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陈斤山
与果玉忠相识,是在他的家乡楚雄牟定——如果他在面前,一定还会补充:我家离县城还有十多公里。这种对家乡具体、细致而微的体认,我理解是因为那片土地在心中有着独一无二的位置,有着“针尖上的蜂蜜”一般偏执的爱。2016年夏天牟定县的笔会,例行活动结束后,果玉忠带着我们一帮新知旧友在一个烧烤店坐定,大雨旋即滂沱而下。我们在巨大的雨声中频频举杯,那晚的酒喝得格外酣畅。
回昆明后,与果玉忠的交往渐多。他是一个温厚之人,待人赤诚,脾气秉性与我们一帮朋友多有相投,在酒桌上话不多,量不浅,很快就成为一个可以随意喝酒说话的朋友。因为外形与罗大佑有几分相似,在朋友中有“西山区罗大佑”的戏称,他也会坚持要补充自己更喜欢汪峰的歌。他不多的话语常常在微醺之际聊起文学时倾吐,他对文学尤其是诗歌的关注度让我惊讶。他对诗歌有着天然的热忱,自己默默写诗多年,并不希冀要从中去谋取一点什么。一次共同参加一个诗歌活动,坐在我旁边的他不停往笔记本上写着点什么,一看是对台上嘉宾发言工整的笔记,这种对诗歌极其认真、谦逊的态度让我钦佩。
果玉忠是一个一再在诗中从异乡泅渡往故乡的人,在这一组诗中体现得尤其明显。在社会剧烈转型的当下,所有人都在失去故乡。人的返乡形成了一种西西弗式的悖论,故乡只能去接近,而无法到达,空间意义的返乡常常只会将心中的故乡推得更远。“返乡是诗人的天职”,而诗歌是返乡最宽阔的大道——宽阔到让无数人在诗歌的乡愁写作中失去了方向,故园挽歌式的类型化、同质化写作现象严重。而果玉忠在诗歌中返乡始终具有明晰的方向,绝不空泛抒情,这个方向,是亲情如夜晚点燃的松明子指引的。
在《夜车记》中,“因为明白,这不是慌乱旅途/我刚放假,坐在回家的客车上……沿着那光亮进发/还清楚地记得:车头的灯光/什么也不能使它弯曲”,这样“什么也不能使他弯曲”的坚定在果玉忠的诗中是少见,唯有亲人能让他在这个犹疑、隐忍的世界里毫不犹豫地奔赴。这组诗中,至少有三首是写父亲的诗,开篇的《午夜之门》通过梦将时钟扭回,“我还是那个/忘带钥匙的小男孩”,对于早年父亲平静的描述里,制造了语言巨大的张力,对于父亲的思念靠梦这个并不稳定通道抒发,如发丝悬挂铁球,情感足以让人揪心、动容,但随后场景的转换让诗歌实现升华,“她用我曾经的口吻,喊我/爸爸——爸爸——”,“我”对父亲的呼喊与女儿对“我”的呼喊的呼应,让诗中的情感如种子落地,有了归处与成长。
《致姐姐们》是其中我很喜欢的一首。“半生潦草,一些字眼太过浮华/不能用;人世还长,一些字眼太灰暗/也不能用”,这样在字眼间的迟疑透露出的是生活的寒凉,是姐姐们的,也是作者的。而随后出现的葵花,梨花,艾草和水芹等意象,才是疗愈“隐疾”的良药,构成“致姐姐们”的诗行。这样对话式的写法其实很不容易,稍不小心就会让情感显得矫揉造作。但果玉忠从为人到写作的真诚为诗句贯注了冲击力。我始终认为,真诚是一个诗人最为珍贵的品质,真诚的叙述语言可以直达诗歌的本质,因为诗离生命本真的表达是最接近的。诗意是语言从心上走过之后留下的痕迹。不真诚的诗无法走入人的内心,不够真诚的诗无法在心里留下东西。“我很好,勿念”这种书信式平淡的表达并没有给“为我们写首诗吧”给出答案,但对生活本质的探寻在这里平静而坚韧地继续。
在果玉忠的诗集《状物之悲》自序中,有对自己诗歌写作的批评:“……由于写下的很多诗歌是从自身起兴而发,难免太过于‘私密’和‘小我’,沾染日记式的小格调。”看到这句的时候我曾经有些担心,怕他在以后的诗中刻意去避免这种“私密”和“小我”,因为在我看来,这个特质是果玉忠诗中一个迷人的所在。好在我在他的这组诗中,似乎看到了“我错了,但还敢”的姿态。他的诗中一直有一个低沉的、喃喃自语的声音,似乎有些含混,漫不经心,甚至有些絮絮叨叨,这也是《与祖母聊天》《辑录母亲的话》《多竹村谈话》等多首诗的声音与语调,有时候也像是《老毕摩》“日复一日默念的辞”,这个声音是果玉忠诗歌中独特的标识,让读诗的我更容易地走入那个光线并不明晰的场域。
果玉忠惯于截取庞杂生活的一小部分,也是这组诗中的“切片”“截面”“片段”,是“私密”和“小我”的一部分,他对于这些生活的特写有着独特的取景视角与高超的笔力。与祖母聊天时明灭的剪影、一只饱经风霜的手的速写,清明路上失魂男人的侧写,在夜晚的河流边按下快门,阳光中的妻子和女儿,夕阳下的公共阳台——我疑心果玉忠如果从事绘画也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画家,他的诗中定格的场景看似纷乱,但物象之间有着应和,泛着印象派油画般的光彩,有并不确定的光照进读者的心中。
读果玉忠的这组诗,好像是看一部纪录片,有着塔可夫斯基一样的镜头:跟着诗人坐夜车回家,听他和祖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亲人墓前伏首,坐在火塘边看他与姐妹兄弟们举杯,听老毕摩一遍遍地敲镀镍法铃、裂纹梆子。蟠猫乡、马道地、多竹村这些地名一一从身边经过,然后返回城市,看他如一个悬挂的大钟一样倒置在这个城市,一声不吭地开会,回到家中在电饭锅喷出白色蒸汽里做饭,享受着安定与温情。镜头扫到他的眼睛的时候,可以看到他始终在辨认着什么,“这里看着像那里/那里看着又像是这里”,与他母亲一样有着相似的迷茫。“环绕人们的无形之灰/打磨着我们,复又给我们洗浴”,在这城市的微尘之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向远处张望,去辨认着亲人,在梦境里,从“老王”背来的米袋上,在偶尔大醉不醒的酒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