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培武
从时间维度来看,新中国成立前国内上映过模仿外国刑侦探案题材的影片,但涉及叙述中国警察的工作内容的电影是“适应新中国成立后社会政治斗争新形势而诞生的”。东北电影制片厂拍摄完成的反特主题影片《无形的战线》(1949)标志着属于中国警察的叙事影片首次出现在类型电影谱系之中,随后涌现出一系列以叙述敌特斗争为主线的优秀电影,例如《草原上的人们》(1953)、《寂静的山林》(1957)、《今天我休息》(1959)、《铁道卫士》(1960)、《冰山上的来客》(1963)等。这类影片普遍采用二元对立的冲突叙事模式,紧贴“专门工作与群众路线相结合”的工作方针,以公安干警为叙事中心,以“敌——我”关系为主导构成叙事主线。
到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警察题材影片在香港也颇受欢迎,《警察故事》系列影片、《A计划》(1983)、《英雄本色》(1986)、《无间道》(2003)等警匪片中塑造出了一系列家喻户晓的英雄警察角色。电影中的英雄形象借由中国传统英雄理论或西方超级英雄思想来表现,固有的“警察英雄”范式形成了特有的叙事程式与审美追求。正如克拉考尔所说,要以影片深入眼前世界的程度作为衡量其电影手段发挥的效应。人民英雄范式“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才提出和深化研究的新范畴。”而“文化范式提出了新的关于文化的研究思路”,银幕上创作的警察角色原型来自生活中的平凡人,他们也经历过从青涩到成熟的磨砺过程,大众在惊叹影像上的超级英雄时也需要认识到现实生活中更多的是默默奉献的无私守护者。
文学作品里素有叙述英雄的创作传统。警察作为维护国家稳定的角色,职业性质特殊,备受影视行业的青睐。警察题材电影里的人物设定受社会意识形态及职业特性的影响,形象表现为个人英雄形象和国家机器的融合。警察形象与国家形象密不可分,“国家意识形态的强力介入要求文艺创作事业和活动都要纳入由国家政权主导的一体化的社会组织体系之中,文艺作品的思想主旨和主题内涵必须自觉而清晰地服从并呈现国家政权意识形态的意志,宣传国家政权意识形态所确定的历史思考和价值判断。”这固定了电影中的警察形象——个人英雄主义范式:与不法分子斗争,为老百姓保驾护航。影片注重表现英雄功绩,意在表达警察是机器社会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从1985到2013年,观照中国香港《警察故事》(中国香港)系列电影6步曲的变化,“颇有意味的是,在香港回归前夕,以陈家驹为主角的‘警察故事’系列完结,8年之后的《新警察故事》中,陈家驹已经成了陈国荣。”对比前4部与后两部中的警察角色形象,发现创作观念已经有了明显的转变。虽然6部都是围绕警察与犯罪集团斗智斗勇的故事来展开叙事,但是后续的影片开始凸显人物细腻的亲情、爱情以及友情的羁绊,意图从真实生活化的场景中增添人性的色彩。影片大多以圆满走向作为结局,在角色塑造上注重彰显个人的传奇经历而对缺乏全体警员的形象刻画深入的挖掘。人物设定或幽默诙谐,或庄重严肃,但始终无法跳脱出英雄主义和主角光环笼罩的脸谱化模式。内地早期警察类型影片中没有赋予犯罪集团浓厚的神秘色彩来制造叙事张力,反而通过对生活化、平民化的警察角色塑造,将工作中人们普遍遇到的困难与警察这个特殊的职业相结合,从抉择中彰显出警察职业的神圣与伟大。在《今天我休息》(1959)中,警察马天民因为工作繁忙一直单身,每每相亲时都会有各种事情需要他处理,但他总以人民为先,牢记警察使命,即使是一件件小事也尽心尽力地去完成,最后终于找到自己的真爱。在《民警故事》中,片警杨国力从老人被狗咬伤这件看似平常的小事中,敏锐察觉到背后的疯狗管理问题,而且在行动上不折不扣地落实到位,其中家人对他工作的支持与理解,更是保障这位热心民警尽心工作的坚强后盾。
从公安文化事业建设的角度来看,新时代警察形象银幕化具有“社会——经济”双重效应,如果不把握好警察的形象定位就容易导致角色陷入“扁平化”的困境,从而造成社会大众对于警察职业的认知偏差。在“全媒体”时代下,警察的文化宣传内容可分为“各类警种的日常训练、涉警宣传片、对公安英模的故事的宣传以及公安民警在紧急事件、节假日坚守一线岗位等内容,主要表现的是警察辛苦训练、阳刚气质等。”近年来,《巡逻现场实录2018》《守护解放西》(2019)和《大城无小事——城市真英雄2021》等警务类题材纪录片中都加入了训练元素,以尽可能真实的视角来传递警察的平民英雄形象。“将内容汲取的视角聚焦在民警们平时的工作场景中。这些日常的场景不仅成功还原了平凡英雄的生动面孔,而且全面地再现了娱乐地标背后的鲜活守护图景。”相较于警务工作的叙事角度,训练视角补足了对警察形象的全方位认知,开拓了一个新的叙事渠道,使得电影叙事打破了脸谱化的套路局限,角色定位也更加平凡真实。弱化了对人物背景、天赋天马行空的设计,以日常的训练内容取代奇观式的构图想象。这种转变是对警察角色认识唯国家机器论的抗议,是对警察人物的人性挖掘,更是坚守人民主体立场的体现。
“后现代文化语境带来的对传统的冲击、权威的消解以及多元化的价值表达……如以《士兵突击》《亮剑》为转折,英雄人物开始向平民化、大众化、生活化的方向发展。”现代社会的电影观众作为客观评判者有自己独立的思考,所以电影制作更加要注重在银幕中呈现人的喜怒哀乐与平凡的日常生活,以往警察在文本创作上的角色定位以“救世主”“解放者”这样的伟岸形象居多,这种基于“人的神化”而形成的英雄符号是理想化的产物。真实的警察身份认知是在与社会的互动中构建的,在警察形象范式的生成过程中,各种机制相互依存、彼此依赖。以普通的训练为切入点的叙事模式有助于卸下警察的乌托邦式英雄形象,进而凸显英雄人物平民化的范式倾向。“英雄人物从神坛走到了人民群众中,并最终敞开了心扉,让观众能够进入英雄的内心世界去感受,以此激发群众的共识、共鸣并潜移默化地传递了信仰与价值观念。”
艺术与文明的演进具有互动性。在卢米埃尔兄弟发明电影机问世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新闻记者、评论家和电影从业人员都怀揣着各自的愿景对这个新产品的社会功能做了不同的推断:有存储功能的机器、教学和科研领域的辅助性手段、保留以往记忆成为寄托精神的工具等,而电影“首先成为一种讲故事的机器”。1964年,克里斯蒂安·麦茨(Christian Metz)在其发表的文章《电影:语言还是言语?》中首次将结构主义的语言学理论引入电影领域。麦茨的电影符号学理论挑战了安德烈·巴赞在《摄影影像的本体论》一书中提出的基本命题“影像与客观现实中的被摄物同一”“电影叙事学可以说是电影符号学发展的一个分支”。新时代电影中警察形象的构建是蕴含新时期中国文化内涵的新符号,它是为了适应社会文明发展而出现的产物。电影叙事具有时空的双重属性,新时代电影中讲述警察的成长故事,并在展开叙事的过程中形成了一套独有的表意体系和风格特点。
银幕上的画面本身就与现实世界存在亲缘的相似性,空间可以说是反映警察的行动和意识的场域,它根据叙事模式的变化而变化。早期的警匪片擅长在极致化的景观运用上表现“拯救与降临”的英雄情结,办公大楼、隧道、地下赌场、游艇、别墅等等城市化场所都是警匪片的叙事空间符号。随着大众对公安事业逐渐深入的了解,人们意识到英雄不是先天存在的,尤其是在大量有关警察英勇事迹的作品问世后,观众会更加好奇英雄背后的成长空白。他们在成长中蜕变,以成长训练为切入点的警察叙事有助于卸下神话型叙事的俗套模式。
人物的叙事模式嬗变涉及物理空间、社会、历史和政治等层面,电影创作者对于空间的多层次分析及其嬗变,以及电影空间的多角度处理和表现,其最终指向的都是文化导向的嬗变,是对警察成长主题的聚拢。新时期中国建设并完善了一系列用以警察训练的配套设施,为以训练为视角的成长叙事空间完成从城市景观转变到专业的警察实战基地、警官学校的嬗变提供了较大的可能。其次,从文本维度上来看,《警色青春》(2016)、《警察荣誉》(2022)、《警校风云》(2022)等小说剧本中都出现了以训练为叙事主题的文学创作,聚焦警察成长的心路历程,展现人性多元化和复杂化的一面,使银幕上警察群体的形象更加立体、贴切。人民英雄也是平凡人,他们在危急关头所表现出的可靠的实战能力源于日以继夜的训练积累,且不同的警种其专业培养方向与内容也会各不相同。在电影中通过聚焦不同警种的技能展示,使得银幕上人民警察强大可靠的形象更有说服力,亦符合了人民英雄来自人民的理念。
影片《A计划》(1983)中的训练片段诙谐幽默,叙事既有调侃亦有温情。元彪饰演的教官洪天赐在训练中使用的手雷教具被调皮的学员换成真手雷,毫不知情的元彪将它扔向了立正的学员,结果大家纷纷惊慌失措地避开;在进行整装训练时,元彪要求队员在几秒内洗完澡,结果没有一个人能完成任务,大家纷纷裹上浴巾在外窘迫地依次排开,而元彪自己洗澡时则慢慢悠悠。这些反差给电影增添了极大的趣味性,打破了人们对警察的刻板认识,使电影的节奏张弛有序,让大众看到真实生活写照下的警察之间不只有僵化的上下级关系,还有朝夕相处、相互支撑、共同进步的兄弟情谊。导演观察出警察在训练生活中的赤子之心,并以娱乐化的表演方式对严肃叙事进行了解构,以轻松诙谐的方式去叙述人物成长。《警察特训指绝对危机》(2021)的开头也是描述“警察训练”的情节,它以紧凑的逻辑节奏交代了人物背景从而增强代入感,尤其是彭警官在遇到和以往一样的极端情况时选择了不同的处理方式,在这种对比中就能凸显人物的成长与智慧。同样,《见习女警》(2017)中的史晓兰也是刻苦实干,经过苦心磨砺才逐渐成长为一名合格的人民警察。
“每个时代都必须创造自己独特的灵性。所谓‘灵性’,就是力图解决人类生存中痛苦的结构矛盾,力图完善人之思想,旨在超越其行为举止的策略、术语和思想。”传统的宏大叙事在银幕内构建乌托邦式的社会、国家和人物,这虽然会使观众获得感官的愉悦,但它与现实相去甚远,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更不可能仅寄居于奇观式的遐想。在银幕上传递对于现实世界的关注和人类传统的反思是后现代文学中重点表达的内容。俗话说老马识途,经验就是在成长中逐渐积累起来的,所以人物的“成长”本身就是需要关注和反思的主题。
暴力美学是早期警匪片中的审美取向,它源于西方,随后在香港电影的成长过程中逐渐成熟。银幕上的“暴力”属于叙事元素的一种,早期的警匪题材电影《警察故事》《英雄本色》以及《无间道》等都采用了大量的打斗、火拼、爆炸等颇具冲击力的元素,为暴力美学的发展提供了滋养空间。从视觉印象上来看,为了表现英雄崇拜而运用的“暴力”在整个观影过程中扮演着牵引者的角色,以极其刺激、动感的场面来吸引观众的眼球,从而达到情绪释放和惩戒的双重目的。
新时期,宣泄情感的观影标准已无法适应中国社会发展的新需求。虽然我们可以在电影中尽情挥洒神话情结,但现实世界与造梦的电影之间也是有差异的。生活中并不是处处都需要刺激,沉浸思考才是生活中更为深刻的部分。新时期人民英雄理念下传递的是对“平凡英雄”的深入认识。如果说“暴力”是本能的宣泄,那么“纪实”则是对真实世界的驻足,即通过运用长镜头或深景镜头,再现我们所处的现实社会的真实时空。
现实是电影的力量来源,故事来源于生活。纪实性审美风格是应运而生的,它摒弃了夸张的表现风格,以真人真事为原型,其叙事的时间、地点等细节安排都有一定的考据要求。同时,由于电影的故事是对当下社会事件的再现,因而也具有一定的时效性,能够起到宣传引导的效用,容易在社会上引发一系列的共鸣反馈。“我们太容易生活在自己的一个范围里面了,以为我们的世界就是这个世界。其实我们只要走出去一步,或者就看看我们的亲人,就会发现根本不是。我觉得我们应该去拍,不能那么容易将真实世界忘记。”英雄来源于各行各业朴实、平凡的个体,是人民中真实存在着的先进个体,将电影视为记录真实的窗口,通过银幕真实地反映这一群体的直观形象,才能真正地扩大警察英雄的传播影响。
伟大出自平凡,新时期电影中的警察叙事是基于新的时代背景,对中国警察的生活事迹、人物形象和叙事策略等因素的综合把握而产生的,具体表现为:叙事主体卸下脸谱化的英雄形象成为平民化英雄,叙事策略由注重凸显英雄情节转向探究人物成长,审美表征由暴力美学转向纪实美学。这三方面共同谱写了新时代警察英雄范式的生成逻辑及演进过程,深化了大众对于警察职业的认知。“作为中国国家形象重要的组成部分,人民警察形象的建构和传播不但可以提升公安机关的执法权威性和人民群众对警察的认可程度,提高公安队伍的凝聚力,也可以为国家形象的塑造提供有力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