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苇杭
青霭蒙蒙,残星隐退,晨光初吐,远山的轮廓渐次清晰。一队一队的大雁忧伤地,旷远地,开始了他们一年一度的迁徙。万里云天水阔山长,他们扶老携幼飞鸣着,呼唤着,牵挽着,踏上了漫漫途程。掠过绿毯似的田畴,如练的长河,沙洲,人烟辐辏的市集,积木似的鳞鳞屋瓦的乡村,馨香的渐次泛黄的一格一格的稻田……在清凛凛的晨光里,他们由远而近,又渐行渐远,直到隐没于天际。只剩下几缕青云,孤寂地,悠悠往复。我怅然地从空漠的天际收回那份辽远的牵挂,走下石阶,软踏芳草,草叶上碎钻似的露水,瞬间打湿了曳地的裙裾——节气已然是白露了,暑气已残,秋意渐浓,薄罗的裙裳在晓风凉露中飘飘漾漾,窸窸窣窣,微凉,萧瑟,又有着些微的欣悦与隐隐的怅惘。
庭前繁茂的木槿,亦是半梦半醒,露水汤汤。青叶碧翠,繁华着锦,无论绯红,淡紫,还是幽蓝,花瓣柔美,旖旎,更有大朵大朵的昨日开过的花儿,萎落尘埃。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木槿以花季的二十四小时为生命区间,演绎着生死齐一的道家哲学。伊与别花不同,她的凋谢不是一瓣一瓣地袅娜随风,纷纷花雨;而是花瓣儿合拢来,状若待放的蓓蕾,把日色天光,阳光雨露,还有,赏花人款款的目光,一一收进花房,珍藏密敛;而后,在斜阳暮色中,从芳菲的枝头跳入尘埃。不踌躇。不徘徊。更不曾忧伤与泪流。刚毅而绝决!噗噗有声。有烈士赴死的冷艳与慷慨。触目惊心。噗地一朵,一朵,又一朵。
是处人家的庭院,篱旁,桥头,水畔,随处可见木槿的幽姿。他们好像不当她是花儿,而是与野草,庄稼,葡萄藤,葫芦架,还有绿杨,垂柳,这些寻常草木毫无二致。鲜见有人在她的花前驻足,流连。他们,这小城的人们,做工的,务农的,或门前摆个小小巧巧的摊床,贩卖青蔬,瓜果,针头线脑,小打小闹,不温不火。上班的,上学的,务工的,下田的,走在晨光中或暮色里,走在绿荫或花香里,他们淡然而温宁。只有我这小城的客居者,多嘴饶舌,在晨曦微露或夕阳漫天时,向晨练的老翁或闲步的妇人追问:这是什么花儿?那是什么花?
木槿。木槿。
丢下答案,如今早的木槿弃了昨天的残花儿一样,便不管不顾了,谁也不曾为之留步。
木槿朝荣暮谢,与之相处久了,我这小城的客居者,不止是晨夕相对,大有一日看三回的殷勤,能不情动于衷而形于外?俯下身,捡拾起一朵一朵的落花,摊于掌上,浓艳,饱满,沉甸甸,携了花与露的气息。最爱那幽蓝的一朵。盛开,该是粉蓝的花瓣,极富浪漫迷幻的色彩,涂抹过艳阳,侵润过雨露,依偎过层枝碧翠;蜂蝶为伊翩然起舞;鸟雀为伊婉转欢歌;对夏蝉繁星急雨似的嘶鸣,它亦曾隐忍、涵容;清风徐来,也曾用微颤的花枝,踩着节拍,应和起舞……良辰美景奈何天啊,奈何天已垂暮,夕阳已染红了天边。宿鸟联翩,闹喳喳地返回林中摇曳的小小巢窠;人家的屋瓦上已升起淡蓝的炊烟,一缕一缕,几乎连上了暮天新出的淡黄的弯月……郊野的远方暮霭霏微,放牧的农人,晚霞镀亮了草帽的边缘,给草帽镶了一道灿灿的金边儿;晚归的老牛,咩咩的羊群,羊群背后的团团烟树……皆笼在金色的光雾之中。
——是时候了,是辞别枝头的时候了。
木槿花的告别,不是流水落花的飘零,惨戚;木槿花的告别,如日落西山般安然,又金石掷地般绝决。不忧伤,不泪流。甚至,不踌躇,不徘徊,藏锋敛翼,孤注一掷!
大朵的落槿落在尘埃里,就如同种子落在土壤里。我珍藏了这和光同尘的落槿,又采撷了绝早怒放的这一朵,绯红中透着幽蓝,轻轻簪在鬓旁。
长空又有过雁嗈嗈。在乡野的溪畔,在葳蕤的花木下,不由抬头仰望,直至隐入层宵;收回的目光又随着清溪宛转,清流激湍,石青水白,卷着落叶缤纷,迤逦地投向那未知的远方。远方的秋山,秋意愈发深浓。待征鸿过尽,雪,就该来了。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木槿以晨为春以昏为秋,以一日为一生;牵三连四念及自身,山河表里也不过是太白笔下的高堂明镜,人生逆旅匆匆客,朝如青丝暮成雪,又何足道哉……乌发,素颜,幽花儿,一袭月白的罗裳,娉婷过清溪,隐入云蒸霞蔚的晨光,伴着一声幽幽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