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东篱
学界一般将“文化研究”思潮的起因归结为英国文化主义,尤其是其中的英国文化研究对文化权力的思考。本文力图对整个英国文化主义中文化权力论的理论嬗变以及引发嬗变的现实历史因素做出详细的梳理与阐释,希望能够更深刻、更准确地解释英国文化主义与“文化研究”思潮之间的复杂关联,进而揭示该思潮产生世界性影响与陷入当下困境的深层原因。
不过,首先有必要对英国文化主义与英国文化研究之间的关系做出澄清。严格意义上的英国文化研究专指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引领“文化研究”思潮的伯明翰学派的观念、内容与方法。英国文化主义源自“文化主义”,主张从文化与社会生活关系角度来理解文化的传统,强调文化独立、自主介入社会生活,解决政治、经济与社会问题的重要价值。英国文化主义包含英国文化研究,但还包括英国文化研究前驱马修·阿诺德、T.S.艾略特、F.R.利维斯等人的观念和理论。
“文化权力”与“文化领导权”都是对文化实施社会功能现象的概括,但却有着本质的区别。“文化权力”指的是文化独立、自主介入,以文化自身逻辑来影响社会现实的能力,而“文化领导权”指的则是文化借助政治逻辑在社会现实中发挥社会功能的能力。
早在中国古典时代,文化权力问题就已经被意识到:“观乎人文化成天下”的意思是文化在社会生活中可以以独立的姿态凝聚价值观,融化人心,化育行为。马克思认为,文化权力意味着一种文化对其他文化的统治与调节,体现了文化不以依附姿态,独立在社会生活中发挥作用的能力。美国人类学家克拉克·威斯勒认为,文化是反思性思维发展出来的累积性结构,会被结构入社会生活独立发挥作用。中国学者王杰也认为,文化是通过情感结构来影响人的世界观与价值观,在诠释交往行动意义的基础上塑造个体的自我与生活方式,进而生产生活世界的公共性。因此,文化权力就是文化独立、自主介入,以文化自身逻辑来影响社会现实的能力。
“文化领导权”则由意大利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家葛兰西提出。它指的是文化借助政治逻辑在社会现实中发挥社会功能的能力。葛兰西将“文化领导权”具体解释为统治阶级在市民社会内部宣传符合该阶级利益的道德观念和思想价值体系的能力。该能力会使民众认同这一体系,进而自愿被统治。文化领导权固然能够帮助文化实现介入社会的目的,但它将文化的社会影响力解释成了文化对社会的政治影响力,并没有保持文化的独立性和自主性。
英国文化研究在中后期受到了葛兰西文化领导权理论的影响,却并没有直接吸收它的文化领导权观念,而是通过反思文化领导权理论中的“接合”观念,确立了英国文化研究的接合理论,并以此为契机,形成了新的研究范式。文化权力始终是英国文化主义与英国文化研究关注的核心问题。这与其本土的经验主义传统以及在此传统中生长出来的人类学文化功能主义的文化观有关。目前国内有的学者没有注意到英国文化研究理解文化的功能主义角度以及在阐述文化实施社会功能时对文化独立性与自主性的强调,将英国文化研究对文化社会功能的理解并解释为是文化领导权。这是不准确的。
英国文化主义中文化权力论的嬗变主要体现为:研究立场从精英主义转向了平民主义,研究内容从宏观文化政治学转向了微观文化政治学,研究方法从单维度转向了多维度。
第一种嬗变是研究立场从精英主义转向平民主义。在18世纪,整个欧洲都走到了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的阶段。英国用工业革命和政治改良代替了政治革命,催生出了一个英国式的大众社会。这一大众社会有着各方面权力灵活制衡的政治体制,在其中还兴起了市民社会。大众社会带来了历史的进步,但也造成了不少弊端。这主要体现为由民主机制、财富积累与非精英阶层各方面权利提高带来的极端功利主义,以及由此生发的各种形式的个人功利主义等。通过精英文化教育建立文化权力来纠正各种功利主义带来的弊端,成为当时知识分子,如阿诺德、艾略特与利维斯等解决社会危机问题的主要途径。他们明确指出,文化等同于精英文化,当精英文化通过教育在民众间被大规模普及时,民众就可以在心理上被精英文化熏陶和感染,进而自觉规范自己的社会行为,纠正个人功利主义等不良倾向。在他们看来,文化权力就是精英文化实施教育功能的能力。这构成了英国文化主义第一阶段的文化权力论。
英国文化主义第二阶段的文化权力论主要由英国文化研究前期的学者威廉斯、霍加特、汤普森提出。他们主要活动于二战之后。战争的打击使英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精英阶级元气大伤,而平民阶层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力量大增。精英主义的文学、文化传统遭遇了抵制,文化在社会生活中的位置和功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估。威廉斯、霍加特、汤普森等英国左翼知识分子对阿诺德等学者的精英文化权力论做出了反思。他们突破了以文学为代表的精英主义文化的局限,将民众的情感、意识、价值观一并纳入对文化的理解,将文化平民化地解释为“整体的生活方式”。英国文化研究的早期学者由此主张知识分子应该直接与民众交流,激发他们建设通俗文化自觉、自主的意识和潜能,为他们提供建设通俗文化的方法和途径以改造现实,确立身份,进而实现通俗文化的文化权力。英国文化主义第二阶段的文化权力,具体而言就是日常生活方式对阶级、阶层意识的塑造能力。
英国文化主义文化权力论“精英—平民”立场的嬗变最终由英国文化研究中后期的学者完成。这一完成的历史契机就是1979年的撒切尔新政及其开启的消费时代。与左派对立的撒切尔的成功执政严重影响了英国文化研究平民立场的现实合理性,再加上比“文化主义”更适于解释消费社会的结构主义的冲击,英国文化研究的立场与观念岌岌可危。为了拯救危机中的英国文化研究,霍尔以批判消费社会为己任,主张站在真正的民众立场上,运用消费社会的符号建设真正的民众文化来反抗后现代主义消费生活的侵蚀。威廉斯、霍尔、费斯克大体上都将文化权力理解为文化符号联结社会政治领域与经济领域的能力。这就是英国文化主义第三阶段的文化权力论。
第二种嬗变是研究内容从宏观文化政治学转向微观文化政治学。早期英国文化主义的学者对文化及文化权力的文化政治性质多有思考,属于宏观文化政治学范围。19世纪的英国专注于国内政治、经济、文化现代性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对自己以往国际影响力的巩固,在世界格局中的地位现出了衰落的迹象。这使得英国本土的知识分子迅速感到了巩固英国本土民族精神的重要性。阿诺德主张在大学课堂里用英语文学代替拉丁和希腊经典,让大学生成为具有英国民族精神的精英文化承载者。艾略特希望通过英国文学研究来获得建构精英主义“共同文化”的基础。利维斯则身体力行地建设本土民族文化。
二战后,随着精英贵族阶层的衰落,福利政策的失败,平民阶层的崛起,英国文化主义对文化政治的关注开始从宏观层面转入了微观层面。20世纪50年代,老左派因为国际意识形态两大阵营“冷战”的缘故,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由新左派来解除左派在政治立场上的两难。新左派把注意力从国际政治转向了国内政治。这一对国内政治的关注因“反文化运动”而进入了微观层面。威廉斯、霍加特、汤普森由“反文化运动”发现了民众日常生活方式塑造民众阶级与阶层意识的文化权力。他们几乎一致认为,文化必然进入社会生产、交流的制度结构,成为塑造一个阶级自觉意识的土壤与根基。汤普森指出,阶级形成于经济,也形成于文化。霍加特提出彼此密切关联的有机生活经验培育了工人的自觉阶级意识。威廉斯认为,工人阶级的集体观念以及由观念而来的机构、习俗、思想习惯和意图催生了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
20世纪70年代末期,撒切尔新政的成功引领整个英国进入了消费社会。在消费社会中,统治阶级通过消费来组织和控制社会。消费的商品因此普遍被附加了意识形态的意义,从而成为符号。当时传入英国的结构主义主张文化的政治性与表征性,强调意识形态对历史和个人在无意识层面的影响,揭示了比“日常生活方式”更深层的微观文化政治,很适合解释消费社会的问题。因此,霍尔、费斯克等英国文化研究学者就从社会各阶层日常文化传播行为的角度去解释文化权力,以不同方式诠释了民众在日常生活中通过传媒针对主流文化进行文化抵抗的途径。霍尔认为受众会在自身种族、性别、职业等多重因素的基础上对媒介文本进行多义解读,进而反抗统治意识形态的规训。费斯克认为民众会通过“符号游击战”识别和抵抗社会强加的行为限制与身份认同。英国文化主义文化权力论的“宏观—微观”内容嬗变到第三阶段才完成。只有到消费社会,文化生活与政治生活才会形成某种同构关系,使政治问题在微观层面显现。
第三种嬗变是研究方法从单维度转向多维度。早期英国文化主义的文化权力研究注意使用审美的文学批评方法。工业革命的成功激发了19世纪英国民众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对权利的积极争取。与此同时,在社会转型中丧失了政治优越感的贵族精英也希望通过教育来保持他们在文化方面的权力。民众的普及教育因此成为19世纪英国社会关注的焦点。这为阿诺德等早期英国文化主义学者提供了通过教育来纠正大众社会弊端的条件。同时,早期英国文化主义学者都是在精英文化教育中成长起来的。因此,他们自然在研究方面强调使用审美的文学批评方法,希望通过对文学文本本身的细读和批评培养教育大众的精英知识分子,进而实现精英文化的文化权力。不过,他们的研究方法显然是单一的。
早期英国文化研究的威廉斯、霍加特一开始还是延续了阿诺德等学者与审美密切相关的文学批评方法,但汤普森发现这种方法偏离现实的倾向。此外,平民阶层在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崛起以及民众在“反文化运动”中青睐的媒介文化的兴起,也刺激了英国文化研究学者直接身体力行地介入当时的社会现实,发展新的研究方法。这样,与强调“整体生活方式”的文化观以及强调日常生活经验对民众阶级意识塑造能力的文化权力观相适应,威廉斯等学者将新方法锁定为媒介批评法、民族志研究法以及历史、政治批评法。
到了英国文化研究中后期,随着消费社会的出现,符号逻辑在日常生活中广泛流行。符号逻辑的流行固然是消费社会独特管理和组织方式的结果,但也在客观上适应了消费社会中人类多结构、多文化的混杂生存状态。混杂式生存导致了社会个体身份定位的多重性与模糊性。这也使得针对民众文化参与问题的研究方法需要混杂与多元。因此,随着霍尔等英国文化研究中后期学者对文化“将生产领域(经济)与社会关系领域(政治)联系起来的意义领域”的理解,对文化权力“将生产领域(经济)与社会关系领域(政治)联系起来”的能力的强调,英国文化研究就在原有方法之外又催生了符号分析、个案分析、数理分类统计、调研访谈、心理分析等更多维度的研究方法。
英国文化主义中文化权力论的三种主要嬗变并非一蹴而就,而有着一个渐进的过程。同时,这三种嬗变彼此之间并非孤立发生,而有着密切的联系。三种主要嬗变还连带产生了其他的相关嬗变。英国文化主义者对文化权力的深入讨论和争辩虽然对嬗变的发生有着重要影响,但它们发生的更根本的原因还在于英国社会深刻、复杂的历史变迁。
英国文化主义文化权力论的历史有机性构成了该理论的主要特色,并成为文化研究思潮产生世界性影响的根本原因。20世纪80年代,大部分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都逐渐从二战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民众的社会权利意识获得增强,政治与生活的关联也逐渐加深,对政治的关注焦点也从悬置于生活之上的宏观层面走向了与生活融为一体的微观层面。时代开始呼唤一种能够与历史现实相融,有“温度”的人文研究。英国文化主义的文化权力论因其历史有机性,正符合历史发展的趋势,因而产生了世界性的学术影响。
英国文化主义文化权力论的历史有机性无疑为其带来了创新与发展的活力,但同时也带来了不可避免的缺陷,比如容易使英国文化主义文化权力论在一定程度上疏离现实,丧失批判精神,弱化介入能力,进而不自觉地陷入研究的困境。要突破这一困境就要清醒认识到文化权力的种种局限以及文化传播的真实现实进程,并在此前提下重视能够在现实中保持文化独立性与自主性,且介入能力强大的教育的作用。
不过,当下现实为英国文化主义的文化权力论又提出了新的历史问题,比如数字技术对文化生产、创造与消费的介入问题,后全球化时代的世界格局重组问题,新自由主义在全世界被挑战的问题等。对这些问题结合当代新历史语境的深入思考,对其涉及的各种具体关系进行的重新评估,或许才是突破英国文化主义文化权力论现有困境的锁钥,也才是英国文化主义文化权力论体现当代意义、继续葆有生命力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