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瀚章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硕士研究生
在建筑学与大众传媒近十五年的相互影响中,大众媒介由建筑学边缘涉入,由建筑评论逐步介入建筑生产流程,为建筑实践走向大众提供路径与平台,建筑实践也由专业媒介传播逐步进入泛娱乐产业链中,主动参与传播。两者相互作用,催生建筑的传播功能,建筑传播价值的重要性逐渐高于建筑实体空间体验,建筑中可被传播的要素被强调。
建筑实践传播要素的筛选与传媒方式和传播逻辑息息相关,建筑类真人秀为大众提供新型娱乐模式,也为建筑师与建筑实践在公共领域的传播提供了新路径。《梦想改造家》中的建筑实践以大众传播为主要目的,传统建筑生成逻辑难以避免地向媒介传播逻辑趋向,构成媒介语境下“实践-传播”的建筑学生产传播路径。那么,《梦想改造家》构建了怎样的建筑传播方式?又预示着何种建筑实践的转变与走向?
《梦想改造家》自2014 年起共播出8 季,是一档由大众媒体主导,建筑师参与住宅与公共建筑改造的建筑类真人秀节目,是建筑学专业领域向大众传播信息的途径之一。该节目作为建筑实践与大众传媒共谋的产物,实践与传播主体相互叠合为大众呈现出建筑实践的样貌。节目组由传播者转变为建筑实践的开发与策划方,成为沟通建筑师与政府或业主的代理,直接对建筑实践结果负责;建筑师拥有传播者与设计师的双重身份,专业能力与人格魅力构建了综合评判维度;建筑的使用者由在场的空间体验者为主转变为以视觉方式为主,即由“直接使用者”过渡到“非直接使用者”[1]。
三者的相互作用使得建筑实践与传播流程相互叠合,建筑实践实现了“设计即发布”的模式。节目将建筑实践视为真人秀节目的任务设定与逻辑线索,呈现出前期调研、设计流程、建筑施工以及回访评价的展示框架。原本由概念到执行到再现的相对独立的过程被打破,生产传播的一体化机制为介入媒介场域的建筑实践设定限制,使建筑实践需要一定程度上满足大众的视觉期望与情绪认同。建筑价值取向由服务使用者的功能价值转变为兼具满足观看者的符号价值,并借由影像文本构建建筑媒介形象构成大众对建筑实践的认知基础。
节目生产与建筑实践过程的一致性使得两者在内容层面上的同构成为建筑实践传播的支点,日常生活成为大众媒体影像构建与空间再建构的重要元素。关注日常性的建筑实践更容易成为传播内容,建筑的人性化关怀尤为突出。建筑为人身体的延伸,对于人的关注为建筑学经典议题,人与建筑实践关联域可以分为使用层、感知层与认知层[2]。建筑真人秀中人与建筑实践的关联需要以影像形式被大众可视与感知,因而,人与建筑相关联的使用层级成为节目的主要表现维度。
对使用需求的满足,最基本地体现在空间物理性能的改善。建筑尝试利用朝向、尺度、界面等空间操作配合围护结构的综合能效实现环境调控,以获得良好的热或光环境。“高纬度的家”(第四季第九期)即主要面向热舒适度改造,以建筑形体配合围护结构的气候性策略回应当地环境,高度包裹的一体化体量以及房屋南向的斜向三角形开口,回应了当地气温低、温差大等环境问题。“被困住的家”(第五季第十二期)处于三面与周边建筑公用墙面的零采光环境,孟岩利用开敞楼梯间与外挑光斗将自然光引入,并将二至三层楼板开出30cm 见方的凹槽为天光预留通道,延展光线在室内的覆盖范围。
与空间物理性能调控同属使用层面的是空间的功能复合,建筑师大多采用“可变”的方式将空间成本转化为时间成本,实现单一限定空间的功能复合。节目中超1/3 的建筑实践采用了可变空间,“人均6m2的家”(第三季第四期)中,本间贵史以600×600 ㎝为模数的盒子的六种变化形式满足了七人43m2的居住需求。“胖大婶的家”(第二季第四期)中,青山周平采用可变化的桌椅床实现客厅与卧室功能转变。功能复合不再局限于空间尺度,而是在家具尺度对弹性构件进行可变操作,实现空间的功能置换。
此外,特殊人群的差异化行为对空间提出了有别于大众的使用需求,从患有阿尔兹海默病的老人到渐冻症患者,建筑成为承载边缘人群生活的价值空间。“孤独的家”(第五季第二期)将自闭症患者的治疗环境置于住宅改造中,色彩相异的灯光与涂料以及不同气味的香薰被植入不同空间中,使各空间产生区分度,辅助自闭症患者识别空间功用。“害怕未来的家”(第四季第四期)利用天花移动位移器辅助渐冻症患者行走,预见性地保障特殊人群生活需求。基于特殊行为模式的空间关怀更多的是从患者个体出发,为特殊人群提供良好生活条件的同时,也一定程度上借用社会普遍关注,实现了建筑设计对于人的凝望与观照。
无论通过空间操作手法或是技术手段,建筑设计需回到人的问题上,人在建筑环境中的体验和感受被具象化为实体空间层面的标签。人是建筑类真人秀传播逻辑下建筑实践的出发点之一,从人出发的建筑成为节目寻求大众认同的主要路径,与人相关联的建筑学要素被放大,建筑设计被理解成为行为活动的直接映射。
在建筑学领域,奇观建筑往往指关注前沿的建筑思潮,具有“标志性”特征,重塑社会主体的审美观念的建筑实践[3]。建筑借由大众传媒再现后,“看到”被提升到十分重要的位置,大众对建筑的评判多基于二元图像或影像,追求新奇与快感,镜头不可避免地对建筑提出“差异化”,凸显“造型感”等需求。传播逻辑下,空间奇观并非追求在建筑学领域有所突破,而是转向在视觉上呈现出陌生化或冲击力的特征,以获取大众注意力。
较高的空间复杂度是视觉奇观呈现的形式之一,上海黄浦区恒丰大楼14m2蜗居改造(第一季第一期),“毫厘必争的家”11m2改造(第六季第二期)等都是通过极小宅实现复杂空间机制。“毫厘必争的家”中,空间依据身体样态被划分为更小的单位,如坐卧区、站立区与洗漱区等,各空间环环相套,通过楼梯转向平台与空间错位整合成为复杂机制。水平或竖直方向尺度限定使得家具与空间相结合以获得更多的可操作性从而呈现出复杂的空间机制。设计功效在视觉上被放大,更容易呈现出“震撼”的视觉效果,极小居也成为节目中最为普遍的一种改造类型。
在尺度限制外,超越普遍日常生活方式的空间理念,同样形成了陌生感与差异化的居住格局。“陪你一起长大的家”(第四季第五期)将流动空间植入住宅改造中,三室两厅变为一室一厅。私密性较高的空间如洗手间等,以椭圆柱的形式植入到大空间中,其余大部分使用空间具有功能上的模糊性与视线上的通透性,形成与主流住宅格局相异的空间。空间实验借助大众媒体得以实现并传播,空间形式呈现出超越日常生活的样态,此类奇观化是新设计理念的尝试,也符合媒介传播逻辑的需求。
公共建筑则更倾向于以曲线作为形成视觉冲击的形式要素,具有张力的形体使建筑成为场地与传播中的标志性建筑。“牛背山志愿者之家”(第一季第十三期)(图1),“明日梦想之城”民宿(第四季第十三期)等公共建筑均由非线性几何弧面形态形成视觉张力,借用数字化设计手法,将异质与陌生的形态置入传统或日常建筑文脉下,无论形态自身或是施工过程都成为令大众赞叹的视觉性奇观,空间成为超越日常的标志性与奇观化空间。
建筑在传播逻辑的作用下转向视觉与大众趋向。复杂空间形式、新颖的空间布局与前沿的造型或审美,都打造了个性化与独一无二的空间意蕴,赋予空间极大的差异性。但这类创新很容易脱离建筑学语境沦为单纯的符号或概念表达,此时其不指向建筑本体的实质性设计,而是限于与日常生活不同带来的新颖感。
大众传媒需要诉诸大众情绪,触及社会议题,建筑就需要成为能调动公众的公共性事件,公平正义、田园想象、文化架构等都成为公众对建筑的期待。《梦想改造家》中,“特殊人群关怀”以及“地域文化要素”两个面向构成与大众的连接维度,其一在前文中已提及,其二,建筑实践对在地文化的回应往往通过要素具体化,如建筑形态与色彩、材料与建造等的衔接与融合,通过隐喻强化建筑在地环境与文脉特征[4]。文化要素引起的身份认同与情感共鸣成为建筑的舆论基础,建筑的文化价值借助乡土技艺营造与地域文脉在实践中展开。
节目中乡土营造方式大致与建筑师乡建的两种技术路径相符合。一类是借助专业性技术“再现”乡村意向,构建乡土建筑文化价值。“窑洞里的家”(第七季第八期)中,借助古城墙遗址保护技术复原夯土肌理,保护夯土风貌,乡土意向由材料形式得以表征。另一类则利用当地材料通过浅加工技艺,修复或模仿当地建筑形式,以低技化作为文化激活手段。在板万村改造中(第三季第十三期),建筑师糅合当地夯土材料与传统手段,形成了极富地域特色的低技化建筑风格,活化当地传统文化。乡土意向作为媒介与大众寻求共振的视角,不再限于材料与形式表征,技艺营造、乡土生活与生产使用等过程性设计操作也逐步向大众展开。
地域文化同样作为激发大众认同的基础,需要成为建筑的显性特征对大众可见,这使节目中的建筑偏向于地域特征明显的地理区域,例如西藏民居、陕北窑洞、苏南民宅等特色住宅。建筑以现代设计手段与地域性诠释相结合,借助本土材料与当地空间形式展现建筑文化意义。苏州“废墟上的家”(第四季第十期)沿用传统的硬山屋顶形式,形成以院落为核心的围合式建筑布局,使得建筑在空间与形体上尊重地域特色;拉萨高原藏式民居(第五季第五期)同样沿用传统建筑格局与藏式风格,浇灌立面时使用特殊纹理的碳化木作为模板,形成原生态建筑纹理,藏式吉祥符号也通过木构转译为室内装饰性纹理。
地域文化的认同与传承是建筑逻辑与媒介逻辑的共同诉求,但建筑逻辑与媒介逻辑并不总能互无冲突。某种意义上,媒介化建筑只在大众认知范畴内挑选传播符号,而并非由在地文脉演绎至建筑实践中,单纯的形式符号会使建筑的文化演绎由场所营造转向以观看为目的的“主题性”建筑。
建筑真人秀《梦想改造家》中的建筑实践可以被视为一场以人为偏向的,带有娱乐性质的尝试。节目通过媒介将建筑实践转换为影像文本,在构建大众媒介中建筑形象的同时,为进入传播场域的实体建筑实践设定标准与走向,建筑的传播价值逐步显现,也预示着建筑实践的种种转变。
大众新媒体的媒介传播使得建筑实践呈现出两个层面的转变。其一,媒介需要将建筑实践传播诉诸意义与价值,建筑需要借助弱势群体或地域文化等转化为建筑事件引起大众舆论与共鸣。建筑在与社会价值构建连接的过程中,“为了什么而建”的重要性远超于“建什么”,建筑更多的处于一种关系之中;其二,大众传媒将建筑实践推向日常生活与奇观景象的矛盾共同体,一定程度上与大众对于大众传媒的期望吻合,日常性成为与大众共鸣的基础,新鲜、陌生的视觉形象与专业知识带来新奇感。某种意义上,建筑真人秀预示着大众媒体传播的普遍局限,大众新媒体使建筑转变为手段而非目的,建筑知识得到横向传播,建筑本体很难得到理性探讨。
不同形式的大众新媒体层出不穷,在普遍性特征的基础上有各自的传播方式与策略。不同传播方式中建筑学以何种面向可以被纳入大众传播中探讨?这又预示着建筑学的何种转变?还需要建筑师与建筑实践在与媒体的合作中逐步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