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她只是想让孩子有个“爸爸”

文｜方圆记者 方菲 通讯员 韩晴

8月下旬，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从刘云打来的视频电话中，北京市海淀区检察院检察官李思瑶了解到，换了新环境后，刘云的女儿晓玲的精神状态已经大为好转，之前还常做噩梦，现在已经能睡好觉了，目前正积极准备迎接新学期。而视频那头的刘云，也不再是自责的状态。聊起现在的变化，她的眼神里透露出劫后余生的释然。

深夜10点的闹剧

事情要从2021年7月30日说起。当天晚上近10点，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某派出所接到了男子梁君的报警电话，对方称自己和家中保姆起了冲突，保姆对他又打又骂，他认为保姆出现的过激情绪影响了孩子们休息，所以才报警求助。

民警出警后发现，梁君家已是一片狼藉：地板上残留着还未干透的大片水渍，一人高的花盆也翻倒在地，茶杯和婴儿玩具更是散落一地，屋里的生活用品碎的碎、坏的坏，一些医疗器械也翻倒在沙发底下……梁君的妻子刘云告诉民警，梁君报警纯粹是“恶人先告状”，明明是自己外出喝酒，回家后耍酒疯，抽了保姆一巴掌，还推搡保姆怀里的儿子。刘云怕梁君伤着儿子，当时还把儿子抢过来抱在怀里。

看着梁君对刘云和保姆两个人骂骂咧咧，民警随后把这家人带回派出所，做进一步调查。当民警问梁君，这场冲突到底是谁先动的手时，梁君一口否认自己先动的手，说道：“如果我有打保姆的行为，这个孩子就不得好死。”

刘云和保姆的说法反而是一致的。两人都说，醉酒而归的梁君发现儿子尿不湿没换，不顾保姆正给儿子喂奶，出手打人。保姆出于防卫，才用手挠了梁君的脖子。

因为琐事发生的纠纷，这类警情并不少见。但是眼前的这家人让民警心生疑惑。询问期间，保姆不仅几次表示“这男人（梁君）最坏的地方是他对孩子不好”，也一再强调梁君“老是欺负孩子”。民警也注意到梁君对待孩子的态度“不太正常”——调查期间，当看到晓玲在吃东西时，梁君说了一句：“你像猪一样还在吃。”此外，民警还发现晓玲身上有一些深深浅浅的伤痕，而这些伤痕后经确认是梁君造成的。

凭着以往的办案经验，民警认为，这可能不是梁君第一次酒后闹事，也并非一起简单的纠纷。当时已经凌晨3点，民警让刘云先带着孩子回家休息，并对梁君处以行政拘留10日的处罚。

为了查清这场闹剧背后的隐情，第二天，海淀公安分局警官李洋迅速介入。他给刘云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梁君将受到拘留10天的行政处罚。刘云听完后，不仅反复确认道：“10天吗？就是10天吗？”还怯声怯气地表示自己打算带两个孩子去住宾馆，因为这个家他们再也不敢回去了。

刘云在害怕什么？这一通电话让李洋的内心产生更多疑问，他继续追问，想再从刘云口中知道更多信息，但刘云支支吾吾，不肯多说。

“这是爸爸打的”

为了解开刘云的心结，快速查明事实，8月5日，李洋将刘云和晓玲母女俩叫到了派出所。一同在场的，还有司法社工于晓涵。

那是李洋和于晓涵第一次看到晓玲。那天，10岁的晓玲身着一件无袖的小花裙，扎着羊角辫，看起来“特开朗、特坚强”，但身上却满是伤痕——胳膊上的麻绳勒印、左肩上的瘀青、右脚上残留的一片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这些伤口深深浅浅，在白炽灯下是那么扎眼。

很明显，留下这种程度的瘀青、伤口不是一个偶发事件，而是长期施虐的结果。李洋忍不住地心疼：这个遍布伤痕的小姑娘都经历了什么？她身上的伤到底是谁造成的？

在于晓涵的帮助下，一开始情绪较为紧张的晓玲慢慢松弛下来，吐露了不少实情。在被问到身上的伤口时，晓玲瞪着大眼睛，平静地指着身上各处被电线抽打后留下的瘀青，回答道：“这是爸爸打的。”

“我爸爸从我妈妈怀弟弟的时候就开始经常打我，有一次他说我太胖了，不能再吃了，用钥匙划我的肚子，肚子就流血了，当时我妈妈没在，我害怕就没有吭声。还有一次拿绳子捆我的手，把我的头往墙上撞……”

这是晓玲第一次完整、清晰地描述梁君对自己的伤害。说这话时，晓玲没有哭，而是瞪大着眼睛，特别认真地诉说梁君的行为。在她看来，这是自己不听话、犯了错，才招致殴打。

此外，李洋和于晓涵等人还了解到，晓玲并非梁君的亲生女儿。在晓玲很小的时候，刘云和晓玲亲生父亲协议离婚，晓玲一直由刘云抚养。离婚后，刘云搬到北京生活，2019年经朋友介绍认识了比她大十几岁的梁君。按刘云的说法，当时是梁君先追求的她，她也想找个依靠。随后，两人开始交往，并于2021年1月生下了一名男婴，也就是晓玲的弟弟。晓玲因为户籍原因留在原籍寄宿制学校上学，平时由亲朋好友代为照顾，只有寒暑假才会到北京和刘云团聚。对晓玲来说，在北京的短短一两个月堪比过年一样，因为只有在这两个月里，才是独属于自己和妈妈的时光，只是这份欢乐总是伴随着“父亲”梁君无来由的殴打和虐待。

被梁君殴打得最厉害的那一次，发生在2021年7月13日。晓玲告诉李洋，当天，醉酒而归的梁君看到晓玲坐在床上玩娃娃，晓玲在发现他的身影之后，喊了他一声“爸爸”，结果就被梁君倒着拎起来，从床上拖到地上，直往墙上撞。那天过后的好几天，晓玲都觉得头晕想吐。直到一周后，刘云发现女儿状态不对，带她去了医院。

“每次我看到我姑娘，我都感觉我没保护好孩子，我感觉他特别自私。”刘云一边补充，一边给警方看自己在发现女儿的伤势之后拍下的小视频，以此证明梁君殴打了晓玲。

刘云还记录过其他晓玲被虐待的情形。那是一个深夜，刘云发现晓玲的被子是湿湿的，晓玲蜷缩在被子的一角，满脸泪痕，看上去也很不舒服的样子。多次询问后，刘云才知道那是醉酒后的梁君把水泼在了晓玲床上。梁君故意找事，在晓玲睡觉时泼水到床上，以此不让晓玲在床上睡。

还有一次，出门办事的刘云回家看到晓玲在吃蘸着剩菜汤的馒头，她心酸得不行，赶紧给晓玲准备了一些熟食，没想到让梁君看见，进屋就把食物端走倒掉了。

虽然在派出所时，晓玲表现得还算正常，但刘云清楚，女儿晓玲还是因为这些事受到了影响。比如，她常常坐在角落发呆，反应变慢了很多，说话也开始口吃，以前会做的家务现在也不太会了。对此，刘云很自责，因为是她把梁君带进家的，晓玲也一直把梁君当作爸爸，一直喊他爸爸，但是这个男人几乎摧毁了一个孩子对父亲的全部想象。面对警方，晓玲曾说过：“我特别害怕我爸爸，我一见到他就吓得浑身发抖，我害怕跟他单独在一起待着。”

被家暴的一家人

事实上，遭此毒手的还有刘云和晓玲的弟弟。刘云说，梁君经常把儿子的东西摔一地，还动手推搡，弄伤他，单手拎起儿子的脚，将他头倒着。

根据过往的出警记录，自2021年3月至7月，刘云有5次报警称被梁君家暴的记录，有时是被梁君逼得离家出走，有时则是被梁君拿刀追砍。第一次报警是在2021年3月，那时刘云的儿子刚满月，她仍处在哺乳期。最后一次发生在一个深夜，刘云被梁君殴打之后，一个人离家出走。即便是报完警，警察找上门后，她还不敢回家，一直在马路上徘徊。

虽然报了几次警，刘云还是不希望公安机关对梁君依法处理。究其原因，一是害怕梁君，二是不想自己的两个孩子没有爸爸。刘云说，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已经让女儿晓玲失去了完整的家，现在她不希望儿子再次失去父爱。所以，即使备受煎熬，刘云也没有离开这个对她和儿女施暴的人。她只希望通过报警来制止或者告诉梁君不要再有这些行为。

那时，刘云想的是，也许经过警方的教育，梁君能有所改正。回忆往昔，刘云说，梁君最打动她的一点是，“他看起来对晓玲不错”。刘云曾带着晓玲去梁君老家玩过，那时，梁君一家看起来都很和善。她没想到，在2020年自己怀孕后，梁君就开始暴露出一些问题，经常酒后回家闹事，对她也是殴打、辱骂；生下儿子之后，本该感到开心的梁君却越来越暴躁易怒，一回家就要和刘云争吵。

刘云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梁君的行为越来越荒唐，越来越不受控。后来，刘云请了一位住家保姆，想着保姆既能帮忙带孩子，有了外人在梁君也能收敛点。可没想到，保姆来家里才半个多月，梁君就又和保姆发生了冲突。

听完刘云和晓玲的讲述，警方认为，梁君的种种行为可能构成虐待罪。虽然虐待罪属于自诉犯罪，需要受害者自行去法院起诉，但考虑到刘云本身是受害者，又带着两个孩子，不方便也不愿起诉。警方表示，根据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针对虐待罪增加的条款，如果被虐待的人无法维护自身权利时，可以由国家机关启动刑事诉讼程序。2021年8月10日，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决定以涉嫌虐待罪对梁君立案侦查。同日，梁君行政拘留期满，他被转为了刑事拘留。

得知这一消息时，梁君表现得十分意外，自从到案后，他矢口否认自己殴打、辱骂过晓玲，坚称自己是无辜的，对孩子一直很好，“我怎么能虐待她呢？我都没跟她在一起”。

对于晓玲身上的伤，梁君同样表示不知情：“一个孩子，你说我打得着她吗？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她是栽赃陷害！”

晓玲的脸上重现笑容

梁君为自己开脱狡辩的行为让警方十分气愤。鉴于掌握较为充分的证据材料，2021年9月6日，海淀公安分局将该案移送至海淀区检察院审查逮捕。审查期间，负责办理此案的检察官李思瑶还挖出了梁君另一条涉嫌犯罪的线索。

2021年1月，刘云的小儿子出生后，一直没有上户口。对此，刘云解释，这是因为自己没有和梁君领结婚证。虽然从怀儿子开始，刘云就多次向梁君提出领证，并主动准备好相关材料，但梁君似乎不太愿意谈论此事，一直以各种理由或借口拖着没有办证。

梁君和刘云交往之初，梁君自称离异单身，梁君的亲朋好友也都这么说，所以刘云没有在意。“可如果真是如此，那为什么梁君迟迟不愿意领证呢？”

面对李思瑶提出的问题，刘云想到，自己曾经在家里看到一封法院寄来的快递，里面通知梁君参加一个离婚官司的开庭。由此，李思瑶察觉到，如果刘云说的是事实，那么梁君不只是涉及虐待罪的问题，还可能涉及重婚。

李思瑶引导公安机关补充侦查。经公安机关侦查发现，梁君果然是已婚身份。案发时，他与他的第二任妻子已经分居10年，并且两人育有一子。虽然分居时间很久，但是两人始终没有协议或者诉讼离婚，也就是说，梁君隐瞒了自己真实的婚姻情况，与刘云形成事实婚姻并育有一子，已经构成了重婚罪，在法律上要被追究刑事责任。

2021年12月10日，海淀区检察院以梁君涉嫌重婚罪、虐待罪向海淀区法院提起公诉，截至目前这起案件仍未开庭审理。

不过，民警、检察官和社工对这家人的关注和救助一直没有停止。李思瑶告诉《方圆》记者，在刚受理这起案件时，司法机关就为刘云和她的两个孩子申请了法律援助，并邀请专门针对未成年人的心理咨询机构为晓玲开展心理疏导。经过心理老师10次的疏导，晓玲的状态明显有了好转。

在办理案件的过程中，李思瑶还发现，2021年7月13日，晓玲被打伤后到医院就诊，也明确告诉过医生说自己是被殴打致伤的，但医生并没有履行强制报告制度的义务，公安机关无法及时介入，导致在真正案发的时候，晓玲和刘云身上的伤已经愈合了，没有办法再进行准确的伤情鉴定。为此，今年4月，海淀区检察院向该医院制发了检察建议，提出“要严格落实强制报告制度，报告免责，不报告追责”。

经过这些事情后，刘云向检察官表示一定要争取到儿子的抚养权，“希望我的故事能警醒尽可能多的人，择偶时一定要擦亮眼睛，不然可能留下终身的懊悔”。

为了让晓玲换个环境，尽早摆脱阴影，刘云还是把她送回了老家读书。近日，从发来的视频和照片中，刘云看到晓玲的脸上重现笑容，心里倍感安慰。“我希望也相信孩子不会忘记，在北京的警察叔叔、检察官阿姨和社工阿姨会永远关心她，在她困难时，向她伸出温暖的手。”而刘云，也将重新开始平静的生活。（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