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浮生六记》是清代沈复创作的带有自传性质的散文小品,记录了其对世俗生活美的丰富体验和感悟,可以看作是明清文人审美转向“世俗化”的代表。本文以此为研究点,在对审美世俗化做出解释的前提下,深入分析了《浮生六记》中审美世俗化倾向的具体表现:即与“俗”紧密相连的人性自然本真、审美趣味日常化以及对情爱的大胆表露,从而观照当下审美大众化过程中产生的一些问题,希望通过《浮生六记》所传达的审美观给予现代人追求审美化的生活一些启示。
关键词:沈复 浮生六记 审美 世俗化
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素来“尊雅卑俗”,以儒家伦理精神为核心的中国古典美学思想,在古代审美文化中一直占据统治地位。直到明中叶,新的生产关系催促新的文化意识和审美意识与之相适应,以王阳明心学为基础的启蒙思想逐渐兴起,文人的思想观念开始冲破“存天理,灭人欲”的羁绊,其审美趣味也逐渐由崇尚“高雅”文化趋向关注世俗生活的美。《浮生六记》虽不是美学理论著作,但其内容追求闲适自娱,注重世俗生活的点滴趣事,处处洋溢着沈复的鲜明个性,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明清文人自我意识的觉醒,对推动当时审美风尚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也对当下人们如何获得“诗意”人生的审美体验具有重要价值。
一、关于审美“世俗化”
“世俗化”一词本是起源于西方,表现为人们由关注来生转向关注现实生活、关注小我本体的价值取向。中国语境下的“世俗化”与西方相比虽有不同之处,但同样都强调人本体意识的觉醒和对现实生活的关注。所以,本文所论述的审美“世俗化”更像是一种描绘性的语言,不含有任何褒奖贬低的价值论观念,也不同于指向低级审美趣味的低俗、媚俗、恶俗,它代表的是一种肯定自我本真、肯定现实生活、肯定人生意义的现世精神,这种精神是真实的,是有滋有味的,是美的。《浮生六记》所体现的审美世俗化就在于遵从自我本真,关注现实生活的美,是美与个体、美与生活的恰当融合。沈复以“闺房”之“乐”,“闲情”之“趣”,“坎坷”之“愁”,“浪游”之“快”的描写,将审美主体的感性生命融入到日常生活中,体现出了明清文人所向往的“至真”“至情”的世俗化审美倾向。
二、《浮生六记》审美世俗化倾向的表现
《浮生六记》创作于清代乾嘉时期,处于明清文学艺术创作变化的时代背景下。面对统治阶级的腐败专制、程朱理学的腐朽压抑以及商品经济发展、市民阶层兴起的相互交织,明清文人发起了新启蒙思潮,与之相适应的审美趣味也随之发生变化。这不仅为人文主义和主体意识的觉醒提供了契机,也为在审美上向来崇尚“无用”之雅走向世俗化打开了新的大门。沈复处在这个审美意识觉醒的时期,他的审美心态与当时的诸多文人一样,不再停留于高堂庙宇之上,而是走向世俗生活。他积极恋世、爱世,追求自然本真,对情爱描写直言不讳,乐于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美、感受美,从而建立起了审美生活化与生活审美化的双向互动,也在一定程度上给予了明清社会的审美风尚以新血液和新气象。
(一)对自然本真的追求
叶朗先生在《美学原理》中言:“什么是诗意的人生?诗意的人生就是回到人的生活世界。生活世界乃是人的最基本的经验世界,最本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与万物之间并无间隔,而是融为一体的。这个生活世界就是中国美学说的‘真、‘自然。”①“诗意”人生的回归,回归的是寻求自然本真的人生态度。而《浮生六记》所体现的审美世俗化倾向正是追求自然本真的体现。
袁宏道曾论“真”有云:“大抵物真则贵,真则我面不能同君面,而况古人之面貌乎?”②物贵于“真”,审美亦贵于真。中国古人长期受“立德、立功、立言”的儒家思想濡染,追求“雅”的即古的、正的、中和的,并以此作为立身处世的人生信条,使之不能直抒胸臆,表达真实情感。而“俗”却恰恰相反,没有繁琐的条条框框束缚人的真性情,人们可以随心所欲、畅所欲言,所以“俗”和“真”紧密相连。
沈复为人率真不做曲意逢迎的伪君子,因此一生坎坷,阅尽人世沧桑变幻。根据沈复对其入世经历的描述,按照儒家之理,他理应安心跟随石韫玉、齐鲲做幕宾,获取朝廷官员的庇护以谋取名利。而他却不甘愿受此束缚,在提到幕僚生活之时,总要附上一句:“此非快事,何记于此?”,甚至在《浪游记快》中言:“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狀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可见,沈复对黑暗混乱的官场嗤之以鼻,不愿为争名夺利同流合污,迷失自我。另外,《浮生六记》中与“俗”紧密相连的本真人生态度,不仅体现在沈复不愿沉浮于官场追求功名利禄,而且更表现于他在生活中的真性情流露。沈复与其妻子芸娘都是“真性情之人”,他们会为宇宙自然变化而感叹,为盆景被“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而心碎,若没有本真的性情,很难表露出这般动人感触。两人又喜爱吟诗品茗,侍花作画,游山玩水,将审美情趣寄托在自然朴实的世俗生活之中。沈复本人也对自己的审美倾向在《浪游记快》的开篇中做过明确看法:“余凡事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③与袁宏道所反对的千人一面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反对人云亦云论美,主张遵从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来欣赏画作、体验山水。这种惟有真才能见其美的见解,摆脱了“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形成“无所不假矣”的后果。
(二)审美趣味日常化
“雅”在古代社会是封建等级地位的象征,平民百姓难以触及,而“俗”则是人们真切朴实的生活。但世俗的生活如果能以审美的眼光去观照,也会使人体验到一个充满情趣的意象世界。沈复笔下的《浮生六记》没有一味追求文人所向往的高雅审美,也没有严格遵循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而是在日常生活的点滴趣味里甘之如饴,获得审美体验。
车尔尼雪夫斯基从“美是生活”的论断出发,把美看作是日常生活中客观存在的东西。黑格尔虽然认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但在他的《美学》中却多次称赞荷兰画派对他们日常生活画面的描述。《浮生六记》也同样对世俗生活的美有一种憧憬与神往。《闺房记乐》中写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有一处废弃的王府,其园“饶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虽然繁华不复,但依然生机勃勃。沈复夫妻两人租赁了此地居住,在这个简朴的田园中无拘无束、闲适安逸的生活,种菊花、钓池鱼、观晚霞、吟诗句,享受着世俗生活的美妙安乐。《闲情记趣》中对日常生活趣味美的描写更是无处不在。幼时,沈复为把世人皆讨厌的蚊子观察细致,将其留在蚊帐中,并喷烟雾以营造鹤舞云端的缥缈之美。又常常蹲在土墙凹凸、花草杂生处无限遐想,遨游在自己的小天地中。成家后,沈复与妻子更是喜爱在生活琐事上费尽巧思,如芸娘以巧思将草虫制作成标本装饰花瓶颇得沈复夸赞,“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见者无不称绝”,他感叹芸是“求之闺中,未必会有此会心者”。
可见,沈复与芸娘作为感性的生命个体,始终以自适自娱的诗意态度感受和创造生活的美好。他们将审美趣味寄托在日常生活之中,尽管是布衣素食、琐碎之事,但同样能够营造出诗情画意的浪漫意境。
(三)对情爱的直言不讳
世俗离不开情爱。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人们深受理学禁锢,认为人的情欲、私欲则是不道德的,是“俗”的,所以世俗的情爱不可登大雅之堂,理受到摒弃和排斥。而明代许多思想家则持不同观点,在他们看来,“情”就是人性,是美的,应该得到满足。袁宏道认为食色之性是人的正当需要。汤显祖提出“唯情说”,主张人生而有情,“情”是人生的动力。黄宗羲的“文以情至”,顾炎武的“诗本于情”,也都在强调“情”的重要性。
沈复在《浮生六记》中直面情爱欲望,大胆挣脱封建理法的束缚,将自己与芸娘志趣相投的夫妻生活生动展露。书中以《闺房记乐》这一部分直接写了他与芸娘的恋情生活,两人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不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选择,打破了封建婚姻观念的束缚。其中对洞房花烛夜的表达更是如痴如醉,毫无造作扭捏之态,“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春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更是打破儒家“温柔敦厚”的诗学传统,文字艳而不妖、情爱乐而不淫,生动地把男女之间至纯至真的情感表露无遗。而后,沈复也记录了很多他与芸娘夫妻间的亲昵之态、非礼之行,完全把封建礼教对夫妻间相处应有的规矩戒律置于脑后。然而由于这种行为举止与正统思想的背离,也导致了沈复和芸娘后来被逐出家门。此后,两人的生活虽富足闲适之日少,贫困窘迫之日多,但仍不离不弃、真情相伴二十余年。尤其是沈复对芸娘弥留之际的描写,更是字字透露着情与泪,芸娘以“来生”二字寄托着对沈复的深情,沈复也在全书的字里行间皆表现出对病逝妻子的怀恋和不舍。
沈复身体力行了对情爱之俗的珍惜和向往,表达了他对纯真质朴情感的思想态度。这种对世俗情爱美的大胆描绘是对理学禁欲思想的反抗,也是明清文人在文艺创作时审美意识的转变。
三、《浮生六记》审美世俗化的当代价值
《浮生六记》将审美意识观照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把美和生活、美与个体的融合恰当。这不仅对当时审美风尚转变具有重要意义,也对当下审美大众化进程,所出现的过度追求娱乐化、表面化问题的解决,具有一定借鉴和启示价值。
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加速了审美大众化、日常化的进程,但也带来了诸多问题。因此,在这种现象下的生命个体,缺乏认识自我和真正发现美的能力,难以从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培养出纯粹的审美格调,获得“诗意人生”的审美体验和感受。
那么如何使当代大众生活真正走向审美化?沈复在《浮生六记》中给了我们一些启示价值。沈复所表现的抛却高雅而追求现实生活美的审美化倾向,正是现代人生活所向往的“高雅”与“精致”,这似乎也在提示我们在追求审美化生活时既要积极乐观,留心日常生活的趣味美,也要追求本真的自我,体现个体感性生命的真实美。真正的审美化生活不是东施效颦,而是独抒性灵、闲适自然。《浮生六记》记录着沈复的独特个性,无论是插花盆景、園林建造,还是吟诗品茗、游历山水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正可谓“余凡事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另外,真正的审美化生活还应该是追求本真的自我,体现个体感性生命的真实美。沈复与妻子陈芸品论“臭腐乳”“虾卤瓜”的诙谐意趣,是毫不矫饰、真纯质朴的,是夫妻真情实感在日常生活中的外化体现,虽为琐碎日常,但仍使人感受到生活的自然和谐之趣。
总而言之,沈复用《浮生六记》记录了他生活与审美相互交融的一生。他审美态度所表现的世俗化倾向,不是对生活肆意享乐的推崇,更不是庸俗、媚俗,而是教会人们以一种简单质朴的生活态度,在“俗”中体味人性的自然本真、生活的平凡闲趣、爱情的至纯至善。当然,沈复《浮生六记》的生活审美态度自然也有糟粕的部分,他生活在封建社会,所表现的美学思想是当时时代的产物,放到当下必定具有局限性,所以今天的学习不能生搬硬套。但是它蕴含的文化价值和美学意蕴也的确不容忽视。沈复对于日常生活的审美表达和对夫妻之情的真挚倾诉,把美放置到平凡日常的生活理念值得相关学者作出进一步的探究,本文只是一个探讨的开始。
注释:
①叶朗.美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②(明)袁宏道.丘长孺[A].袁宏道集笺校(卷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③(清)沈复.浮生六记全鉴[M].杨增良,译.北京:中国纺织出版社,2017.
参考文献:
[1]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2]朱志荣.中国审美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3]胡林,谭容培.明清文人审美心态世俗化研究[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2005.
(作者单位:中国戏曲学院)
作者简介:倪藤(1997-),女 ,汉族,山东菏泽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艺术史与艺术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