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斌 刘颖
自20世纪80年代末以来,产业链全球化直接推动了全球价值链的形成。伴随着全球价值链的成型,全球经济的地理分布和权力结构在全球价值链背景下出现新的变化。如何评估一个国家的相对权力资源是国际关系领域长期关注的问题,在国际关系理论中,苏珊·斯特兰奇将结构性权力定义为塑造和决定全球各种政治经济结构的权力,权力通过安全结构、生产结构、金融结构和知识结构对特定关系产生影响,随着全球全球化“潮起潮落”,这些结构性权力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在全球结构性权力加速演变的背景下,如何分析全球结构性权力的演进逻辑、诠释全球价值链对结构性权力理论的拓展,对于提升中国在世界权力结构中的位置以及稳定未来世界权力结构体系至关重要。
现实主义国际关系学者认为,权力是塑造国际结构的根本力量,只有从权力视角出发,才能对国际结构产生清晰和深刻的认识。斯特兰奇的结构性权力理论从四个方面来衡量国家在全球权力结构中所处的位置,对国际结构中的决定性因素进行分析。
国家在安全结构中的权力主要依赖于强大的军事实力,各国武器变化及技术革新对安全结构性权力的大小发挥着决定性作用,一方面能够为本国社会安全和稳定提供支撑,另一方面也在提供国际社会安全中起着决定性作用。随着商品和服务开始越来越多地适应世界经济的需要,生产结构性权力逐渐跨越国界对全球社会政治变化产生影响,伴随发达经济体内部生产部门和环节的转出,发展中国家在全球生产结构中的占比和地位不断上升,生产结构性权力在这一过程中开始出现从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从国家向企业尤其是跨国公司的转移,部分发展中国家借助这一过程逐步构建起自己的工业体系,美国等发达国家则出现“产业空心化”,这一过程同样伴随着生产结构性权力的重新分配。二战以来,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凭借其在全球经济中的深度参与,长期占据金融结构性权力的主导地位。而随着全球化的发展不断变化,知识结构领导权已经成为影响当前国际社会权力博弈的重要因素。上述四种结构并非简单的加总关系,各种结构在其作用过程中相互影响、相互制约。
传统权力结构理论认为,不同结构性权力间的相互作用如同四棱锥的四个侧面,任一结构性权力都未占据主导地位。然而不同结构性权力的相对变化决定了其在整体权力结构中的地位,不同历史时期国际体系中均存在某种结构性权力发挥主导作用的情况。这种现实结构使得结构性权力在变迁过程中存在较为明显的结构间权力转移的趋势,因此,当一国在主导结构性权力中占据优势时,便可能在全球权力结构中处于霸权地位。
二战结束前,以军事实力为核心的安全结构性权力长期占据权力结构的主导地位。17—18世纪,英国凭借独特的地理位置优势,在保留安全结构实力的同时,借助对银行、金融、财政和农业制度的改进以及工业革命的兴起,在金融、生产和知识领域的结构性权力大幅提升。“不列颠治下的和平”时期,英国凭借英镑和金本位制成为国际贸易和国际金融体系的霸主。全球局势的相对稳定使得金融权力在权力结构体系中的地位迅速上升,受制于当时的生产能力和技术水平,安全结构性权力仍旧在权力结构中居于相对主导地位。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开启了全球发展进程的新阶段,作为战后经济秩序的主导者,美国在生产、金融和知识结构性权力方面均占据领先优势,金融结构性权力之所以能够成为继安全结构性权力后的主导性权力,同美国自身经济实力的飞速发展和欧亚等地区战后恢复的巨大需求密不可分。欧洲和日本的战后重建需求同美国巨大的资本供给能力相结合,为美国的信贷和金融发展提供了机遇。与此同时,全球化分工的不断推进使得生产结构在整体结构性权力中逐渐占据重要位置,发达国家以跨国公司为载体控制了全球价值链体系,同时凭借产业转移效用和学习效用,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在全球结构性权力格局中地位不断提升,而部分发展中国家逐渐被排斥在全球化体系之外,全球经济治理体系“中心—外围”结构逐渐形成。
20世纪90年代至2008年金融危机前,全球价值链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扩张。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的贸易伙伴国越来越多、价值链参与程度越来越高、网络中心度也有所提升。全球价值链的发展进一步提升了微观主体对生产结构性权力的掌控,在自由贸易思想影响下,全球经济活动以跨国公司利润最大化为导向,国家承担起“守夜人”的身份,对市场和企业的规制降至最低程度。在市场逻辑推动下,经济全球化深入发展,发达国家凭借跨国公司的力量占据了结构性权力的有利地位。自21世纪以来,围绕产业链和供应链展开的生产结构性权力竞争,已经成为综合国力竞争的重要内涵。全球价值链区域化的不断升级也反映出国家生产结构性权力的局限性,即生产结构性权力既受到技术水平、要素资源等限制,同样也受到各国在参与区域生产网络过程中对自身和区域权力平衡的影响。
回溯权力结构变迁的历程,可以看到知识结构性权力无处不在。关键技术能够直接决定一国工业水平的领先程度,全球价值链的分工细化越来越多地集中在高端制造业产品的生产过程中,技术和创新在产业链布局和分工中的主导地位日趋明显。在技术推广前期,技术扩散具有一定的市场驱动力。只要其他国家不危及霸权国的技术优势,霸权国的国家逻辑就不会与市场逻辑相矛盾。但一旦技术外溢对霸权国比较优势产生重大冲击,就会触发霸权国基于国家逻辑干预市场,此时市场逻辑就会让位于国家治理。21世纪以来,全球化从“过度全球化”步入“有限全球化”,生产结构性权力的博弈开始逐渐渗透到围绕国际规则和关键技术展开的知识结构性权力争夺中。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综合国力快速提升,自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中国经济进入高速增长期,并迅速发展成为全球制造业的中流砥柱。中国依靠劳动力比较优势,与西方大规模的产能转移充分结合,在全球生产体系中迅速找准定位,自身经济和贸易实力大幅跃升。虽然近年来劳动力成本上升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中国制造业发展的优势,但国内完备的产业部门和生产链分布、庞大的制造业体量和不断提升的技术创新实力,为中国制造业朝着高质量发展轨道转档创造了新的优势。在生产结构性权力仍主导全球总体权力的当下,中国在全球生产结构性权力的转换过程中占据了有利位置,为国内产业链不断延展、扩张和升级打下了坚实基础。
新冠肺炎疫情突发冲击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不断深化的全球产业链分工体系,各国对产业链和供应链“安全性”的关注凸显当前产业链安全在国家安全语境下的重要地位,产业链“本地化”和外部供应链的“多样化”已经成为国家产业链安全的重要考量,由生产结构性权力延伸出来的安全结构性权力对各国生产布局提出了新的要求。受制于各国生产能力提升的局限性,“区域化”成为全球价值链演变过程中最为明显的特征,也为提升和保障中国的产业链安全创造了有利条件。原本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合作分工的生产结构已逐渐转化为以美国为核心的北美、以中国为核心的亚洲和以德国为核心的欧洲三大生产区域,较之处于产业链边缘地带的国家,作为在区域产业链中居于核心地位的国家,中国能够享受的生产结构性权力加成更多。与此同时,中国作为区域枢纽链接了日本、韩国等区域内主要国家和地区,使得区域内产业链完整程度大幅提高。中国的生产结构性权力在亚洲区域生产结构性权力的加持下得到进一步升级。此外,对关键技术和产品的自主可控需求,使“全产业链”背景下的安全结构性权力衍生出新的内涵。美国为打压中国企业在5G等领域的发展优势,以国家安全为借口,通过“长臂管辖”措施掐断华为、中兴等企业的高技术芯片及其他关键零部件采购渠道,致使这些企业的产品供应在已经占据绝对优势的领域陷入瘫痪,企业原本良好的发展势头被迫中断。当前中国各领域科技创新水平不断靠近甚至超越美国前沿,美国打压围堵中国产业技术升级的意图越来越清晰,原本属于市场行为范畴的企业间竞争被深深打上了国家经济安全竞争的烙印。在此背景下,进一步提升中国在关键产业领域的自主可控生产能力、延伸国内产业链布局乃至打造关键产品生产的“全产业链”,已成为维护国家安全权力的不二之选。
入世以来,中国一直是多边贸易体系的积极参与者和践行者。2016年中国在担任G20主席国期间,推动多国完成《贸易便利化协定》的国内批准程序,为协定早日生效做出了积极贡献。中国还参与发起《环境产品协定》谈判,签署《关于电子商务的联合声明》《关于投资便利化的部长联合声明》等,全方位参与新的贸易规则议题谈判。此外,中国积极推动自贸区建设,签署并率先通过RCEP,启动加入CPTPP程序,并申请加入《数字经济伙伴关系协定》(DEPA),积极融入国际经贸规则治理体系。但迄今在国际经贸规则制定中,中国尚未掌握话语主导权,在国际规则谈判由生产领域向技术领域演进的过程中较为被动。
在当前全球产业链竞争格局下,能否驾驭和掌控技术升级能力、不断构建完善自身创新体系,对于国家知识结构性权力的提升至关重要。在关键技术层面知识结构性权力的变动主要取决于两个方面,即对现有知识技术的独占意味着对当前知识结构性权力的维护,对技术前沿地带的探索意味着更高层面知识结构性权力的获取。近年来中国在载人航天、量子通信、超级计算机、第五代移动通信等部分战略高技术领域成果突出,与发达经济体几近并驾齐驱,但综合来看,中国的整体创新能力与西方发达国家相比仍有较大差距。一方面,传统发达国家在已有先进技术领域对中国“严防死守”。美西方国家通过知识产权限制、出口管制等措施加强对本国高精尖知识技术的控制,其管制涉及技术及高新技术或产品、两用敏感技术或产品、军品等多个领域,并通过设立“不可靠实体清单”管控具体企业或个人的技术流动,从而为本国在知识结构中的权力提供保障,影响甚至削弱其他国家和地区知识结构性权力的提升潜能。特朗普在任期间,针对中国发起“301调查”,指责中国存在强制技术转让等非市场行为。拜登政府时期,美国对华的技术打压围堵倾向不降反升。另一方面,中国自身在科技创新领域的投入仍有提升空间。举例来说,基础研究是推动一国科技持续创新升级的关键,2021年中国基础研究投入占研发总投入比重仅为6.1%,远低于美国、英国、法国和日本等发达国家15%—25%的水平。对中国而言,当前自身科技创新进步面临的外部环境趋于紧张,美国等发达经济体对华技术封锁和交流中断的势头越发显著,只有发力突破关键核心技术领域的“卡脖子”问题,同时持续巩固提升自主创新能力,才能从根本上避免在与美西方知识结构性权力的对峙中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长期以来,以美元为核心的国际货币体系在美国军事、经贸、科技全球领先的加持下愈加稳固。近年来美元国际地位有所下降,但仍处于国际货币体系的核心地位,美国在全球金融结构中的霸权地位似乎牢不可破。但事实上,金融结构性权力与生产结构性权力存在一定的共生关系。当前全球价值链已经发展成为北美、欧洲和亚洲三大价值链“三足鼎立”的格局,未来区域内部的产业协调合作将得到进一步加强。在国际金融体系中,人民币的地位虽然仍不及美元甚至欧元,但全球价值链的区域化演进,却有助于促进区域中心国家主权货币在区域生产网络中的大范围使用。无论是全球价值链的维持发展,还是各国在区域价值链中的嵌入升级,都有利于提升欧元、日元、人民币等在各自区域势力范围中的地位。当前人民币国际化进程正跳脱美元国际化的传统路径,“另辟蹊径”而别开生面。在全球价值链体系下,产品生产的细分大幅提高了贸易规模,中国凭借强大的制造业部门和庞大的贸易体量,为人民币在国际结算领域创造了独特优势。人民币国际化正围绕以中国为核心的实体贸易网络稳步推进,中国有可能成为国际金融结构性权力转移的关键继位者。
基于上文分析,可以得出三个重要结论。一是全球结构性主导力量的变迁一定会伴随大国格局和地缘政治的演进,谁在全球结构性权力转移中把握未来的核心权力,谁就能够占得先机。二是不能忽视对生产结构性权力的巩固,军事、金融和知识尽管在某个历史阶段都“各领风骚”,但仍然属于依附性权力,生产依然是基础性权力,没有产业,金融就是空中楼阁,知识也就失去了转化为现实生产力的“应用场景”。三是在向知识结构性权力转移的过程中,既要遵从市场规律,也要依赖国家力量。当前,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相互交织,正确认识和准确把握全球结构性权力变迁的现实特征和演进规律,对于中国参与全球经济治理、提升在全球价值链中的地位都至关重要。中国应主动应变、守正创新,既要顺应当前全球结构性权力变迁的“大势”,又要“以我为主”有所作为,力争占据全球结构性权力体系中的优势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