子丰下意识地理了理领带,又扯了扯西装的下摆。
坐在同桌的何育明,忽然板起一张脸,对田子丰说:“你惦记个鬼!早祷告晚祷告,你和那个女的都去天主教堂,哪里肯到茶社来露个脸?几次开退休党小组生活会,你都不来,你是丢魂落魄了。”
田子丰低声说:“马师傅——马组长都找我谈话了,我当时……听不进去。”
何育明蓦地站起来,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一声断喝:“糊涂!”
马新华放下茶壶,在田子丰旁边坐下来。
厅堂里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小了,都把眼睛瞄到这边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旁边一桌,有人说:“田师傅,你老婆早几年因病去世,找个老伴也是应该的。你七选八选,怎么选上了这个女人?你原先说你是从不去教堂的,怎么去拜天父、圣母了?”
田子丰埋下了头,然后又抬起了头,粗大的喉结上下蠕动,凸出淡青的颜色。
“田师傅,你说,你说。”有人干脆喊叫起来。
“我们是网上认识的……她叫朱曼曼,五十来岁,人长得漂亮,会打扮,看上去显得年轻。她离了婚,孩子由丈夫照管。我们谈得很合口味,她是个天主教徒,又特别会缠人,早祷告晚祷告都让我陪着去。”
“你们这样缠缠绵绵,怎么不把个结婚证扯了?”
“她不肯,说是要多考验些日子,看我是不是真心喜欢她。”
“她是干什么的,在哪个单位?”
“她没有单位,是自由职业者,说是在网上抖音带货。”
“你见过她的抖音视频吗?”
“没见过。她却常让我陪她去打麻将,我就坐在旁边观战,输了吩咐我出钱,赢了她把钱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你和她做过那件事没有?”
“她从不让我去她家!对天发誓,我们没有过肌肤之亲。冤啦。”
大家轰然大笑。
这种坦率而直白的对话,我在机关难得听到,即便是作古正经的党员生活会,讲的人云山雾罩,听的人频频点头,哪里会像这样一针见血。
马新华问:“田师傅,有人告诉我,朱曼曼和你有好几天没去教堂了,你们闹矛盾了?”
田子丰叹了口长气,说:“她不信什么天父、圣母了,跟着一帮老娘们去郊外的一座大佛寺做早课、晚课。她没有让我陪着去,其实我也不想去了。她信奉什么?不过是赶个时髦、图个新鲜。”
马新华点点头,说:“田师傅啊,朱曼曼最信仰的是钱!即便对你,她何尝会矢志如一,和你好好过日子?就说何师傅吧,他就信奉‘为人民服务’几个字,自从在党旗下举手宣誓,这么多年来,上班之外,坚持为周围的工友义务修理电器,一个铜板都不收,这是一种什么精神?你静下心来想一想。”
“我……想了又想,所以……和她分手了。我回到茶社来,满心愧疚啊。”
何育明说:“我这算什么?为工友排难解困,力所能及,小菜一碟。我想起三十年前冲里的所有厂子,一下子销声匿迹,大厂还保留着各种档案资料,有些街道小厂风流人散,什么都没有了。记得去年,一个纸盒厂的女工叫贡莲,八十多岁了,忽然从外省回到家乡,到茶社找马师傅帮忙,说厂子当时卖给了一个私营业主,工人全部买断工龄自谋职业,后来厂子又被一个集团公司收购搬到外地去了。她当时年过半百,就去了外省的儿子家带孙子。但她一直记着按月交党费的事,可厂子和党支部都不存在了,汇来的党费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她听说茶社有个隶属于居委会党支部的退休工人党小组,就千里迢迢找来了。马师傅领着她去了市委组织部,找到纸盒厂当年的党员档案,补交了全部党费,再把党员关系转到我们这个党小组。她虽回去了,每月的党小组生活会,她都网上参加。”
马新华说:“我真的很感动,在组织部她看到档案中‘贡莲’那一页时,呜呜地哭了,说‘我终于回家了’。”
田子丰猛地在自己的胸口上擂了一拳。
这时,中间的桌子边,有两个茶客起身离座,顺手拿起茶杯,走进柜台,放进货架尾端的空格子里。
马新华走过去,问:“怎么就走?”
“码头上的工友打手机来,说来了一船货,缺人手,招呼我们去帮忙卸货做钟点工。茶杯寄放着,晚饭后再来接着喝茶聊天。”说完,他们挥了挥手,匆匆走了。
两元钱一杯的茶资,只要不换茶叶,可以喝一整天,加上柜台买一点零碎东西,我想马师傅的茶社是赚不了多少钱的,一问,果然如此。
“有个温饱就该心满意足。我开的是工友茶社,让工友听听敲钟的声音,有个见面说话的地方,几多快活!”马新华正说着话,从外面风风火火走进一个中年汉子来,身上还围着油光发亮的围兜,脸上很不舒展。
马新华一声喊叫:“江师傅——我们的快餐大王江海生来了!”
江海生忙打一拱手,说:“马师傅,我的活祖宗,莫取笑我了。我和我老婆开个小门面,一天就供应几十上百盒快餐,政府讲这是自谋职业的‘第二次辉煌’。我确实也辉煌,一炉火烤得人满面红光!”
马新华来了精神,故作神秘地说:“我一看你的脸相就晓得,你今天又与人有口角,是不是?”
江海生一屁股坐下来,说:“莫说鬼话,快泡茶来!”
“得令——”马新华咬了一句“京白”。
待茶泡好,江海生端起来嘟着嘴吹了吹,细细地抿了一口,说:“和谁有口角?和气生财,我江海生和石头都不会扯皮打架。”
桌旁有人逗他说:“那肯定是你和老婆有口角,昨晚不让你上床是不是?嫌你一身的油腥气?”
“屁话,这个事还由得她?”
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伏后仰。
田子丰转过脸来,问:“那为什么事?是不是你在外面有人了,老婆打翻了醋坛子?”
“田师傅是人老心不老,满脸都是桃花色!我想是想,就是不够格,不是老婆不答应,是钱不答应。”
田子丰赶快不作声了。
马新华急了,说:“江师傅,急死了旁边的人,你快说快说!”
江海生喝了口茶,再点燃—根烟,说:“我骂我老婆是楼顶上的那个卫星锅子,只知道接收信号,不晓得如何反应出去!我要她到大佛寺门口去和那对石狮子合个影,她就是那个石狮子,一点都不开窍。”
我忍不住笑起来。大佛寺是城郊的一座大庙,门口的石狮子笨头笨脑,这江海生说话实在是有趣。
“我要喊你活祖宗了,锣鼓敲了半天,台上还没个人影子。”马新华只想听正文,急得直搓手。
“急个鸟!坐茶馆就是慢慢细细扯谈,又不是去救火。你们说,我老婆蠢不蠢?昨天,我踩着三轮车去送快餐,我儿子读书那个学校的校长,一个胖胖的女同志,承她看得起,忽然光临敝店,而且带来一个业务。”
我身旁的何育明,忍不住说:“那是来了财神,你还气什么?”
“是财神啊,纯金的,敲起来叮当响。她要订一桌酒席,十二人吃,酒、菜、饭、茶通通包圆,一百五十块大洋!还亲自开了一张菜单,十道莱,我的天,那是什么菜?整鸡、整鸭、熘猪肝、剁辣椒蒸泥蛙、全家福、炒肚片、清炖脚鱼、羊肉火锅、八宝饭、莲子羹!小菜是一样不要。喝的酒倒要求不高:‘邵阳大曲’!饮料只要了‘雪碧’!我老婆居然应下了。”
大家便替江海生算起了细账:脚鱼现在价钱不低,要六十元一斤,做一个菜总要一斤吧;泥蛙二十元一斤,去肠去内脏,一斤才六两,没有一斤半泥蛙是做不出样子来的;整鸡、整鸭,最少要五十元才买得回来……算来算去,光原材料就大大超过了一百五十元,何况还要加工费、酒水费、米饭费!
有人说:“你儿子在她手下读书,她敲你一下竹杠也是作不得声的。老师现在比皇帝还大,得罪不起。”
“我老婆也是这样说的。我就说我们又不是发了大财,何况开了这个头,今天赵校长,明天钱主任,后天孙老师,我们应付得起?莫说是小饭店,大饭店都受不了!”
我还真替江海生操起心来,问:“那你怎么去解围?”
江海生说:“第一不能得罪人,儿子在人家治下,今天罚站,明天留校,那还得了!第二是要热情接待,让别人讲不出话来。我刚才匆匆忙忙去了学校,找了校长,先说了一大通客气话,再解释说,你的酒席我无论如何要接单,只是我们是个小店,快餐又是预定的,塌不得场,人手又紧张,没人去采购做酒席的材料,所以请你把原材料办齐送来,我们负责加工,酒水、茶水、米饭、香烟、槟榔,通通免费,到那天你们只带嘴巴来就行了。我把菜单交给她,便说还有事,立马打回转——转到你马师傅的宝店来喝茶扯谈!”
所有的人都放声大笑,都夸江海生不愧是只篾织的筛子,心眼子不晓得有几千几百个。
江海生很得意,连连说:“大家看得起,到小店来吃快餐,我只收半费!”
众人忙说:“江师傅义道,不忘街坊邻居。”
有人寄放好茶杯出去,有人从从容容地进来。钟声响时,厅堂里就会安静一阵,这让我很感动。
这时,茶室的门口出现两个小男孩,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背上背着鼓鼓的书包,他们清亮地喊道:“马爷爷,我们该回去了,谢谢!”
我想起看过的茶社视频,他们应是从隔壁的少儿学习室出来的。父母去工厂加班,家里又没有老人,就把他们托付到这里来照看,现在下班了的父母来接他们了。何育明告诉我,吃中饭时,马新华会给托管的孩子,每人发一张“爱心盒饭票”,可以去江海生的快餐店交票用餐。“爱心盒饭票”上面盖了工人茶社的公章和江海生的私章,每月江海生持票来和马新华结算,十元一盒的饭菜只收五元。这些费用,都是工友们捐赠和马新华垫付的。
马新华跑过去,说:“上午有个叔叔来喝茶,抽空教你们读了清代郑板桥的《竹石》诗,你们背熟了吗?”
“背熟了。”
“马爷爷要当场测试,你们给大家背诵一遍吧。”
两个孩子面对厅堂站成一排,先举手行个队礼,然后齐声背诵:“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童音刚落,厅堂里响起一片掌声。
马新华说:“满分!回家去吧。”
“再见!”孩子的背影一闪,跑了。
天边忽然响了一声炸雷,不一会就哗哗啦啦下起了大雨。
竹篱外,有钟声传来。
一个瘦长的人影从雨中飘进来,头发上沾满了水滴,衣也湿了。他用手抹了几把头发,把水捋出来,再甩到地上。
马新华说:“吴成大侠,几天不见,终于有时间来接见我们了。”
“请上茶!再不来露个脸,我们的感情就淡了。”
“对。”
他找个空位子坐了下来。
吴成?是不是我读初中时的那个同学,和我同桌,一眨眼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已记不清那个小吴成的模样,所以无法确定这个吴成和那个吴成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我依稀听人说过,他初中毕业后,父母调往外地工作,他也离开了这个城市。
马新华说:“你是最自由的,十年前回归故土,办了个律师事务所,独来独往像个江湖侠客。”
吴成说:“江湖多风雨,你看,这一身不就淋湿了?”
江海生说:“淋湿了也就—个人,无牵无挂的,怕什么?”
田子丰说:“一个人好什么,孤苦伶仃,年轻时不觉得,老了就知道还是有个家好。吴大侠,听说你有家了?”
吴成点点头,说:“那不叫家,是打伙过日子。她是个苦命的女人,离了婚,带着个孩子,在律师事务所做勤杂工。我们结婚证也没领,叫事实婚姻吧。”
田子丰说:“一生一世的事,你又是个老黄花伢子,总要办几桌酒庆贺一下。”
“还办什么酒?能平平安安就不错了。古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哪里还敢穷快活。”
“那倒也是。”田子丰点头。
马新华说:“吴大侠,你平常喜欢看书,帮别人调理事情,有章有法。上次有个农民工因公受伤,私营企业老板只想随便给几个钱,农民工请你帮忙打官司,而且打赢了,你不肯收一分钱劳务费,佩服。”
“帮工友做事,应该的。”
看得出这个吴成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也是个有智慧的人。他很坦诚,不隐讳自己的困窘,也决不降低自己的身份,他在困窘中维持自己的一份殊荣。
江海生说:“吴大侠,讲个笑活听听,你口才好,讲什么都有味。”
大家都打起啊嗬来,还有鼓掌的。
吴成说:“好,我来讲一个。”
江海生说:“马师傅,给吴大侠来二两酒,我付账。”
马新华端来了酒,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香烟盒,抽出一支递给吴成。众人纷纷在座位上移动身子,面对着吴成。
吴成呷了两口酒,眉毛一扬,用手指连敲三下桌面,如同说书人拍响醒木。然后说道:“列位看官,这个故事与新冠疫情有关。话说二月十四为情人节,天上飘着小雪花,本地的男男女女成双成对,来到祥云山的天主教堂祈求幸福,在朦胧的灯光下,围墙内外的空坪隙地挤满了人。湘中市虽没有疫情,但要求出入任何公共场所都要戴口罩。教堂的钟楼上敲响钟声,树枝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小彩灯。接着放起了焰火,‘火树银花不夜天’,绝美!此中有一对年轻的恋人,还有一对中年夫妇,彼此牵着手,亲热得很。这两对男女站在一块,在拥挤中他们都松开了手,然后又在慌乱中找到了对方的手,赶快握住,握得汗腻腻的,表达的是‘天长地久’的意思。”
不知谁揭开茶杯盖大口喝茶,很多人也跟着大口喝茶。
“列位看官,好像你们就在现场,而且成了当事人,激动得喉咙上火,赶快大口喝茶!且慢,好戏还在后头。欢乐的晚会终于结束了,男男女女各自回家去。在这种场合里,女的总是痴傻得可爱,什么话都不想说,还沉浸在美梦中。男的清醒得快,小心地牵着对方的手朝自家走去。这一对年轻的恋人,当然他们早就住在一起了,来到自家门前,各自摘下口罩,出现在男的面前的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不禁惊呼起来‘你怎么老得这样快’!中年女人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说‘危险!我老公把你的宝贝领到我家去了,莫让老牛吃了嫩草,快跟我去截住他们’!”
听众笑得震天价响,有的还用杯盖轻撞杯身,叮叮当当如鸣珮环。
这个故事应该是虚构的,生活中不可能发生这样的奇闻异事,只可能是吴成的现编现说,那么,他就太有才了,于不露声色的调侃中,讥讽了某些人热衷于过洋节的心理需求!中外作家中,出自律师、医生这两个行当的不少,吴成是具备当作家的天分的。
马建华又递上一支香烟,说:“这个故事有趣,再讲一个。”
吴成接过烟,又呷了一口酒,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说:“下里巴人的东西,不说了。”他突然把目光射向了我,嘴角动了几动。
这个嘴角蠕动的细节,让我记起了那个小吴成,每逢说话前,都有这个习惯动作。我迎住了他的目光,友好地点了点头。
吴成突然站起来,隔着几张桌子,对着我拱拱手,大声说:“聂兄,别来无恙!我是吴成,几十年前读初中和你同过桌子。”
果然是吴成,我忙站起,说:“想不到在这里碰到老同学。”
我以为吴成会走过来,和我握握手,然后一起品茶叙旧。
他站着不动,脸色很肃静,说:“你不该到这里来!我早就知道你在市委当官。你今天来,是微服私访以察民情,还是到这里来找乐子?”
我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愣愣地站着。
同桌的田子丰赶快端起茶杯,坐到另外一张桌子边去。
何育明没有动,他对我说:“聂师傅,你坐下吧,他们口无遮拦,莫见怪。”
突然之间厅堂里变得格外地寂静,大家都埋着头,看着面前的茶杯。他们对我有了莫名的戒意。是吴成造成的?不,是底层百姓心中原本就有的,并不是要针对我一个人。他们祈愿处在各个层面的公仆们,如鱼儿离不开水。
吴成坐下来,自个儿喝酒、喝茶、抽烟,再不理会我。
厅堂里的空气似乎变得很凝重,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大家都乐不起来。我没有丝毫怨艾,相反,这种真实的生活场景,在我心里唤起了经久不息的温馨,受到了难以明说的振动。我想起那两个男孩子吟诵的诗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雨已经停住了,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彩虹。我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
我站起来,朝厅堂里的工友们抱拳拱手,说:“我该走了。这个下午让我耳目一新,谢谢。”
马新华说:“我知道,聂师傅你还会来的!”
我走出茶室,穿过前坪,再走出院门。马新华一直送到院门外,指着竹篱上藤叶间冒出的一个个牵牛花的花苞,说:“明天一早,当太阳出来。它们就齐刷刷地开了,守时守信。”
我眼睛一湿,差点掉下泪来。
我对马新华说:“我想破个例,离开茶社也要敲敲钟。我想告诉茶室里的工友们,我忘不了芭蕉冲,忘不了工人茶社,我还会来的!”
“好的!”
我走到老樟树下,伸手握住绳头敲起钟来。
“当——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