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迪
张凤仙夫妇和她收养的6个孩子及家人的全家福
保育员和幼儿们玩耍
20世纪60年代,在内蒙古自治区,一个外号叫“小毛巾”的小女孩,打翻了妈妈给她做的奶豆腐,因为“难吃”。在草原上,她是一个奇怪的孩子,没有蒙古族名字,吃不惯牧民的食物,看到冰糖两眼放光,吃到鸡蛋会开心地笑,有厕所才愿意方便。
她的记忆深处都指向她来的地方——上海孤儿院。她被称作“小毛巾”,那是因为她经常拽着一条小毛巾不撒手。毛巾是亲生母亲留给她的,上面绣着她的名字:杜思珩。在她的故事背后,凝结着一段真实的历史:3000多名孤儿入内蒙古。
1960年,水、旱、虫、雹一齐向神州大地袭来,我国遭受严重的自然灾害。上海孤儿院人满为患,几乎每一天都有被送来的弃婴、弃童,粮食和营养品难以为继。
当时主管妇女儿童工作的康克清心急如焚。在北京的一次会议上,她碰到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席乌兰夫,向他求助:“能不能搞些奶粉给那些可怜的孩子?”
此时的内蒙古,也处在灾荒饥馑中,但乌兰夫立即伸出援手,凑出几千罐奶粉,运往南方。然而,对于“远方的哭声”,这些奶粉只是杯水车薪。
“将孤儿接到内蒙古来,分派给牧民去抚养。”乌兰夫的指示简洁果断:接一个,活一个,壮一个。
那几年,内蒙古自治区先后接纳了来自上海市和浙江、安徽、江苏等省的3000多名孤儿。这些来自江南的孤雏,将在内蒙古高原的花草中、马背上与蒙古包中,开始新生活。他们先到城市医院里进行严格的体检、治疗。当身体无大碍时,孩子们会被送到育儿院。这些育儿院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兴蒙”。
育儿院,是孩子们在草原生活的第一站。他们随时面临生存的挑战,消化不良、腹泻、脱水、麻疹、水痘,尤其是蛔虫病,常常折磨着他们。
呼和浩特市育儿院的保育员马玉珍回忆,吃了蛔虫药,孩子们到处拉蛔虫。有时,便出一半的蛔虫还在肛门外挣扎、缠绕着,孩子们吓得一边哭,一边叫。保育员去帮他们,手哆嗦着,拽出那些白色的虫子。
育儿院有一个5个月大的女婴,得了蛔虫病,任何食物都给她喂不进去,医生也束手无策。
马玉珍很着急。那年,她29岁,有一个正在吃奶的儿子。她试着把乳头放进女婴嘴里,女婴没有拒绝,不一会儿就吃饱了。她又找来偏方,用使君子熬水喂给孩子,女婴服用后拉下大团的蛔虫。
不久,女婴脸上有了红晕,长了肉,马玉珍自己的儿子却一天天瘦下来。在那个年月,人们很难买到好奶粉。她把自己的奶水喂给孤儿,自己的孩子只能吃玉米糊糊。
也有很多保育员,还是未婚的姑娘。1961年,19岁的都贵玛被分配到四子王旗育儿院,成为28名孤儿的额吉(蒙古语,母亲)。这些孩子,最小的刚刚满月,最大的只有6岁。
从喂奶、喂饭到卫生护理,都贵玛常常不眠不休。孩子生病了,她冒着凛冽的寒风和被草原饿狼围堵的危险,深夜骑马奔波几十里去找医生。在她的悉心照料下,28个孩子没有一个因病致残,更无一人夭折。在那个缺医少药、经常挨饿的年月,这堪称奇迹。
在育儿院,马玉珍、都贵玛的故事,到处都有。
很多无名的母亲,用自己的奶水喂养了病弱的孩子。很多职工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鲜血献给孩子,有一个人先后献血15次,却没有留下姓名。
在这里,这些孤儿被称为“国家的孩子”。
镶黄旗新宝力格公社育儿院有6个孩子,他们经历了遗弃、漂泊、迁徙,本能地对抗着外部世界,用上海话互相鼓励,不愿意到蒙古包里去。
保育员张凤仙主动提出收养这6个不愿分离的孩子:“只要有我一口吃的,我就不会让他们挨饿。”
张凤仙的丈夫仁钦道尔吉,曾是一名骑兵连连长,转业后在旗畜牧场当场长。他踩着碎雪去荒原上打兔子、追黄羊,捡回过去不屑一顾的头蹄下水货,给孩子们补充营养。
有一年春节临近时,粮食局给每个孤儿特批5斤大米,领米的地点在百里之外的化德县。张凤仙顶风冒雪,长途跋涉,一路上靠几块饼干和白雪充饥,背回了30斤大米。
张凤仙坐在门口纳鞋底,让孩子们在家里读书。旗府中学的一位老师,曾被勒令去滩里铲羊粪砖。张凤仙便把他请到家中,给他烧茶、做饭,请他教孩子们功课,晚上再给他一车羊粪砖让他回去交差。
就这样,在偏僻遥远的草原上,一顶破旧的蒙古包成为一所播种文明的学校。孩子们学会了演算数学、书写汉字。后来,这6个孩子个个有出息。
1991年1月,劳累一生的张凤仙逝世。那些岁月里,几个孩子始终叫她“张阿姨”,因为张凤仙告诉他们:“你们是国家的孩子,你们的妈妈在上海,你们叫我‘阿姨’。”
蒙古族牧民没有立碑的习俗,但这6个汉族儿女,却以汉族传统的方式,在草原上为父母立下一块独特的墓碑。在坟前,他们终于叫了张阿姨一声“妈妈”。
草原额吉与“国家的孩子”的故事,还有很多。
锡林郭勒盟有三姐妹,老大叫国秀梅,老二叫国秀琴,老三叫国秀霞。当初,她们没有姓名,民政局的叔叔阿姨们说,他们都是国家的孩子,就姓“国”吧!
朝鲜族大娘芮顺姬收养了她们。3个孩子都患有小儿麻痹,腿脚不便,芮大娘扶着她们走路,背着她们上学,看着她们一个个出嫁、成家。
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些“国家的孩子”,有的当了工程师、教师,有的走上领导岗位,也有的成了地道的牧民,在辽阔的草原上放牧自己的羊群。高原的风和阳光使他们变得剽悍、健硕,许多人讲得一口蒙古语,不经介绍,无法让人想象他们曾经来自秀丽的江南。
都贵玛抚养过的孩子们,已深深扎根在这片哺育他们的土地上。工作再忙、住得再远,他们都会不时到都贵玛家坐坐,陪额吉喝碗热乎乎的奶茶。
原本相隔千里、民族各异,如今却骨肉相连、生死相依。在那段困难的年月,草原以其博大的胸怀,成为无数人的额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