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再见
1
晓页学会骑单车那年,她刚上小学四年级。爸爸那会儿在轴承厂上班,每天不能按时来学校接晓页。晓页就跟爸爸说,我自己骑单车去吧。爸爸说,你能行吗?你刚学会,去学校可是要过马路的,马路上人来人往,很危险的哦。晓页说,没事,我已经学会骑单车了,就算在后座上再带一个人,也没问题。
爸爸怀疑晓页吹牛。这孩子从小就好强。爸爸特意跟了晓页一路,从家住的木材市场,出门左拐,横穿过国道,再到学校门口,路途其实也不算多远。一路上,晓页都骑得稳稳当当,红灯停,绿灯行,确实像是一个老车手了。
爸爸这才放心让晓页独自去上学,他特意把家里那架旧单车修整一新,座位调到最低的位置,两个轮胎也都打满气,刹车皮也换了新的,又买了一个小铃铛装上……对于轴承厂的工人,这点小事难不倒他。爸爸别的不行,动手能力确实不一般。
是的,几年前,爸爸动手扇了妈妈一耳光,就把妈妈给扇跑了,再也没回来过。
晓页都差不多忘了妈妈长什么模样了。她有时会问起,爸爸总是不怀好意地说,你妈呀她死了。晓页知道妈妈没死,可能还跟她生活在一个县城里。小城虽小,如果一个人刻意躲着另一个人,至死不想见,那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有一天放学,晓页却遇见妈妈在学校门口等着她。
晓页一开始没认出妈妈来,来接孩子的人很多,他们有的开电瓶车,有的踩单车,有的直接挤在生锈的铁闸门前,仿佛他们不是来接小孩的,倒像是来哄抢什么东西的,晚一步就抢不到了。晓页平时就有点烦这些人,她的单车总是被人群挤着,推都推不出去。
那天还下着雨,秋天的连绵小雨,妈妈也和人们一样,挤在校门口。妈妈没打伞,她一头乱发已经湿了,可见她等蛮久了,才等到女儿出来。晓页也没带雨衣,一般情况下她都不带,没地儿放,别人的单车有个篮子,她没有。要是真遇上下雨,她就在路边的店铺躲一会儿,雨实在下个没完,就只好冒雨踩回家。所以,晓页也是好奇,多看了没带伞的女人一眼,发现女人也在看她,眼睛红红的,像是被雨水沁着了。晓页这才发现,女人有点眼熟——糟糕,这不就是妈妈嘛。果然,女人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并不好看,露出上面整排的牙齿和牙龈——这下晓页可以确定了,眼前站着的就是她的妈妈。三年还是四年,晓页都忘了有几年没见过妈妈了——十岁的晓页对年月还没有准确的概念。
一直来到国道边上,晓页才抬起一路埋着的头,看了妈妈一眼,她发现妈妈已经泣不成声了。晓页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其实也难受,也想哭,可就是哭不出来,大概是因为在路上,来往的人都在看着她们,她便很好强地强忍住泪水。妈妈一边哭,一边往晓页的兜里塞东西。晓页知道妈妈塞给她的是钱,她努力挣了一下,又发觉给她钱的是妈妈,尽管已经不住在一起了,仍旧是她妈妈啊,便不再挣脱了。
妈妈塞完钱,双手搭在晓页的肩上,半蹲下来,瘪着嘴跟晓页说,妈妈住在城北,伯公庙附近,有空来看看妈妈,不过不能告诉你爸爸,知道吗?晓页没说话,她也没什么表示,她不知道该怎么表示。她早就知道爸爸和妈妈分开了,是人们说的离婚,还是本来就没结过婚,大人的事谁知道呢。总之,妈妈离家出走好几年了,她肯定又找到可以依靠的人了,但愿那个人不会像爸爸那样一发脾气就动手打人……
既然妈妈都那么说了,晓页是不会去城北找她的,她不能瞒着爸爸。那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吧。她踩上单车离开时,妈妈还站在国道那边,等她再次回头,已经不见妈妈的身影了。晓页这才掉下两滴眼泪,她很倔强地把泪水擦掉——是的,她长这么大,从没有去过城北,也不知道城北在哪。
回到家后,晓页才知道妈妈往她兜里塞了两百块钱,她还没见过那么多钱,连忙把钱藏好,一分也不敢花。
从那时起,一到放学,晓页推单车出校门时,总会刻意往人群里扫一眼。
一直到放寒假,晓页都没能再等来妈妈。
2
趁着寒假,晓页想回一趟奶奶家。
奶奶一直住在沙湖村,她已经八十岁了,不过身体还好,还会种菜和养鸡。
晓页没告诉爸爸,踩着单车就上路了。一路向东,国道两边的街道楼房逐渐置换成了树木田野,她心里感慨万分——自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尤其是有了属于自己的交通工具后。经过几个月的实践,她的车技已经很娴熟了,可以应对路上的各种状况。当然了,对于大货车,她还是得避着走,那些风尘仆仆的大东西坏得很,喜欢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摁喇叭,声响之大,像是一座山轰然在身后坍塌,几乎能把她从车座上吓跌下来。
无论国道上的大货车怎么凶险,在晓页看来却再简单不过,如果道路的一端是小城,另一端则是沙湖村。
到了村里,晓页把单车停在奶奶的鸡场边,踮起脚尖,猫着腰,想给奶奶一个惊喜。她潜入鸡场,连鸡都没察觉到有人进来。村里和城里真不一样,村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桉树上的蝉时不时聒噪一阵,和大货车的喇叭一样,能让人吓一跳。
奶奶就被晓页一声猝不及防的叫喊吓了一跳。奶奶正在槽里拌鸡食,当她得知晓页是自己骑单车来看她时,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奶奶问,你真会骑单车啦?晓页点点头,真的。奶奶又问,你真从城里骑单车回了沙湖村?晓页又点点头,为了打消奶奶的疑虑,她还把那辆半旧的单车骑到奶奶面前,转了几个圈,为了炫耀车技,她甚至放开一只手,朝奶奶招手问好。奶奶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担心晓页会摔倒,做出要过去搀扶的架势,晓页只是故意把车子一歪,很快她就调整好姿势,又转了一圈。
晓页在奶奶家里吃了午饭,和奶奶说了很多话。奶奶做了晓页最喜欢吃的番茄炒鸡蛋,番茄是奶奶在菜园子里摘的,鸡蛋是奶奶在鸡寮里捡的。吃完饭,晓页又随奶奶到园里干活,奶奶种的蔬菜长势不是很好,但种类多,几乎每一样晓页吃过的蔬菜,都能在菜园子里找到。奶奶特意采摘了一些,她专挑长得好的。奶奶说带去城里给你爸吃吧,又害怕晓页的单车带不了那么多。为了表示没问题,晓页没阻止奶奶继续摘菜,实际上,她更愿意奶奶把菜留着自己吃,就算吃不完,村里的人也会过来买。奶奶靠卖菜和鸡蛋赚的钱,说不定不比爸爸在轴承厂赚得少。
这不,摘好菜,奶奶硬是往晓页的口袋塞了五十块钱。不过,晓页早就把偷偷藏了数月之久的两百块钱放在奶奶的枕头下了,她没有把妈妈来找她的事情告诉奶奶,主要是怕奶奶伤心。奶奶一直觉得是爸爸的错,她都好几年拒绝见她的儿子了。奶奶和妈妈见面不多,晓页却觉得她们的关系肯定不错,主要是因为她们都喜欢塞钱给晓页。
临别时,奶奶看着晓页骑在单车上,突然叫住她说,记得过桥时不要下车,过路时要推着走。晓页不明白奶奶是什么意思,她只是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奶奶这辈子都没骑过单车,那些听起来奇奇怪怪的乡下忌讳,应该也是她小时候听老人们说的。
看晓页发愣,奶奶又摆摆手,说,反正你照做就是了,过桥别停,过路别骑……奶奶似乎也不便说得太明白。
返回途中,晓页才发觉这一路过来,原来真的要经过好几座桥,有石头桥,有水泥桥,最大的一座有十多米长,桥下是一条不知名的河流,河水汤汤,奔流入海。
晓页来时没注意,回去时,因为有奶奶的嘱咐放在心头,便每过一座桥,都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单车会在桥上停了下来。晓页不知道停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可不敢尝试,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她其实有些胆怯,甚至有些害怕。
3
自那之后,晓页还真的就听从奶奶的嘱咐,不单是过桥时不敢停,每天上学过马路,她都会特意下车,推着走过去。
有一次,晓页忍不住和同桌说起此事。同桌是寒假后刚从乡下转学来的,黑黑壮壮,是个比晓页大一些的女孩,也可能是看起来大,年龄应该差不多。同桌笑着说,这你都不懂啊?她一扫往日初来乍到的羞怯,像是终于找到一件可以得意的事情,故意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吧,有脏东西,脏东西什么地方最多呢?在我们村里就是桥头,在你们城里,就是十字路口。晓页隐约知道同桌说的是什么了,她有些被吓着了,问为什么呢?同桌说,因为村里跳水的多,城里车祸多啊。晓页觉得身上出了冷汗,我是说,为什么过桥别停过路别骑?同桌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诡异,那是因为桥上的脏东西喜欢搭便车,你一停它们就会跳上你的后座,城里的脏东西又喜欢耍心眼,你从它们眼前过,说不定就会推你一把,让你栽跟头……
晓页简直吓坏了,她甚至连单车都不想骑了,丢在草木茂盛的院子里,宁愿走路去上学。同桌说的不假,那应该就是奶奶想说又不便说的话。晓页记得以前奶奶是跟她说过,应该就是爸爸把妈妈打跑了之后,奶奶说村里有个男人也把女人打了一顿,第二天村里人就在桥下找到了女人的尸体。奶奶那时担心妈妈也会自寻短见。至于城里的路口,出车祸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了,晓页还亲眼见过一次,一个上街买菜的老人被一辆轿车撞倒了,流了好多血,送去了医院,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晓页不仅自己不敢骑单车,她看见别人骑单车,还总是往人家的后座上看,像是真的能从那儿看见什么似的。因为同桌也说了,以一个过来人的成熟口吻,她说啊,其实这个世上的脏东西大多还是好的,就跟这个世上的人一样,它们只是在一个地方待累了,想搭个便车出去走一走,再搭个便车回家。
这么想时,晓页倒又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糟糕,但她还是没勇气再骑单车出去。爸爸肯定是察觉到了的,单车就停在院子里,他每天下班不是急着做饭,而是忙着在院子里照看他的花花草草,就像奶奶侍弄她的菜园子。这母子俩还真是相像。晓页有时这样想,并等着爸爸问起单车的事,是不是坏啦?怎么不骑了?晓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没有,爸爸一直没问,那段时间他似乎情绪低落,花草也不怎么照顾了,甚至还喝起了酒——自打妈妈走后,他就没再碰过酒瓶子。
晓页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却又不知道那不太好来自哪里。
直到有一天,爸爸喝醉酒了,吐了一地,晓页皱着眉头替他收拾残秽时,爸爸嘟嘟囔囔开口了,他说晓页啊,你知道吗,你妈她死了,这次真的死了,听人说,她半年前得了癌症……原来她一直住在城北,没离开我们太远……我们却傻傻不知道……说完爸爸歪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晓页心里像是搁着一把螺丝刀。
她真后悔,她本应该早点告诉爸爸,那样至少他们可以见上一面。
4
若干年后,晓页大学毕业,她回到小城,在一家公司当经理。她买了一辆小轿车,有空的时候,她还是会回到沙湖村,只是奶奶已经不在了,爸爸把菜园子和鸡场都转卖给了水泥厂。晓页每次回去,只是在水泥厂周围绕一圈,就原路返回。
回城的国道上,路面早已翻修,那座十几米长的大桥还在,桥下的河流依然不停不歇,奔流去往大海的方向。晓页不知道这座桥具体叫什么名字,只是这些年她时不时会从网上得知一些让人悲伤的新闻,绝望的人会爬上栏杆往下跳,夏日里下河游泳的孩子再也上不了岸……他们的尸体有时会被水流带到很远的地方,在入海口的水闸处,才被渔民用长竹竿捞上来……晓页甚至也不知道,新闻里说的是不是这条河,是不是这座桥。当她再次想起奶奶的嘱咐,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就像人长大了就得付出感官迟钝的代价。
她故意把车靠边,停在桥上,打双闪,下车,趴在桥体的栏杆上,往下望,她看到河流静卧,河汊上长满茂盛的芒花,岸边还泊着几只残旧的木筏子,傍晚会有人在河里撒网捕鱼。晓页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美好,她的整个少年时期似乎都错过了,那时无数次踩单车路过,却没有一次敢在桥上停下来,看看桥下的风景。
晓页在桥上足足站了半小时,她故意把副驾驶的门打开,如果真有“脏东西”要搭便车,她希望第一个坐上来的是她的奶奶。只是,晓页忘了奶奶是晕车的,很严重的那种,一吐起来会吐到胃出血,她在世时就很少去城里,因为怕坐车,如果非要去,她宁愿走路,也不想去拦那些铁笼子一样的白色中巴。想到这,晓页终于按捺不住情绪,趴在桥栏上哭了起来。
返程回到木材厂的老房子。自从买了楼房后,晓页就很少回去了,大概一个月回一次吧。爸爸工作了半辈子的轴承厂早些年也倒闭了,他现在除了给装修公司做点水电的活,剩下的时间全部都用来伺候花草。院子里摆满了,就摆到客厅里,客厅摆满了,就摆到卧室里,连厨房和洗手间也净是坛坛罐罐,绿萝、地锦、三角梅和金边吊兰长势最为旺盛,绿色的藤叶都快把老房子给覆盖了。
这些年,晓页跟爸爸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各干各的,除非必要,否则互不打扰。爸爸是个粗人,无论干什么活,只要是动手的,就没有能难倒他的。晓页恰恰一点都不像爸爸,她读书成绩向来很好,中考时,曾以全县前十的成绩考入最好的高中,高考时又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被一所很远的高校录取。她却后悔了,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她选择去一所私校复读,学费全免,还领了十万元奖学金。第二年,她又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心仪的大学,毕业后,她没留在省城,回到了县城。
这一切,在爸爸那里,当然是不能完全被理解的。
晓页推开老房子的院门时,还以为是走进了一间山野的弃屋。但她知道,有爸爸在,屋子里就有人的气息,人的气息总是要比植物的气息强烈。有时,通常是早上或者傍晚,晓页会在公园门口见着爸爸的身影,他总是吸着烟,和人商讨一个树头的价格。那些奇奇怪怪的树头是人们从青云山上挖下来的,摆在公园门口等着爱好者来选购。爸爸是那儿的常客。晓页没跟爸爸打过招呼,开车路过时,爸爸又看不见她——她不再是踩单车的小女孩了。晓页透过车窗看见爸爸的脸,因了讨价还价表现出来的热情,竟是那么的年轻和蓬勃。晓页开始理解爸爸的爱好,还时不时夸赞,爸爸,你把家里都变成植物园了,真好!语气是小姑娘式的兴奋。
眼下,晓页是回来找她的单车的。单车闲置在院子里很多年了,却一直没有坏掉,爸爸时不时会拿出来修一修,给轮胎打打气,给链条点上油,尽管他从来不用。
晓页站在院子里,跟爸爸说,单车还能用吗?爸爸背对着女儿,正扶着一个褐色的大陶罐填培泥土,被晓页那么一吓,差点把陶罐弄翻在地。当然能用啦,爸爸说着起身,走到院子的角落,在一堆藤叶里把单车拎了出来。他还是那么孔武有力,单车看起来确实也娇小了很多。爸爸弯腰捣鼓了一阵,又试了试踩踏和刹车,突然扬头说,明天吧,我得把它修一修。晓页笑了笑,她知道,动手修东西一直是这个男人的强项,也是他自信的来源,即便单车没坏,他也要以最为称心的样貌交到女儿手上。
5
第二天下班,晓页刚把车开进小区,门卫就笑着跟她说,有人给你送来一辆单车,说着朝边上一指,岗亭外正停着一辆修洗一新的旧单车。恍然间,晓页热泪盈眶,她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穿着脏兮兮的校服,披着粗糙的短发,就坐在单车上,两条腿不够长,还得踮着点。
晓页骑上单车,多年没骑,有些生疏,但影响不大,很快她就适应了。她骑着单车,沿着大道,直奔城北而去。路上都是汽车和电瓶车,似乎只有她一辆单车。它的出现,在街上,显得十分的另类和突兀,尤其是骑在车上的还是一个身穿职业装的年轻女子。晓页并不觉得难为情,她骑得飞快,朝着城北的方向。事实上,她很少来城北,那儿也没有熟人和朋友,相比城区,那儿更像是陌生的乡下,即便是偶尔路过,她也不想有片刻的逗留。然而现在,她却只想去城北,去伯公庙,去那个妈妈曾经告诉她要去找她的地方。
好不容易,晓页才问到伯公庙的位置,人们以为这个女孩要去伯公庙求签,或者家里有人犯了什么煞气,需要神明出面化解。晓页只是在烟雾缭绕的伯公庙门口停了一会,她学善男信女的模样,在供桌的香炉前闭目祭拜。晓页心里在想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果然,返回时,她明显能感觉到单车沉了不少,她没敢回头看,正如她后来所坚信的那样,只要把骑着的单车停下来,闭目悼念,亡故的亲人就会坐上后座,随你回家……
单车再次行驶在傍晚热闹的街道上,脚踏虽然沉重,晓页却踩得欢快。她甚至觉得妈妈太瘦了点,跟个小女孩一样轻飘飘的。她一定得让妈妈吃胖一点,女人胖一点才好看,脸皮才不会皱巴巴的,颧骨才不会高耸出来,手指上的青筋也不会像小蚯蚓那样突兀……她又能想起妈妈长什么样子了,瓜子脸,齐耳的短发,身材瘦小,从背影看,还像个初中生,哦对了,妈妈笑起来,会露出一整排的牙齿和牙龈,好像每一次笑就必须得尽心尽意,否则就没有笑的必要——现在想来,这反倒像是晓页虚构出来的形象,她并没有真实存在过,却一直在晓页的心里冬眠,只是在这么一个不一样的傍晚,才苏醒了过来。
趁着天快黑了,街道上的摊档开始摆出来做生意,粿条汤、五果汤,还有鹧鸪粥,活色生香的小城夜景,正是妈妈希望看到的吧。她在城北待太久了,从来没有人愿意为她停留,让她好搭个便车出来看看。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晓页开始分不清楚他们哪些是人,哪些又不是,他们好像也能看见后座上的妈妈,他们冲妈妈招手、示意,为她能得到女儿的接纳而高兴,他们排列在街道两旁、站在公园门口,甚至还爬上漯河上的迎仙桥头,像是纷纷来同妈妈告别。晓页为妈妈有个好人缘而感到高兴,她一边踩单车,一边朝街上的人群点头示意,就像一场单车赛事,她正遥遥领先,接受围观者的赞赏。
是的,快到家了。
当晓页敲开老屋的院门时,爸爸吓一跳,他连忙为女儿扶住单车,看那样子,如果不扶一把,晓页就会连人带车一起栽倒在门口。
晓页为此病了一场,住了半个月的医院。
有一天,爸爸来医院看女儿,跟她聊起近期的生活。爸爸说他最近老感觉有人在帮他干活,有时在下雨前收拾院里的衣物,有时在深夜关掉一扇窗户,有时干脆为他做一餐饭……爸爸说这些时,满脸是幸福的笑容。晓页听着也笑了,她心里想,爸爸是该有个伴了。
出院后,晓页回老屋看爸爸。她发现院子果真收拾得干净利索,加上茂盛翠绿的植物和盆景,看起来像是一个艺术家的住所。爸爸还购置了一套古木茶几,没事就坐在院子里喝喝茶。爸爸也给女儿泡茶喝,父女俩坐在茶几两端,他们还真没有这么亲近过。
爸爸突然指着院子的角落——那儿正摆放着一个大陶盘,上面栽着一棵老树头,问晓页,你那天怎么会想到帮爸爸买回这么一个大树头,它少说也有一百来斤,我去公园看了几次,都没舍得买,嫌它太贵了。
晓页看着树头,只见它干枯虬曲的枝干上,已经抽出不少嫩绿的枝叶,郁郁葱葱,像是干涸的田地里涌出来的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