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刀·暖刀

2022-10-28 09:55
广西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篾匠

宋 扬

江湖,铁马金戈,刀叶翻飞。江湖,风徐水静,烟火可亲。刀横砍斜劈,千里单骑。刀与俎为伍,共谋三餐。刀的江湖,不只演绎武侠故事,也系挂芸芸苍生。

——题记

1

蜀人把用刀的屠夫称“刀儿匠”。除去古代“刀客”“刀斧手”之类的称呼,这恐怕是职业名称直接带刀的唯一。“刀”字,虽是一声,但尾音上扬,不疾不缓中暗伏力量的勃发。“刀儿”,儿化音弱化了“刀”的压迫感,对屠夫似有轻慢之嫌。

刀儿匠中的好手,非庄子笔下之庖丁莫属。其解牛也——“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非庖丁目中无牛,乃牛与刀俱在其心中矣。读《庖丁解牛》,脑海里老出现影片《新龙门客栈》中的那个店小二,瘦得秧鸡似的,却于片刻间将大内高手曹少钦的双脚旋得片肉不留。这个店小二,遂成我心中庖丁的具象。后来,看《水浒传》,至“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回,我对“镇关西”的刀下功夫就颇为轻视,他完不成“骨肉分离”的任务,鲁提辖找茬发难,要十斤寸金软骨剁臊子,且“不要见些肉在上面”,他只能忍怒赔笑:“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经《三国演义》一描写,操牛刀的张飞“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之形象一度固化我对乡间刀儿匠粗莽的印象。后来,进了城,我去农贸市场及超市生肉专柜买肉,才惊诧地发现,城里卖肉的,居然还有女人!无论是切割一块五花肉,还是砍开牛骨猪蹄,她们竟可以像记忆里的刀儿匠一样把刀舞得虎虎生风。时代在变,体格强壮不再是做一名刀儿匠的必备条件,但如此鲁野之事,出自搽着鲜亮指甲油、抹着异香润肤霜的手,还是让我心头微微一瘆。这些女刀儿匠很容易叫人想起《新龙门客栈》中的老板娘“金镶玉”和《水浒传》中的“母夜叉”孙二娘——这俩女人的石榴裙下,都藏着一把能杀猪解牛,也能要人性命的刀。

牲畜必须在指定屠宰点进行标准化宰杀后,多数刀儿匠不再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儿了。世人喜欢看稀奇,有好事者遂将农村自杀年猪的过程拍成抖音小视频,还挂上网。不过,最电光石火最惊心动魄的那一幕是不允许出现的,那白肉红刃的场景都打上了马赛克。文明社会,血腥与野蛮总得遮掩一下。

谁说刀儿匠中的男人只是五大三粗的莽汉?他们可精明得很哩。他们又会说话,“老娘(方言,称与自己母亲年龄差不多的妇人,义同“老妈”),不整一块肘子回去炖起?”好像他是你儿,关心你的牙齿咬不动炒的肉;“大老汉(方言,称与自己父亲年龄差不多的男子,义同“老爸”),今天割点儿啥子(什么)肉呢?”仿佛“割”已确定,就只等你说要猪的哪个部位。连劝带谑后,刀儿匠对准“老娘”“老汉儿”们指着的猪的某个部位一切下去。收刀时,手一拐,你要两斤,他下来两斤半。你咵咵咧咧,他就和你磨叽,“哎呀!不好意思,多了一点点,这割都割了,您老人家就将就买了嘛,这肉这么巴适(好)啊!”说不过去时,他们再提刀从旁边悬着的肉条上飞下一小坨,往秤盘上一丢,笑眯眯地:“这下对了撒?”——言下之意,自己已经吃了很大的亏。

现在,屠宰场杀好猪,冷链车把猪肉直接送到刀儿匠的肉铺,刀儿匠与一头猪歪歪扭扭走在乡间土路上的场景很少看到了。那些年,刀儿匠都得进村买猪。谈定价钱,成交,刀儿匠开始赶猪。猪非牛,牛鼻子有绳子拴着,只能老老老实实跟刀儿匠走。猪上了路,摇头甩腚,走几步,就不干了,觊觎起土路两侧的麦苗、油菜、白菜、莴笋来。刀儿匠一不留神,它就得空儿捞上一嘴。猪的长嘴拱向左边,左脸挨了一棍;拱向右边,右脸吃了一棒。猪生气了,吭哧吭哧哼哼唧唧耍赖不走,屁股上又是一下。下雨天,猪在烂泥道上歪歪扭扭,刀儿匠也在烂泥里歪歪扭扭。咕噜咕噜走在路上的猪傻,它哪知道还有更大的痛在等着它?“猪坚强”——“5·12”地震中的幸存者,在四川“建川博物馆”被养到自然老死。不是每一头猪都能幸免于刀。人们敬重“猪坚强”,因为它是世间生命在灾难面前顽强活着的精神符号。

刀儿匠的刀——刺刀见红的尖刀,卸骨断筋的砍刀,片肉剁馅的切刀,每一把都曾南征北战,大杀四方。而今,买条鱼都可以让商家宰杀甚至剔骨的时代,大多数普通人家的厨房里,只剩下相对温柔的切刀,早没了凌厉尖刀和威猛砍刀的影子。刀儿匠在我脑海中凶狠而威风凛凛的固有印象也慢慢改变了。

2

刀儿匠的刀,尽是征战、杀伐。刀儿匠刀下之猪牛羊鸡鸭鹅,哀号遍村。对刀儿匠,人们充满敬与畏。与刀儿匠比,骟匠并不受多大尊重。同样是耍刀的人,骟匠干的是技术活儿,得到的却不是好名声。骟匠有委屈,论残忍,自己只是断猪子绝鸡孙,哪赶得上刀儿匠一刀毙命?不过,有一点别人没说,骟匠自己心知肚明,骟匠的刀,因碰出过不洁之物,并没有刀儿匠的刀那般磊落光明——在传统观念里,与性沾边的词与物,总让人讳莫如深。

骟匠挎个布袋走进雇主家。布袋展开,露出一把长不过一拃、细如竹筷的骟刀。雇主早已端来一碗老酒。刺啦一声,骟匠划燃火柴,往碗中一丢,轰的一声,蓝色火焰在碗中腾起,突突突向上涌动。骟匠拿起骟刀,在火焰上正晃晃、反晃晃,算是消了毒。骟匠的一只脚踩住猪崽的两根后蹄,另一只脚踩住猪脖子。骟匠的左手摸准了猪崽的裆部,拿刀的右手靠上去轻轻一划,再一挤一割,猪的睾丸就滚了出来。被阉割的猪撕心裂肺呐喊着自己的痛,其状之惨,较被杀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痛,猪崽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们的青春激情和生命轨迹已被强制改变。

羞,羞,羞,大人们吆喝驱赶着,不准女孩子看骟猪。骟猪前,女孩子们早被赶到一边去了。我们小男生没人管,就凑近了去瞧。骟匠嘿嘿吓唬我们——“来哇,把你们几个崽子也骟一下?”虽不懂骟匠割下的那玩意儿于人之重要,但猪崽们凄惨的叫声让我们头皮发麻。我们赶紧双手护住裆部,躲得远远的,再继续看骟匠割下一只可怜的猪。

在村中寡妇家或男人打工在外的女主人家,骟匠就显得有些拘束。骟,此时是个敏感词。看别家男人在自家公猪腹下摸来摸去,女主人有说不出道不明的难堪。骟猪时,女主人不看骟的过程,话也少与骟匠说,只在灶房里默默准备招待骟匠的吃食。女主人的尴尬,骟匠懂。手术毕,骟匠接过女主人端来的热水、肥皂、毛巾,默默净手。然后默默吃饭。吃完饭,骟匠拿了工钱,立即默默走人。

农村的土猫不用吃骟匠一刀。进城后,我家也养了一只金贵的宠物猫。这只宠物猫长大后,开始发出思春的呼唤,惹得小区业主微信群内一片声讨之声。我只好带它去宠物医院。这一次,我又看到了骟匠的刀。只是,用刀的不再是乡村骟匠,换成了城里的宠物医生。麻醉后,我家的猫被四根绳子牢牢绑在手术台上,它在不知不觉中就失去了继续思春的权利。不敢轻易下结论说给猫做绝育术是对猫生命本性的扼杀。作为宠物,人给予猫衣食无忧,猫给予人孤独的拯救。与野猫身上虱子、跳蚤、疾病长期伴随相比,宠物猫得到的与失去的难分鱼与熊掌。在城里,除了专门用于繁殖的母猫,猫的遭遇大抵如此。想起旧时宫中的宦官。他们求生存,求富贵,却永远体会不到洞房花烛、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古语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发尚且如此,遑论人传宗接代的器官之重要。佛家讲六根清净,静的是心。古代宦官的净身则从身体上扼杀人的天性。这畸形时代的畸形产物,让人冷汗涔涔。

于是,骟匠和骟匠的刀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永远是阴鸷的,每次看见骟匠走进我们村,我就知道谁家的猪崽又要哭爹喊娘了。如果要类比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我只能联想到用暗器伤人的丁春秋或李莫愁等。就我看来,他们都是厉害的狠角色,却终究达不到侠之大者的境界。

我的众邻居中有一户奇怪人家,拒杀生却不拒荤腥,杀只鸡也总请我父亲帮忙动刀。我一度以为他们很虚伪,但一时不知如何形容他们。后来我上了学,觉得他们像是书中的酒肉和尚或假革命的阿Q。而今,随年岁增长,我慢慢为自己的浅薄与苛刻汗颜——在人间,素食主义者毕竟只是少数。“不杀”是对生命的尊重,不忍心见“三月不知肉味”的孩子哈喇子长流也是对生命的尊重。杀生与不杀生,也许“存在即是合理”。

3

“……纺织娘,没衣裳;泥瓦匠,住草房……”童谣里的句子道出生活之不易。泥瓦匠住不起瓦房,好歹也得有个自己的窝。要修草房,就离不开篾匠。

篾匠分细粗。细匠心灵手巧,能把简单的竹篾编成簸箕筲箕,甚繁复为龙虎蛇豹、鸟兽鱼虾;粗匠只能上墙盖房。粗匠出门,手提梳板,篾刀与铡刀挂在腰上。

不分粗细,篾匠的手都厚实,骨指关节都肿大,手心手背都干燥皲裂、沟壑纵横。嫌戴手套笨拙麻烦,篾匠从不用手套。篾刀挥起来,片开的篾条有的尖似针,有的绕指柔。篾条也是锋利的刀和剑。人与刀合谋,切割一根根与世无争、浑圆中通的竹,也慢慢被竹和时光反击、切割、穿刺。哪一个篾匠的手不是伤痕累累、百孔千疮?

“有囝不学篾匠,站起来活和尚,蹲下来孵鸡娘。”篾匠站着剖篾,双手并用,嘴巴补凑,很像和尚在念经;篾匠蹲在地上修补,又如母鸡在孵蛋。“篾匠学得精,鸡屎食三斤”,乡间俗语道出篾匠的艰辛和无奈。篾匠一手拿刀,一手持篾,咬住篾片,慢慢扯开,篾片长,只能拖到地下。那时,家家鸡鸭成群,“黄金”遍地,鸡屎难免沾上篾片,进入篾匠嘴巴。其间酸辛,不言而喻。

劈篾是篾匠的基本功。嘣嘣嘣,一根根大青竹被篾刀伐倒。一路唰啦啦,竹被篾匠从主人家的竹林中拖回院坝。剔去竹丫,篾匠开始劈篾。篾刀将一筒青竹剖开,一剖二,二剖四,四剖八……哗,哗,哗,裂帛一样撕下去,破竹之声噼啪四起。备好料,有人蹿身上梁。上面的接,下面的抛,篾匠把一根根竹竿和一捆捆剖得粗细均匀的篾条都弄上了房顶。篾匠用整竹作房檩,以一指宽的粗篾为龙骨,把细如麻绳的篾丝当绳子。篾匠在新搭起的房架上一层层铺开早已用铡刀切齐的麦秸秆或稻草,然后层层捆扎,层层推进。最后,篾匠甩开膀子,提起梳板层层拍打房顶。打到房顶平滑得像两张斜贴在墙顶的亮黄厚纸,一座崭新的草房才算大功告成。

篾匠往往烟瘾大。瘾大,也绝不在房顶抽烟,这是篾匠的规矩。约莫忙活一两个时辰后,主人家招呼篾匠下房“磨刀”。“磨刀”,就是吧嗒吧嗒抽旱烟。白儿的旱烟夜晚的酒,这两样东西,篾匠看得重。“刀”“磨”好了,篾匠疲乏的腰身又有了劲儿。篾匠中,难免有主人家的远房亲戚或老表弟兄,若建的是主人家的结婚新房,他们就和男主人开玩笑,诸如“小老表,今天晚上你要是不把酒给我整巴适(好),我是要给你的歇房(卧室)顶顶留个洞洞的哈。雨落下来,你不要说表嫂屙了尿……”玩笑荤七素八的;若主人家失了火,一家老小正挤于临时搭在邻居家屋檐下的窝棚里,篾匠们就把烟瘾忍着,调笑的话语也说得少,只希望早早完工,主人家能早一天搬进翻盖的新房。

近日,我于网上看到成都杜甫草堂大规模翻新茅草屋的视频。视频中,那几位篾匠都已年过古稀,他们站在房顶,颤颤巍巍的,让人不由得替他们捏出一把汗。篾匠业后继乏人,一百年、一千年以后,就算杜甫草堂仍在,恐怕也只能是非茅草的形态——彼时,哪里还能找到懂手工盖草房的老篾匠?记者采访那些老篾匠,他们只知道茅草屋曾是杜甫的家,并不懂杜甫笔下“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的历史背景和深刻含义。在他们看来,那只是因为当年的篾匠没有用心给杜甫家盖好房子。记者又问,你们的徒弟怎么没来呢?他们有些抱怨,又像是自嘲:“现在哪里还有草房子?现在的年轻人,哪个还肯学这个手艺喔?”

人类从洞穴走出,从森林走进城市。从屋顶只是茅草,到预制板铺顶,到钢筋水泥现浇,人类的居所早从低矮茅屋挺成摩天大厦。未来,一定会有新的造房方式出现。未来的人们也许很难想象,自己的祖先曾住过的某种房子,竟出自篾匠粗糙的大手和一把把土头土脸的篾刀。

我的父亲也曾是无数篾匠中的一员。我们举家搬离农村时,父亲虔诚地取下他的那把挂在墙壁上的篾刀,父亲还执意到灶房外的土里起出那块他磨了几十年刀的石头,用报纸裹了,放进我车的后备厢。进城后,父亲的篾刀和父亲一样威风不再,沦落为只配砍骨头的家伙。再后来,父亲终于找到钢筋水泥的一处软肋,那块磨刀石在小区花坛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立了起来,像它依然站在故乡的土里一样。我一直在想:父亲固执地将坚硬的磨刀石插入柔软的泥土,是否也算在坚硬的都市生活中固执地留存了温柔的乡土记忆?

我和妹妹分别住在同一省城的不同郊县。在妹妹家生活一段时间后,父亲准会抽空往我这边跑。每次来,父亲进门的第一句话总是“我先把刀拿下去磨一下”。磨刀时,父亲来回推拉,额头沁出汗珠。父亲的汗水,和着石与刀的汗和血,磨成了石浆。石浆从磨刀石上一股一股往下流,流成一条条灰褐的蚯蚓。磨一阵,父亲直起佝偻着的腰,眯起一只眼,对着光看刀刃。刀终于磨好了,我仔细观察父亲的那把篾刀,刃正,不偏不卷。我的拇指在刀刃上横向轻轻滑过,有强烈而细密的颗粒感。至此,父亲的篾刀又一次洗心革面,又一次以痛苦的自我毁灭,火中凤凰一样涅槃,成就了全新而锃亮的自己。

进城十多年后,父亲的那把篾刀曾经一直直溜的刀脊变得坑坑洼洼,曾经略微外凸的刀刃往里凹了进去,还出现了两个豁口。用刀的父亲,曾经健硕的父亲,身体单薄到像他的那把被岁月磨小的篾刀。父亲和他的篾刀和他的磨刀石,都成了挂在故乡夜空的那片消瘦的月亮。

时光流年。如今,钢筋混凝土的房子大庇天下。手工篾货——竹筛、筲箕、箩筐等在工厂流水线批量生产的塑料、轻钢制品的夹击中黯然退场。乡村养大型牲畜的人家越来越少。偶有人养点鸡鸭鹅,一针雌性激素注射进去,公的母的就模糊了性别界限。骟匠的刀不可逆转地被科技新品替代。猪牛羊定点宰杀后,除了去肉摊前买肉,也鲜见屠夫的各种刀寒光闪射了。

我记忆里的那些种类繁多的刀,大多已消失于时光深处。我家的厨房里,只有那把父亲带进城的篾刀和其他菜刀一道仍执着背弃铁的冷凛信条,一如既往成全着我们一家一日三餐的温暖。

刀的往事中有江湖,也有人间烟火。侠客江湖行,剑影刀光固然精彩,刀的江湖更在凡俗日常。江湖不再,烟火可亲,我之所以回味到刀的过往,是因为直到今天,依然还有一些刀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刀下食物,是我的,也是普罗大众的庸常,更是终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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