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对历史经验的总结(下)

2022-10-26 12:32赵映林
唯实 2022年10期
关键词:统治者君主驾车

赵映林

三、《深虑论》提出统治者 要有“公天下之心”

在《深虑论》诸篇中,方孝孺对王朝兴衰继续进行了分析。

他指出,药可以治病,但不能使人不生病;国家有法律制度可以惩治动乱,但不能防止天下不动乱。社会发生动乱,是因为统治者伤害了“元气”,这“元气”指的就是人民。“夫人民者,天下之元气也”。统治者得到人民拥护,“人君得之则治,失之则乱;顺其道则安,逆其道则危”。反映出方孝孺的深刻认知,即“得民心者得天下”。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历代思想家的共同认知。对社会上的“攘夺盗窃”,治国者就应弄清社会上为什么会发生“攘夺盗窃”之事。方孝孺认为,唯有弄清“盗窃之由”,才能制止“攘夺盗窃”。

在《深虑论》中,方孝孺还总结出一系列治理国家社会的观点。他认为君主要善于总结历代王朝兴亡的经验教训,要有“公天下之心”。君主不能把天下看成是自家私产,或扩大了的一家一姓的私产。

就中国三千多年传统社会来说,除理论宣传外,《经史子集》中的思想理论从未变成统治者的真正行为。以“天下为公”的统治者似乎从未曾出现过,所以才会导致“三千年未变之局”,有的只是历史的循环往复、后代重演前代的事。所以杜牧在《阿房宫赋》说:“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把天下视为私产的,比比皆是。刘邦得天下后,问其父:“始大人常以臣亡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译成通俗的白话文就是,刘邦问他的老父亲:“过去你说我不会治产业,不如二哥,今天我的产业与老二比谁更多呢?”可见,刘邦将天下视为了自己的财富。辩证地看,在那个时代这也未必一无是处。作为统治者的君主将天下视为私产,只要不是昏君就会加倍爱护。由此出发,统治者无时无刻不想把国家治理好。对为非作歹、贪赃枉法的官员,君主会认为这是在败其私产(江山社稷),危及其财富,往往会严惩不贷。至于玩弄权术,用贪官治国甚至放纵和珅之流的官员贪腐,则另当别论。不过,用贪官治国也是一门学问。贪官所贪的财富基本上是搜刮老百姓的,如征税时的“火耗”(碎银化成银锭时的损耗)、打官司时的敲诈勒索、买官卖官的钱财等。对于贪腐行为,统治者很少去防微杜渐,往往到了一定时候皇帝就拿大小贪官开刀并一举两得:惩治了贪官,赢得了老百姓的拥护;贪官所得一概抄没入官,解决了财政紧张与官场迎来送往的费用开支。清朝“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并非如字面上所反映的那样。其实和珅的家产被抄没,并没有全部落入嘉庆皇帝私人腰包,少部分用于赏赐,绝大多数被充作公用以弥补公费不足。打死了“老虎”,钱财并不全进了皇帝个人腰包,而是留给了统治集团,主要是统治集团中的上层权贵。

读史会发现,历史上不少君主还是爱民的。暴君、昏君只是少数,像商纣王、秦始皇这样的暴君,夏桀这样的昏君,毕竟屈指可数;像晋惠帝那样天下大饥还问为什么不吃肉糜的傻瓜皇帝,更只是极个别。中国历史上的400多个皇帝大多是守成之君,守成之君中又以庸君为多,典型者如“木匠皇帝”明熹宗。他们能做皇帝,不是因为有才华、有治国理政的本领,而是源于其血统。尽管如此,他们也不会傻到成心去戕害老百姓,除非心理不正常。没有了老百姓,只剩下土地,谁来养活皇帝、官僚?这个浅显的道理连朱元璋都懂。“民富则亲,民贫则离,民之贫富,国家休戚”。他对山西平遥训导叶居升提出的“以尚德缓刑而结民心”的建议十分欣赏,表示要按此建议去做。

仍以朱元璋为例。他是个暴君,凡是对专制皇权构成威胁的包括认为对他有不敬的一概铲除,决不手下留情,宁可枉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人。可另一方面,他仍然在施行惠民政策。农民情结(承认农民的土地产权,打击富豪;办养老院收养孤寡老人;办惠民药局,国家开办的免费医院,收治家庭贫寒、孤寡无助者,并在瘟疫时负责发放免费药物;办漏泽园,这是国家免费公墓,负责收葬无人认领的尸体,以及在养济院老死病故者,让死者入土为安;给无房的城市居民盖房子)体现了他的爱民之心,因为他明白“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爱民之君,不是因人心向善而爱民,而是因为爱自己的私产——江山社稷。要把这份私产传至子孙万世,君不得不爱民。

世上爱“公产”的统治者有没有?不能说没有但不多,而爱“私产”的比比皆是。所以,孟子说:“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而“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就会胡作非为、违法乱纪。唯有通过制度管理尤其是法治,才能把国家治理好。

有政治远见的人物,对治国理政都有基本一致的认知。方孝孺认为,统治者要有“公天下之心”,也就是以天下为公。唐太宗手下大臣黄门侍郎王珪劝告唐太宗要“以百姓之心为心”,也是以天下为公。民国时孙中山则直接表明“三民主义”就是天下为公。

四、统治者要有“爱心”,王朝才能长治久安

统治就是政治,是管理众人之事。众人即百姓,怎么认识老百姓?《尚书·夏书·五子之歌》提出:“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本是指树根,国家是一棵树,民是树根。树根稳固,树才能正常生长;民稳定,国家才能安宁。“民惟邦本”的民本思想,对中国三千年的传统社会产生了深刻影响。《春秋谷梁传·桓公十四年》提出:“民者,君之本也。”“民惟邦本”是儒学的重要思想,认为老百姓世世代代都是国家的根本。因而国家的治乱兴衰,关键在于民心、民意,得民心则政权巩固。

连唐末黄巢都认为:“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意思是我一旦掌握了政权,就要为百姓谋利益。然而,黄巢的残暴在历代农民起义中,大概除张献忠外无人能与之比肩。为解决军粮,黄巢曾下令将老弱妇孺杀死捣碎做成人肉馒头以充作军粮。这是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无制度约束的结果,嘴上说的与实际行为完全背道而驰。所以,黄巢、李自成、张献忠、洪秀全都不可能夺取天下。而朱元璋造反时,恰恰重视制度对其军队的约束。杀统兵大将、正在前线作战的胡大海之子,就是一例。很多人为此担心胡大海叛变而劝阻,朱元璋却发狠道:即使胡大海叛变了,也得按法执行。在元末农民起义军中,朱元璋的军队纪律最好,这也是他起义成功的原因之一。军纪好,得民心,往小了说是言行一致,至少在他夺取政权以前没有欺骗老百姓。

所以,方孝孺指出,政权的长治久安是制度要好,统治者对人民要有“爱心”,不能残暴,这也是方孝孺政治思想、法治主张中的重要一面。

“有天下者,常欲传之于后世而不免于败亡”。方孝孺认为,首先是“治之非其法,其次则患守法者非其人”。最典型的莫过于秦、隋两朝。秦因制度苛刻寡恩,加上“守法者非其人”的秦二世,导致其灭亡;隋的制度比秦好,隋的灭亡主要不是因为制度,而是因为“守法者”与秦二世一样“非其人”,结果也亡。秦隋相同的,只是由于“守法者”皆“暴虐”。

可见,一个王朝制度不好、“守法者”也不好,必定灭亡;可制度有所改进,不是那么“刻薄寡恩”,可“守法者”不得其人,仍是“暴虐”之君,天下也是保不住的。要保天下,必须得民心。古往今来,治理国家的方法并非一成不变,唯有得民心政权才能长治久安,这才是不变的。“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道理浅显,做起来却很难。但极权统治者最相信“枪杆子”是暴力,讲民心只是“虚晃一枪”而已。于是周而复始,跳不出“三千年未变之局”。老百姓则在“未变之局”中苦熬,一旦熬不出来就纷纷揭竿而起。历史就这样不断循环往复,并制造出一个又一个专制王朝。

五、《深虑论》强调 王朝兴衰要重视用人

方孝孺还特别强调:“为国之道,莫先于用人。”

他举例说,秦“二世之任赵高,(汉)哀帝、平帝之任王莽,(唐)玄宗之任李林甫”,由于过于信任他们,或导致亡国,或导致祸乱。秦二世信用赵高,以暴政统治人民,造成“天下苦秦久矣”,引发陈胜、吴广起义,终至亡国。西汉哀帝、平帝任用王莽,导致王莽篡位以新代汉,进而爆发绿林赤眉起义,西汉亡。唐玄宗宠信李林甫,造成“安史之乱”,几近亡国,此后藩镇割据、民不聊生。这都是君主用人不当所致。故君主“躬政可也,自用而不用人不可也”,即君主可以亲自理政,但不可以独掌乾坤,不能不用人。

用人则用贤者,“惟责之以用贤才,治百官,变风俗,足民庶,兴礼乐”。方孝孺以王良驭马为例予以说明:“王良之马岂皆骐骥哉?当良执辔驰车试之于郊,徐之则徐,疾之则疾,万蹄之骤如一马,然非无驽劣下才者也。虽驽劣下才者,皆化而骐骥,当其化也,马不知其箸力曷为而化,而执鞭策。日侍王良左右之人,亦不知其为何而顿异也。”

王良驯马,任何“驽劣下才”之马经他训练后,“皆化而骐骥”成为骏马,连日夜追随在侧的助手们也搞不清原因何在。方孝孺用王良驯马这个比喻,旨在说明用人要有正确的方法即人才资源的最佳配置。方孝孺又指出:“用人之道,莫先于作其好名喜功之人,好名喜功之人,守常之主所恶,而创业垂统之君所愿,得而乐用者也。”不同时期,对人才的要求不一样,这就更需要统治者识人并善于引导,使人尽其才。

荀子曾称赞说:“王良、造父者,善服驭者也。”原来王良同造父一样,是懂得如何最好地驾驭马匹。传说造父是周穆王的车夫,驾车驭马技术很高。王良是春秋末年晋国赵简子的车夫,是驾车驭马技术很高的人。孟子曾以王良驾车为例讲过一个故事,说明君主要会用人。孟子说:赵简子命令王良替他的宠幸小臣奚为他驾车去打猎,结果整整一天什么鸟也没打着。奚对赵简子说,王良是个很拙劣的驾车人。王良得知后提出,再为奚驾车去打猎,一个早上就打到了10只鸟。奚很高兴,对赵简子说,王良是一个很高明的驾车人。赵简子说,既然你觉得王良驾车好就让他为你驾车,可王良不肯。王良说,我给他依规矩驾车,一整天打不到一只鸟;我违背规矩驾车,一个早上就打了10只鸟,可《诗经》说,按照规矩而奔驰,一箭就能中的。我不能给不按规矩行事的小人驾车。孟子感慨道:驾车人尚且懂得不与小人合作。所以君主用人也得按照原则、程序,用合适的人并将其放在合适的位子上。

在这方面,最有名的是唐太宗说的那句话:“前代明王使人如器。”用人如用器,用对了人就能发挥其最大价值。之所以会出现“贞观之治”,一在用人,二在纳谏。齐桓公用对了管仲,成就了霸业;管仲之后,用错了人国内大乱,弄得自己死后都不能得到及时安葬。故而孔子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可见用人之重要。

对为国之道的用人,方孝孺总结后认为:“故以骥待马,则马皆骥也,以驽骀待马,则虽有善马,皆失其所为善。”

韩愈在《杂说》中有段名言:“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千里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韩愈以千里马比喻人才,以伯乐比喻推荐之人。韩愈认为“伯乐不常有”,比常有的千里马更难得、更可贵。有名马但没有伯乐的推荐,名马只能屈服于奴隶之手,成批地消亡在寻常的生活环境中。所以,方孝孺也认为:“虽有善马,皆失其所为善。”原因在于缺乏用人制度,以伯乐相马比喻用人,其实是“人治”下的常态,恰恰说明制度的缺失。

关于用人,方孝孺指出:“夫为君而不能任人,是犹御而不能辔,匠而不能斫,用力虽至,而不能成功。任人而不得其人,犹辔而不以丝,斫而不以斧也。”方孝孺认为,要善于用人,发挥人才作用就需要给人才创造必要条件,并强调“欲治者”首先要清楚自己想做什么。“然则欲治者将何先?曰:明以择人,诚以用贤”。

纵观三千多年的中国传统社会,大凡治国理政,无不以发掘人才和使用人才为首要。能否成功用人,是国家强弱、社会成败的关键所在。范仲淹认为:“得贤杰而天下治,失贤杰而天下乱。”这是历史经验的总结。程颢、程颐认为:“天下之治,由贤得也;天下不治,由失贤也。”同样出于这一道理。

仅仅认识到用人的重要性并不难,难的是能够用人和真正懂得如何用人。因为人才有长短,有其所长必有其所短。即使如诸葛亮这样的人也会用人失误,最为世人熟知的就是“马谡失街亭”,诸葛亮不得不“挥泪斩马谡”,这是典型的用人失误。从智慧的角度讲,认识到用人重要已是一种智慧,用人实际上就是用人的智慧。这个智慧首先是识人,懂得什么是人才,而这比用人更难,所以自来就有“智莫难于知人”的说法。孔子同样提出,知道谁是人才,也是一种智慧。

识人后还要善于用人。最突出的当数唐太宗李世民,他的成功就在于识人、用人与纳谏;刘邦不到4年就打败项羽取得天下,在于会用人;朱元璋用17年夺取天下,也在于会用人。要做到这一点,看起来似乎不难,但其实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要求用人者本身必须具有超出一般人的智慧。善于用人还有一层内涵,就是如何引导好所用之人,让其心悦诚服地追随。这就要求先端正自己,修养品性,能明察秋毫,善于听取不同意见,从谏如流是君主应具备的基本品质,而不能如秦二世、隋炀帝之流,当然也不能如明末崇祯皇帝那样刚愎自用。总而言之,用人要能“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

如何用人,关系到国家兴衰和王朝兴亡。用人是一个系统工程,除上述识人、用人相关所论外,要让人才追随还少不了一项重要制度,那就是激励与赏罚机制。方孝孺指出了制度的重要性,并在《深虑论》中提出要慎用赏罚,不能凭好恶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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