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文学”的范式特征及局限

2022-10-26 03:48郝岚
社会观察 2022年4期
关键词:认识论比较文学新世界

文/郝岚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跨文化与世界文学研究院、文学院教授;摘自《文艺理论研究》2021年第12期)

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关于“世界文学”的讨论热度重燃。它看似是一个旧概念,却蕴含了一种新范式,不仅折射了比较文学在全球化时代的危机应对,也反映了人文学科重要的观念变化。

新世界文学出现的时间点,发生了一系列学术事件。杰拉尔·卡迪尔通过发表不同国别与族裔的当代小说,将后殖民主义视角有效纳入了世界文学,这是一个重要开端。艾米丽·阿普特认为这使得新的世界文学讨论已经可以称之为“文学批评和学术人文的学科聚焦点”。1999年法国学者帕斯卡尔·卡萨诺瓦对“世界文学空间”“文学的格林尼治”“边缘与中心”等概念的社会学讨论方法至今仍然是文学和文化研究的讨论热点;2003年大卫·丹穆若什对“世界文学”的三重定义被广泛征引;2004年克里斯托弗·普伦德加斯特对卡萨诺瓦的书以及2000年意大利裔美国学者弗朗哥·莫莱蒂的论文《世界文学猜想》进行批评与讨论;2008年丹麦学者梅兹·汤姆森《图绘世界文学——国际经典与翻译的文学》以英文出版;2008年12月在伊斯坦布尔哈佛大学的大卫·丹穆若什教授与诺贝尔奖获得者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展开对话,由此为名为“介于两者之间的世界文学”会议拉开序幕;2011年哈佛大学“世界文学研究所”成立,该所深化了“新世界文学”在年轻学者和研究生中的影响力……此外,紧随着国际知名学术出版社推出理论著作,著名出版社纷纷出版新的大学用书“世界文学选集”。由此,“新世界文学”从理论、教学到实践,在学术共同体、大学机构和出版行业合力下,异军突起。“新世界文学”的兴起,无论对比较文学还是当代人文学科,都具有重要的典范意义,因为借由它,可见20世纪末以来,整个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范式转换。

众所周知,“范式”一词被赋予今日的学术语义,来自托马斯·库恩。“范式”的转换对于描述人文学科关键时期的变化也具有重要的启发。库恩一直没有明确说明“范式”的具体定义,但在他的体系中,范式无疑就是一整套规则的制定,意味着一套新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一种新的观测研究对象的尺度和方向。

超越本体论:生成中的“新世界文学”

新世界文学的本体论改变在于:作为稳定的、本质主义的、一套由特定文本构成的“世界文学”瓦解了;新世界文学更多地指的是关系,是网络,是过程性的“发生”;它表现在对旧的经典文本的拒绝阅读或反叛,也表现在研究成果命名的动名词化或进行时态,要点在于彰显“新世界文学”的未完成、生成中的状态。

“世界文学”看似一个旧工具,但是认识仍然有新发现,因为世界观改变了。新一代的学者,用各自新的角度和多元的方式,让“世界文学”与先前的概念完全不同了,因为“新世界文学”发生了“范式”转换。弗朗哥·莫莱蒂在他的文章中认为:“‘世界文学’术语已有近二百年的历史,但我们依然不知道何为世界文学[……]或许,这一个术语下一直有两种不同的世界文学:一种产生于18世纪之前,另一种比它晚些。”透过新的世界文学的范式,莫莱蒂发现:“第一种世界文学是单独的马赛克,由不同的‘当地’文化编织而成,有鲜明的内在多样性,常常产生新形式;(有些)进化理论能够很好地解释这个问题。[……]第二种世界文学(我更愿意称之为世界文学的体系)由国际文学市场合为一体;有一种日益扩张、数量惊人的同一性;它变化的主要机制是趋同;(有些)世界体系模式能解释这个问题。”莫莱蒂用“旧工具”透过新的世界观,发现了过去的新问题。

在“新世界文学”范式中,世界文学不再是所有民族传统经典数量庞大的集合体,不是一套符合理念的优秀的作品集,因为作为一种本体论,稳定的、本质主义的“世界文学”瓦解了。在“新世界文学”这里,首先是对旧时代经典的反叛。莫莱蒂大胆地说,首先是不读原有的某些作品,拒绝狭窄的、细读的经典,因为仅仅严肃对待有限的极少文本,是“神学训练”,我们应该学习怎样不读它们。“新世界文学”是关系,是网络,是过程性的“发生”。与此相关的研究成果名称,要么是将名词动词化,要么是动词进行时的,其目的无非是要表示生成中的状态。

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哲学与概念史教授阿瑟·诺夫乔伊让我们理解,何以“新世界文学”理论的形式改变不仅属于比较文学领域的大事件,也是当代重要的哲学观念的表征,是全球化时代人文学界思想的变化。

多元认识论:“语文学的破产”与翻译研究

世界文学的认识论,在于它怎样区分和建构它的知识对象。新世界文学的认识论变化主要体现在多元化: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和加剧,一方面无法再将语言和民族文学作为认识世界文学的“单元观念”或者最小单位;另一方面,世界文学被认为是从翻译中获益的文学,因此,早期比较文学学者的多样语言能力在新世界文学这里,看上去减弱不少,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语文学的破产”是个危险信号。对原初文字的文本不再有本质主义的追求,因此“新世界文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注重翻译文学,而翻译研究也不再更多地关注源语文本与目标语文本之间的差异,而是将翻译作为现象学问题来认识和理解。

从旧世界文学认识论到新世界文学认识论的变化,就是从二元到多元。经过20年的推动,世界文学的中心对象努力突破原有的西方中心主义,既包括异质文化的非欧洲传统文学,也包括那些过去不受重视的文类或边缘群体的文学。

诺夫乔伊提示我们,“在处理各种哲学学说的历史时……把它们分解成它们的组成成分,即分解成可称为单元——观念的东西”,这样有利于看清它们的组成。“语言”“民族”,就是早期“世界文学”的“单元观念”。

美国当代著名梵语和南亚语文学家谢尔登·波洛克批评比较文学专家的多语种能力和语文学素养在减弱。语文学(Philology)来源于希腊语,意思为“爱语言”,它专注于用原语言对文本进行阅读、分析与批评。在世界文学研究的旧范式里,以语言为核心的语文学对人文学科,如同牛顿的数学对自然科学,是基本的方法论。过去的“世界文学”,无论其定义如何,都需要阐释它与“民族文学”(national literature)的关系。新世界文学在语文学上的崩塌、多语种能力的丧失,正在于在新范式下的认识论的多元,不再执着和迷恋原语言的文本魅力,这当然是值得警醒的。过去世界文学的基本划分单位,是由语言区分的民族文学。之后比较语文学被纳粹分子、民族主义者和种族主义者利用,语文学开始变得臭名昭著。但21世纪西方人文学 界有一个“回归语文学”的热潮,令文学研究界在理论热之后,重新思考回归原语言和文本的价值。

早期的世界文学,基本的“单元”是“民族语言”“民族文学”,直到20世纪中叶仍然占据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界的主流。然而随着全球化的加剧与深入,“语言”“民族”都不再具有普遍性和有效性,因此表现出跨界、混杂的特性;过去拘泥于使用一种纯粹语言作文学分类的方法也不再有效,于是出现了“克里奥尔化”、英语语系、法语语系、华语系等文学跨越性的重新界定与分类。新的世界文学观念打破了旧的“单元观念”——民族和语言。

由于对源语文本语言不再有“神学”的崇拜,“新世界文学”尤其注意翻译问题。由于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的旧范式是二元论的,在二元世界里,优秀学者必须阅读源语文本,但是当认识论变得多元时,每一个译本的价值无需完全依附在源语文本上,它是自足的。这也是为什么新的翻译研究非常热爱瓦尔特·本雅明《译者的任务》中“译作是原作的来世”的判断。

过去我们认为,范式转换改变的只是研究者对观察的诠释而已,而观察本身却是永恒不变的,但是库恩引用了当时流行的格式塔视错觉现象解释说,无论是观察行为本身、观察所得数据,以及对数据和现象的解释,其实都变 化了。

随着全球化的加剧与深入,不仅“语言”无法分类和涵盖所有文学,连“民族”都不再具有普遍性和有效性,因此对“新世界文学”的认知出现了许多新的“单元观念”,如性别、族裔、流散……在特征上,受后殖民理论的影响,新世界文学开始关注多元化、跨界性、混杂性、不可译性等问题。当语言代表的“民族文学”消散,将“翻译”视为现象学本体的“新世界文学”便成为题中应有之义。这些变化不过是与“新世界文学”本体论的非本质主义相匹配的。

跨学科方法论:“远读”与数字人文

新世界文学方法论的变化首先是在承认每个个体语言能力有限基础上的合作模式;其次是借助周边科学的研究方法,采用“大尺度”,识别世界文学的图谱。新世界文学除去使用传统的社会科学方法以外,也广泛使用来自生物学、比较解剖学、历史比较语言学、计算社会科学等的方法。其中信息技术和大数据对于“新世界文学”不仅是认识论,更是方法论,在文本和各类数据上,世界文学可以被认知的部分都大幅度增加了。我们可见方法上的变化,就在于线性的、二维的、结构化的细读,到交叉的、多维的、非结构化“远读”。

本体论、认识论上的变化,加之信息技术的变化,使得新世界文学研究者纷纷开始承认文本的过剩,或者思考如何利用新技术处理世界文学的信息过载。莫莱蒂提出的是距离阅读,在这里,“距离是一种知识状态:它让我们着眼于比文本更小或更大的单位”,而“少即是多”,因为虽然从整体上理解体系必须接受会损失一些东西,为理论知识付一些代价,但是唯有如此,才能看清楚,了解它。

由于认识到世界文学的庞大、多元和复杂性,这一批研究者都提倡合作。这意味着,新世界文学的方法论基础,来源于合作和跨越性:“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在“新世界文学”的研究结构中,不再是二维的时间和空间的结构化分析,而是多元交叉的非结构化分析。这也顺应了大数据时代的非结构化特征——各类信息和文学现象交叉、互渗,彼此补充。大数据时代的技术的改变,很大意义上让我们认识世界的方法产生了极大的变革,人类历史上各个时期的文学文本的储存、汇集、搜索,借助新方法都成为可能。它们很大程度上是多形态数据,对应文学,便是因分类标准、衡量尺度不同,对新世界文学的认识不同。

余论

“范式转换”是由于旧的“范式”不再能解释一系列的反常现象,而“科学共同体”要在“范式转换”中达成共识,必须有“相同的模型”,使得“共有范式”成为“一个基本单位”,通过学校教育,来培育新的“共同体”。2004年,斯皮瓦克谈到“全球化”的例子,非常清晰表明了何为新范式的认识论。总之,透过文学社会学的分析,我们发现“新世界文学”这一范式的转换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学术共同体”的关注和讨论,这并非偶然,而是有章法可循的。

范式转换,并非新的就比旧的好,它不是“进步主义”的——新旧范式之间,不是优劣之别,而是观察角度不同。即使同样的词汇,含义也截然不同,并非因为这是一种本质主义的“真”,而是因为世界观的转变。即使都是面对同一历史时期、同一批次的文化交流现象,世界文学的理解要点也各有不同,这并非对错之分、好坏之别,因为不存在一个能适用所有领域和现象的观察范式,每一种理论,包括“新世界文学”,都如同一束光,只是照亮某一块区域。但换个角度说,我们应该思考:这难道没有“相对主义”之虞?

没有理论是完美的,对新世界文学的批评并不鲜见。范式转换不一定是通往单一真理,而是追求恰当的世界观念,用于解释变动的领域。如果所有的文学都摆上世界文学的“圆桌”,知识阶层拒绝作出价值判断,坚决不告诉读者哪些更好、文体上更完善、技巧上更成熟,这种“百科全书式的世界文学”,也带着多元文化主义的“肤浅”和相对主义的弊端。

尽管有各种批评的声音,新世界文学的意义还是巨大的,不仅是在范式意义上,还有让我们看到比较文学“学科之死”后,“新世界文学”已经成为翻新乏术的比较文学新的学术增长点。毕竟,学者们求同存异的讨论、对共同理论问题的关注,让分裂的世界重新有了对话的可能。

要形成一个新的学术范式,需要致力于阐释、重审当今世界文学现象的研究者在学术活动中结合成“和而不同”的共同体,这比单纯争论概念、将学科疆界画地为牢更有意义。不过值得警惕的是,“新世界文学”不能重新沦为另一类“理论热”,它还需要真正的多语种、多焦点、扎实、切实的文本分析实践,而不单纯只是讨论它的理论模型与可能,或者是停留在“图绘”“形塑”与“猜想”阶段。这其中,中国学者的任务不仅仅是追随国际学者的脚步,更需要有分量、有特色的研究来重释、补充,或者为这一新的研究领域提供另外的模型与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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