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杨凤喜
父亲和老潘的友谊始于那个羞于启齿的下午。
暑热难耐,父亲听不惯空调的噪音。空调嗡嗡嗡叫,父亲说:“就像有人拿着狗尾巴草一直在肚子里搅和呢,翻肠倒胃。”父亲很少使用比喻句,我把他接到城里后他甚至说话都很少了。
那天下午,我和妻子上班走后父亲决定到院子里纳凉。一出楼门,热浪席卷而来,父亲眼前一黑,抬起胳膊遮挡着阳光,急匆匆向小区广场走去。他那样子不像是去纳凉,倒像是心事重重去寻找丢失的农具。
广场东北角有个L 形游廊,木梁上爬满常青藤,那确实是纳凉的好场所。父亲还没有走到广场,看到游廊里坐着好多人,他们摇着扇子,喝茶聊天。父亲收住步子,好像见不得人似的,转身向小区后边的小广场走去。
小广场西南角有个六角凉亭,旁边种着几株玉兰树,玉兰花早已开败。之前父亲造访过这座凉亭,站在亭子里看别人下棋。父亲老远就看见凉亭里又有人下棋,听到拍打棋子的声音后难免有些兴奋。他加快步伐,快到凉亭跟前时两个老头吵了起来。两个老头吹胡子瞪眼,棋子拍得啪啪响,父亲转身离去。
就这样,父亲在小区里游荡了将近半个小时,终究没有找到纳凉的场所。如果小区像村子里一样,到处有威风凛凛的大柳树就好了,父亲也许会这样想。小区的楼房盖得一模一样,一楼的人家都用木栅栏围着个小院。父亲顶着烈日一边往回走,一边欣赏小院里种植的豆角、黄瓜、西红柿。他的嘴里嘟嘟囔囔,对城里人干的农活不以为然。有一户人家小院里种着棵杏树,它的半边枝条都伸到栅栏外边,墨绿的树叶间点缀着金黄的杏子。父亲忍不住停留了一会儿,他想到瓜田李下的道理,赶紧离开了。
就在这当儿,父亲产生了尿意。我把父亲从乡下接来时他带了一捆甜草根,他认为甜草根泡水喝是人世间最高级的饮料。父亲还带来了他那个漆皮剥落的搪瓷大茶缸,出门前他灌了一肚子甜草根水。天这么热,他还以为喝下去的水会通过汗腺排出来呢。
也许是因为步履匆忙,父亲的尿意越来越急迫。他顾不上热了,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奔跑起来。他穿过小区的行车道,柏油路冒着热气,踩踏上去后那种绵软的、拖泥带水的下沉感加剧了他的尿意。他终于来到我们家楼下,准备开门时却发现不对劲。一楼东户小院里也种着黄瓜和豆角,靠近阳台这边架着一根竹竿,一到礼拜天竹竿上便搭满衣物。父亲没看到那根竹竿,黄瓜和豆角架好像也变了样,他以为自己走错了。他举着脑袋望了望,好像发现什么名堂似的,转身离去。
父亲跑到了前面那幢楼下,还是觉得不对劲。他又跑到后面那幢楼下,越发糊涂了。他疑神疑鬼地返回我们家楼下,辨识楼门前的花草树木后认定一开始并没有走错。他看到那根惹事生非的竹竿懒洋洋地竖在墙角。他顾不上责怪自己,匆匆打开楼门,撒腿往三楼跑。跨上三楼最后一个台阶时他觉得已经憋不住了。他夹着腿手忙脚乱地开门,月牙形的钥匙并不配合他,怎么也插不进防盗门的匙孔。他忙活了一阵,气急败坏地跺了下脚,一股热流喷涌而出。去他娘的,父亲说了句脏话。父亲如释重负,他在家门口把裤子尿湿了。
那一天,父亲穿着我女儿穿过的天蓝色运动校裤,上身穿着我替下来的短袖灰衬衣,脚下是松紧口灯心绒布鞋。父亲喜欢拾掇别人的旧衣服,他说一穿上新衣服就不会走路了。逢年过节,我们要给他新衣时,他总会皱着眉头推辞,好像逼着他受刑似的。
事已至此,只要父亲心平气和地把钥匙插进匙孔,他完全可以把防盗门打开。他把尿湿的裤子替换下来,清洗干净,谁都不会发现。父亲正准备开门时,身后的防盗门却有了响动。隔着门板和差不多一米五的距离,他听到对门老太太沉闷沙哑的咳嗽声。那是个多嘴多舌的胖老太太,父亲看不惯她,就像听不惯空调的噪音。有一次,我在阳台上看到胖老太太和父亲站在楼下聊天,老太太指手画脚,神采飞扬,父亲则耷拉着脑袋,好像小学生接受老师批评似的。父亲吃了一惊,他担心老太太嘲笑他,撒腿往楼下跑。
父亲冲出楼门,眼前又是一黑,湿津津的裤腿拖拽着他打了个趔趄。他跑到了行车道上,扭头看时老太太还没有出来。他想找一个僻静的、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把裤子晾干。烈日当空,晾干尿湿的裤子应该没什么难度。父亲踩着柏油路面,深一脚浅一脚往小区后边走,他已经跑不动了。一个打着遮阳伞的女人迎面而来,父亲急忙收住步子,扭身往回返。没走几步,他看到前面也有两个人,对门那个胖老太太也站在了路边。父亲腹背受敌,他觉得这些人成心围剿他。行车道对面是地下车库的入口,他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父亲从来没有进过地下车库。当他贴着墙皮经过升降杆,从那道大约四十度角的斜坡跑下去时,内心肯定装满了怨愤。父亲年轻时脾气暴躁,性格执拗,在我九岁那年,他和母亲发脾气时用擀面杖敲碎了家里所有的碗。他和村子里的李午生下棋,谁都不服气谁,蹲在大柳树下下了整整一夜,直到下起瓢泼大雨。时光磨平了父亲的棱角,三年前母亲去世后他越来越沉默了。假使父亲的脾气还是那样火爆,遭遇如此不堪后说不定会挨个儿把车窗砸烂。
地下车库空气潮湿,光线昏暗。父亲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低矮的顶棚让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阴冷的风从入口处呼呼吹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容易感冒,甚至引发更严重的病症,但他又不想从车库里走出去。像人生的许多时刻,他又陷入那种左右为难的境地。他果然打了个喷嚏,皱着眉头望着那些零零散散停放在黄格子里的车辆。有些车辆经年未动,车顶上落着厚厚的灰尘。他朝一辆庞大的越野车走去,并非对这辆车多感兴趣,更像是为了消解内心的落寞。他的两条腿冷冰冰的,提醒他尿湿的裤子根本没有干。
父亲刚走到那辆越野车跟前,身后传来一声断喝:“站住,干什么的?”这声音嘹亮威严,低矮的车棚扩音器般放大了它的音量。父亲吓了一跳,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缓慢地转过身来,只见一个穿着迷彩服的男人向他走来。男人和父亲年纪相仿,个头也差不多,一条腿有点跛,但步伐坚定有力。父亲想,男人一准是把他当成了偷车贼或者破坏分子,他挠了挠脑袋讨好般笑了。“哎呀老哥,你的裤子……”那男人突然间说,声音越发响亮。父亲慌忙用双手遮挡裤腿,他还以为他的两只手是两把芭蕉扇呢。男人哈哈哈笑起来,地下车库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声。
就这样,父亲和老潘相识了。
我承认,在我描述父亲那个下午羞于启齿的经历时发挥了想象。但父亲尿湿裤子的事实确定无疑,不可改变。
那天晚上,我回家时见阳台上晾着两条裤子。一条是父亲穿过的运动裤,另一条是洗得发白的迷彩裤。父亲从来没有穿过迷彩裤。见我回来,父亲从晾衣架上把迷彩裤取下来,放在沙发上摩挲着。我问父亲这是哪来的裤子,他没有回答。父亲笨拙地把裤子叠好,夹在肋下,走到门口却停下了,转身问我:“家里有没有酒,能不能给我拿一瓶?”
我疑惑地望着父亲。父亲很少喝酒,一沾酒他就会脸红。昨天我刚好看到一则老年人被骗的新闻,担心他落入某一种圈套。我问父亲拿酒干什么,父亲支吾着垂下了头。但很快,父亲把头抬起来,说:“我给老潘送一瓶酒!”他声音洪亮,甚至带有几分悲壮的色彩。父亲要用一瓶酒报答老潘的知遇之恩。
那是父亲第一次和我提到老潘。事实上,之前我已经见过老潘好多次了。地下车库入口那道斜坡旁边有一间屋子,老潘就住在那里。那屋子斜顶,大体呈三角形,面积不好测算,当初建它肯定有废物利用的意思,可以存放杂物。好在车库的顶棚高出地面一尺多,它有条窄窄的窗户,有人从车库旁走过,从里边看到的只能是脚。听口音老潘是河南人,他嗓门高,见了谁都会主动打招呼。就在父亲结识老潘的前两天,我停好车往外走,老潘正蹲在小屋前吃饭。老潘冲我喊:“一起吃饭吧!”他拖着一条腿冲我走了几步,把他的大碗递过来让我看,诚意十足的样子。他吃的是烩菜馒头,我当然谢绝了。
老潘给小区打扫卫生,一大早他就开始扫院。他弯着腰,挥着大扫帚不停地扫,好像和谁较劲似的。他拖着一条腿扫院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记住。秋冬时节,落叶纷飞,老潘的工作量自然会加大。一个礼拜天的早晨,老潘抱着一棵瘦弱的杨树使劲摇晃,想把树上的黄叶一次性清理掉。老潘一边摇一边为自己助威呐喊,把我女儿雯雯吵醒了。雯雯皱着没有睡醒的眉头到阳台上看了看,噘着嘴说:“这个老头怎么能这样,他就不知道心疼那棵树吗?”那时雯雯读高二,现在她已经读大三,老潘起码在小区干了五年了。
物业每月只给老潘发一千元工资,他的另一项收入是拣破烂。小区每幢楼前配置有两只垃圾桶,老潘时常会在垃圾桶里翻拣。小区拣垃圾的可不止老潘一人,但没有谁比老潘起得早,没有谁比老潘在垃圾桶前出现得频次高。老潘有一辆破旧的脚踏三轮车,隔一阵他就坐着马扎,在车库前把拣来的纸板整理好,蹬着三轮车卖到废品收购站。纸板码得老高,摇摇晃晃,老潘的三轮车咯吱咯吱叫,谁碰到都会赶紧躲避。
那天傍晚父亲走了半个多小时,他送给老潘一瓶“老白汾”,带回两罐头瓶萝卜干咸菜。第二天一早,他去地下室收拾了几个纸盒子,折叠整齐后又给老潘抱过去了。中午他问我,雯雯小时候骑过的自行车还有没有用,脚蹬都掉了。我说没用,下午他又送给了老潘。那两瓶咸菜我和妻子自然没有碰过,父亲吃得津津有味。我劝父亲少吃咸菜,他只是笑。父亲和老潘的交往日渐频繁。
一天吃早饭的时候父亲说,他中午不回来吃饭了。“你潘叔要请我吃他做的河南卤面。”他这样说。中午我没有回家,傍晚回来后我把车停到地下车库,一下车就听到老潘的小屋里传来说笑声。老潘声音洪亮,关键父亲的声音也不算低。父亲好像在和老潘开玩笑,我很久没有听到过父亲的笑声了。我匆忙从车库里爬出来,像无意中撞到别人的隐私。
父亲与老潘的交往让妻子产生了疑虑。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她一惊一乍地把我喊到阳台上。她拧着眉头指给我看,父亲跟随着老潘开始拣垃圾了。父亲抱着一摞纸板站在垃圾桶旁边,裤兜里好像还塞着什么。老潘探身从垃圾桶里抓起个砖头大的纸盒子,在桶壁内侧磕打几下,扬手丢在父亲怀抱里。“你快劝劝你爸吧,”妻子说,“这样下去不行的。”
类似的话妻子已经说过多次。自从父亲和老潘开始交往后家里的东西总是不翼而飞。前天少了一只碗,昨天少了几颗鸡蛋,今天又会少一块冻肉。“那些东西我不在乎,”妻子近乎悲愤地说,“但他总不能拣垃圾吧,这也太夸张了!”
我理解妻子,她是城里人,有点儿洁癖。我把父亲接到家里她本来就不情愿,从伦理上讲她又不能拒绝。从言谈举止间我可以感受到,她已经豁出去,甚至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父亲却得寸进尺。但我又不能和父亲说什么,父亲住到我们家也不情愿。正月父亲病了一场,我再不能让他一个人住在乡下。我冲妻子笑了笑。我知道自己笑得多么委屈,多么虚假。我的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天中午,我一回家妻子就冲到我面前,瞪着眼说:“你闻闻,你闻闻家里什么味道?”单位有点烦心事,我也瞪起了眼睛。我说:“你让我闻什么?你还不如直接说我爸是垃圾。”妻子气得跺了下脚,她还没有换上拖鞋。她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不通你为什么发脾气,你难道没有闻到刺鼻的烟味吗?”她跑到厨房,把垃圾桶拎来了,我看到两个烟头,而父亲并不抽烟。“他不应该随随便便把外人领到家里的!”妻子叫嚷,胳膊在抖,好在没有把垃圾桶摔到地板上。我压制着怒气,空调嗡嗡嗡叫,真像有人拿着狗尾巴草在肚子里搅和呢。
当天中午父亲又和老潘一起吃饭,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和我们共进午餐了。晚上他从老潘那里回来,妻子在洗碗,我在看电视,他坐到了我的身边。我隐约闻到酒味,扭头看时父亲的黑脸上泛起红晕。父亲笑了笑说:“我吃过饭了。”然后他垂下了头。看他腼腆的样子,分明有话要说。“我和你商量个事,”他又把头抬起来,搓了搓手,他的手皱皱巴巴的,洗得很干净,“是这样,我嫌家里热,我想去和老潘住。”
我怀疑父亲和我讲话的时候,妻子一直聚精会神地支棱着耳朵。没等我和父亲说什么——况且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妻子冲了过来。她系着围裙,戴着湿淋淋的橡胶手套。“这怎么能行!”她说,“爸,我们绝对不同意你住到地下车库!”她甚至挥了下胳膊,一滴水珠飞到我脸上。
但父亲十分坚决。我甚至怀疑他目睹了我和妻子的对峙,虽然我们的对峙并没有产生恶果。父亲说:“地下车库冬暖夏凉。”他说的仿佛是老家的窑洞。夏天快过去了,他一句话规划出去两个季节。父亲说:“我知道你们孝顺,但我和老潘在一起更有说的。”
第二天早饭后,我帮父亲把他的行李搬到地下车库。老潘在楼下迎接我们,妻子也跟下来。妻子说:“老潘你安的什么心,你想把我爸当长工使唤呀?”老潘敞着嘴笑,父亲的脸又红了。我的脸也烫起来,让父亲住到地下车库毕竟不是体面的事情。对门的胖老太太刚好买菜回来,妻子又唠叨了几句。老太太说:“老年人的心思你们搞不懂的。”这话倒像是给我们解围。
晚上回家后我感觉空空荡荡的,这种感觉女儿刚去读大学时也曾有过。妻子说,我们应该考察一下老潘,万一他心术不正,图谋不轨呢?我说,那就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你吧。妻子说,你没必要嘲讽我,你应该好好反省反省自己。好吧,我来到书房,之前父亲住在这里。我站在窗前往外看,虽然看不到地下车库。屋里还有父亲的气息,他把从乡下带来的东西装在一只旅行包里,那捆甜草根用报纸卷着竖在墙角。我躺在那张窄床上,它是父亲来之前买的。晚上我没有回主卧,妻子也没有喊我。
父亲分明快活起来,他和老潘一起打扫卫生,一起拣垃圾,出双入对。他也穿了一身迷彩服,两个人看起来像一对兄弟。父亲和老潘一起下棋,停好车后我听到拍打棋子的声音,他们吵闹着。我偷偷从地下车库另一个出口爬出去,生怕对他们造成惊扰。我想起来多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当我和母亲穿着雨衣找到那棵大柳树下,父亲和李午生已然被斜风疾雨淋成了落汤鸡,但他们蹲在柳树下岿然不动。一声炸雷响过,母亲歇斯底里地叫喊:“你们迟早要被雷劈的!”父亲是个臭棋篓子,他和老潘厮混在一起,又找到年轻时候那种无所顾忌的状态了吗?那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快乐。
暑假剩下不到二十天,我女儿雯雯回来了。她和同学去旅行,走了九个城市。一进家门她就和我吵了起来。她在院子里遇到了她的爷爷,她质问我:“爸,等你老了以后我让你去拣垃圾,让你住地下车库,你愿意吗?”我无言以对,她掩面而泣。她要把她的爷爷接回家,交涉了几次后和她的爷爷翻脸了。她说:“爸,也许不怪你,老年人的想法太奇葩了。”然后她就去看电影了。
父亲回家越来越少,甚至一个礼拜才回来绕一圈。入秋了,下了一场雨,父亲取走一些衣物。有一天中午,他用塑料袋给我们送回两只炖猪蹄,他说是老潘让他送的,让我们尝尝他的手艺。他匆匆离去,那两只猪蹄把妻子愁坏了。妻子说:“我越来越觉得那个老潘不对劲,他是个笑面虎,没安好心。”我不吭声,她跑到阳台上,“你过来看看,老潘那家伙果然在楼下候着呢。”我过去看,老潘和父亲呵呵呵笑,勾肩搭背地走了。
早晨起床后我会到阳台上待一会儿。父亲和老潘在楼下清扫卫生,我偷偷打量着父亲。父亲扫到我们家阳台对面,总会停下来往上瞅一眼,我匆忙把身子缩回来。我仿佛习惯了这种捉迷藏般的把戏,即便礼拜天也会按时醒来。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父亲,不至于将他遗忘。父亲独居乡下的这几年,我回去的并不多。好些时候我甚至会忘记父亲的存在,好像我已经没有了父亲,或者从来就没有过父亲似的。我体检了一次,医生建议减肥,好久没有开车了。
天气越来越冷,不知不觉间要过年了。年三十下午,我开车拉着父亲回乡下贴春联。老屋越发破败,院子里铺满落叶,屋门上结上了蛛网。父亲一边收拾一边叹气,拎起笤帚疙瘩赶走了蹲在墙头的一只野猫。走的时候,父亲又带了一捆甜草根,还带了一只乌黑明亮的砂锅。归程过半,父亲一直沉默着。父亲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坐在后座上,我试图体味他的感伤。我甚至想,如果不是结识了老潘,父亲断然不会在城里住下去。这么说,倒是要感谢老潘了。我从后视镜里望着父亲,想借此机会和父亲聊聊天,他却把眼睛闭上了。
妻子和雯雯逛街时又给父亲买了新衣,包括一套深灰色的保暖秋衣,棉布鞋,棉外套,雯雯还自作主张给她的爷爷买了一顶褐色的瓜皮帽。我们回家后,雯雯催着她的爷爷洗了个澡,逼着他把新衣换上。父亲在书房里待了十几分钟,雯雯催了三次,他才极不情愿地把门打开。雯雯把他扯到客厅,他耷拉着脑袋,缩着身子,两只手好像没地方放。雯雯说:“爷爷,帽子呢,你把帽子戴上呀!”雯雯冲进书房取来帽子,扣在父亲头上,父亲慌忙扯下来,藏在身后。父亲苦着脸哀求道:“雯雯,你饶了爷爷吧,爷爷穿上新衣服真不会走路了。”这话把我们都逗乐了。
妻子张罗了一桌菜,我开了瓶老酒,想和父亲喝几杯。父亲心不在焉,我清楚他惦记着老潘。刚才到地下车库停车时他已经把甜草根和砂锅送到了老潘的小屋里。但我不可能把老潘喊到家里吃年夜饭,父亲也不应该和老潘吃年夜饭。我索性和父亲聊起了老潘,妻子又把耳朵支棱起来了。我问父亲老潘为什么过年都不回家,父亲说,老潘四十多岁就离婚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并不好,小儿子还有残疾,老潘隔一阵就会给他手机上转点钱。我又问,老潘不是河南人吗,怎么会跑到这边。父亲说,老潘本来是跟着老家的工程队来盖楼房的,结果老板跑了,追了两年债,他干脆不回去了,在哪里还不是过日子?妻子插话说:“爸,不管和谁相处您也要多留个心眼,您太实诚了。”父亲说:“老潘绝对是可以信赖的好人。”或许是因为喝了点酒,父亲声音洪亮,甚至有斩钉截铁不容辩驳的意味。妻子垂下头,没有再吭声。父亲却叹了口气,接着说:“可老潘太固执了,他的腿是喝假酒喝坏的,股骨头坏死,现在还可以治,但他死活不肯做手术。”父亲这么说,妻子又把头抬起来。
年夜饭也就吃了半个多小时,雯雯连饺子都没有吃,捧着手机回她屋里去了。妻子怀疑雯雯在恋爱,感叹生个姑娘太让人操心了。雯雯离开餐桌后父亲也站了起来。父亲说老潘还等着他,他也不管我们怎么想,端了碗饺子匆匆走了。父亲出门后妻子戏谑道:“瞧瞧,在你爸眼里老潘比你更重要。”这话说的,妻子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老潘的呼喊声。老潘的河南腔醉汹汹的,关键他嗓门大,他的喊声恐怕附近几幢楼的住户都听到了。老潘喊:“老刘,老刘你下来呀,老刘你个王八蛋说话不算数。”妻子跑到了阳台上,说:“这个老潘太不像话了,大过年的他怎么能这样!”她的脑袋蹭到了挂在晾衣架上的红灯笼,探身往下看。我也来到阳台上,不多时楼门开了,父亲端着饺子急匆匆跑出去,老潘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老潘夸张地笑,又喊:“老刘,我等得花儿都谢了!”然后两个人又勾肩搭背地走了。
一楼有户人家阳台上挂着串串灯,五颜六色的灯光闪闪烁烁,我和妻子目送老潘和父亲消失在拐弯处。妻子说:“我有一种直觉,你爸迟早会被这个老潘带到阴沟里的。”我不吭声,她扭过头来问:“你爸那五万块钱不会被老潘骗走吧?”怪我多嘴,我曾告诉妻子父亲攒着五万块钱,那是他多年的积蓄。我愣了愣神,向书房走去,妻子当然也跟来了。父亲从乡下带来的物件都装在那只旅行包里。我把旅行包打开,看到许多熟悉的小零碎,有马蹄钟、卷尺、像章、鸡蛋大的鹅卵石,有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有一只干枯的牛尾,我记得它以前挂在我们家屋门后边。还有两个皱巴巴的笔记本,有一本厚厚的包着陈旧的牛皮纸书皮的《水浒传》。我翻了翻笔记本,无非是些简单的账目,父亲会写的字并不多。《水浒传》里夹着三张存折,加起来五万多块。我是蹲着翻看父亲的旅行包的,妻子站在一边。等我把《水浒传》合上,突然间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我是说我的思维被妻子带偏了。我把《水浒传》丢到包里,愤怒地把拉链拉上。我再不想和妻子说什么了。
眨眼到了元宵节,傍晚我让雯雯喊父亲回来吃饭。现在,让父亲回来一趟好像成为一件作难的事情。假期本来快结束了,因为疫情原因雯雯要延迟返校。雯雯显出来不耐烦,和她的妈妈绊过几次嘴,坐到餐桌前划拉着手机一言不发。父亲仍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肚子里也窝着气,喝了口酒后突然问我:“你说俄罗斯和乌克兰会不会发生战争?”我愣了愣神,没想到父亲关心国际大事。我说:“这个不好说吧,我可没有研究过。”父亲说:“我觉得会,因为有人想让它们打,但老潘认为不可能发生战争。”我没有吭声,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在哪儿看过的一句话:经济不发达的地方饭馆多,混得不好的男人关心政治。这话好像和父亲没什么关系吧。父亲说:“老潘这个老顽固,他说俄罗斯连乌克兰的一根脚趾头也不敢碰,乌克兰有大后台,我觉得普京根本不吃这一套。”我想笑,我承认这些天肚子里也窝着点气,或许是一种节日病吧。父亲又说:“这次我肯定赢,我就不相信治不了老潘。”父亲脸上泛起红晕,嘴角挂着白沫,越说越带劲了。父亲说:“这次老潘要输了,他就做手术,把他的腿治好,你们医院有关系吗?”原来两个老头下了赌注。
即便如此,我也没把父亲的话当回事。过完正月十五事情便多起来,我出差走了三天,傍晚回家时父亲在楼下等我。我老远就看到父亲在楼门前徘徊,匆忙跑了过去。父亲看到我后也有点激动,急匆匆走几步,好像要和我握手似的。父亲说:“你出差了?”我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父亲很久没有喊我的名字了。我问父亲:“爸你有什么事?”父亲说:“也没什么事,我是说要不你把那台旧手机给我用吧,我想要一台能上网的手机。”父亲还住在乡下时我就想给他配一台手机,他坚决不同意。现在倒好,他主动提出来要手机了。我匆忙点了点头,第二天中午下班后把手机交给了父亲。我把手机调配好,把自己的号码存上,教他怎样上网看新闻。父亲皱着眉头听我解说,突然间磨叨了一句:“老潘他别想糊弄我,俄罗斯和乌克兰肯定会打起来。”我这才想起父亲和老潘打赌的事。
2 月24 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星期四。下午机关召开作风整顿会,领导正讲话时父亲给我打来了电话。我匆忙挂断,父亲又打了过来,我干脆关掉了手机。散会时已经六点多,我给父亲回电话,父亲很快接起来。父亲问:“你怎么不接我电话,我还以为打错了。”我问父亲有什么事,父亲提高嗓门说:“俄罗斯和乌克兰干起来了!”我又好气又好笑,他打电话是要告诉我这个。父亲说:“我赢了,老潘他没羞没臊的,还不理我,你和医院的熟人联系了没有?”我这才想起父亲和老潘的赌注。
我长短和医院的熟人联系了一下,打电话告诉父亲,父亲问我:“既然咱医院有熟人,红包可以不送吧。”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想到父亲那五万块钱,他该不会用自己的钱为老潘看病吧。果真如此,倒让妻子看了笑话。
我正准备回家,父亲又打来了电话。父亲说:“算了,你告诉医院的熟人,老潘不去住院了。”父亲唉声叹气的,突然提高声音说:“他娘的,老潘这家伙不可救药了!”我猜测“不可救药”这个词是父亲最近才学来的。父亲发脾气了。
在父亲气急败坏的讲述中,我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俄罗斯和乌克兰虽然打起来了,但老潘并不承认两个国家发生了战争。老潘认为俄罗斯和乌克兰只是发生了点小摩擦,就像两个路人不小心撞了一下肩,这能算是战争吗?“可那是真刀真枪干呀,”父亲说,“要死人的,怎么就不算战争?”
父亲电话里呼哧呼哧地喘,我想笑,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父亲突然间转换了语气:“你好歹是个领导干部,要不回来后劝劝你潘叔吧,他就是不想去做手术。”我支吾着,父亲又叹气了:“算了,天王老子劝他也不管用!”
就在这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翻看手机时听到院子里传来吵嚷声。我听出来老潘的河南腔,来到阳台上往下看,只见老潘和父亲正相互拉扯着。我吃了一惊,想往楼下跑,却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拽着脚腕。父亲喊:“你放开我,我要再吃你一顿饭我就是王八蛋。”老潘并没有撒手,他喊:“你本来就是个不讲道理的王八蛋,有本事你永远别见我。”两个人又拉扯,我突然间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妻子站在了身后。妻子“呀”了一声,叫喊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下去解救你爸!”这话说的,好像父亲被人绑架了似的。再往楼下看,父亲猛地把胳膊抽回来,撒腿向行车道那边跑去。老潘又吼了一声,一瘸一拐去追。两个黑影很快便消失在暗色里。
我还是来到了楼下。我沿着行车道绕了一圈,并没有看到父亲和老潘,也没有听到他们的吵嚷声。我在地下车库入口处停留了一会儿,肚子里翻滚起隐隐的不安。我是说如果父亲和老潘闹僵的话,他就会从地下车库搬回家住。我更操心的是他会不会赌气跑回乡下。我想给父亲打个电话,掏出手机又塞回了衣兜里。
好在第二天一早,我在阳台上又看到了父亲。父亲和老潘相随着拣垃圾,有说有笑,看起来和平素没什么区别。走到我们家楼下那只垃圾桶前,父亲抬头往上看,我又把身体缩回来。来到单位后,父亲给我打来了电话。没等我开口,父亲就磕磕巴巴地说:“昨天晚上我和你潘叔吵了一架,我们俩闹着玩呢。”我不吭声,他又说:“其实我能想到,就算他赌输了也不认账,他不可救药了。”然后父亲呵呵呵笑起来,他笑得有些假,更像是表达某种歉意。
好吧,但愿父亲和老潘的友谊地久天长。古稀之年的父亲能够在城里有一位朝夕相伴、抵足而眠的朋友,无论如何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这样想,父亲拣不拣垃圾,住不住地下车库并不重要了。每每看到父亲和老潘出双入对,我的内心深处都会涌动起一丝宽慰甚至欣喜。我希望时间能停下来,希望父亲每一天都过得快乐。
但时间在流水一般地向前走,五一劳动节到了。我想喊父亲回家吃顿饭,女儿不在家,父亲回来会越发别扭。我又躺在床上看手机,看那些包罗万象的信息,看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是非恩怨。我感觉自己像一粒盐,融化在烟波浩渺中。这种状态下难免有一种负罪感,好像对不住生活,对不住旭日朝阳似的。转而又觉得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
或许是受父亲影响,我也关注起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局势。卢布贬值又升值,起起落落。4 月14 日,“莫斯科”号沉没,专家对此有好多种解读。5 月9 日,红场要举行阅兵。妻子又去逛街,我翻了几次身,不知不觉间两三个小时过去了。
傍晚时分父亲回来了。我听到开门声,慌忙坐起来,然后听到父亲谨小慎微的脚步声。一时间我甚至有些胆怯,担心父亲质问我,为什么五一节不喊他回来吃顿饭。我从书房出来,父亲驼着背站在玄关处。他顶着一头灰白的头发,背驼得更厉害了。“爸——”我喊了一声,父亲冲我笑,他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是这样,”父亲说,“我回来请教你一个问题。”父亲耷拉下脑袋又抬起来,“你好歹是个领导干部,你觉得红场阅兵时俄罗斯会向乌克兰宣战吗?”
“爸,这个,这个不好说吧,军事专家有好几种解读。”我耷拉下脑袋,担心父亲责怪似的。“我觉得很有可能,”父亲说,“如果俄罗斯宣战,老潘他还能怎么狡辩,他只能愿赌服输,他必须去做手术。”父亲的声音越来越高,说完后他在头顶上挠了挠,他的另一只手握着手机。
我不知道和父亲说什么好,看来他和老潘打赌的事并没有了结。这当儿我必须承认,当父亲回来时最感到别扭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我想留父亲吃顿饭,但他还是走了。“爸,俄罗斯也许会宣战吧。”我把父亲送到门口时说。我说了一句废话。
5 月9 日很快就到了,我有意无意关注着这个日子。北京时间下午3 点,俄罗斯要在红场举行阅兵。这天中午我没有回家,在机关食堂吃饭时父亲又给我打来电话。我以为父亲要问我俄罗斯是否会宣战,父亲却焦急地告诉我:“你潘叔找不到了!”我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嘶哑的嗓音颤抖起来。父亲说:“你潘叔一大早就找不到了,你说我要不要报案?”父亲居然想到了报案,未免有些夸张。我说:“难道老潘还能让人贩子拐走?没必要报案吧。”父亲却哭了:“我的儿,你根本就不明白,是我把你潘叔逼急了,他不想做手术,逃跑了。”
父亲哭,我决定回去一趟。出租车驶进小区,一下车父亲就向我跑过来。父亲呼哧呼哧喘着气,收住步子后龇牙咧嘴,嘴角的皱纹不停地抽动着。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遥远的往事。读初二那年,我不想读书了,母亲揪着我的耳朵训斥我,父亲站在一边也是这副样子。父亲又问我:“你说到底要不要报案?”我笑了笑,虽然我觉得不应该笑。我说:“爸,老潘说不准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父亲反驳:“不,他是被我逼走了,他怕做手术。”说完他蹲了下来,抱住了脑袋。
问题是父亲把我喊回来有什么用?下午我又要出差,我安慰父亲几句,然后就走了。我走出去老远了,扭头时父亲还蹲在路边。
当晚,我在宾馆给父亲打电话,第二次打他才接起来。我问父亲老潘回来没有,父亲不吭声。我又问他现在他在哪里,他叹了口气。我想象他一个待在地下车库那间小屋里,或者蹲在车库入口处焦急地张望,未免有些操心。
出差第二日上午,我又给父亲打电话,他没有接。中午时妻子给我打来了电话,一接通她就夸张地叫喊:“你快回来吧,你爸和警察吵起来了,惊动了上百号人。”我忙问怎么回事,妻子说:“那个老潘不见了,你爸让警察帮他找,警察不同意,他就和人家吵起来。”我问:“现在还吵吗?”妻子说:“警察训了他几句走了,说这个老头纯粹是添乱。”我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是过去时。妻子说:“我说过,你爸迟早会被老潘带到阴沟里的。”
当晚我赶了回来。进了小区后我犹豫着是先回家还是先到地下车库看看,好像这个选择十分重要似的。一进家门,妻子就气呼呼地唠叨:“你说你爸的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我好心好意劝他,他还和我发脾气呢。”我丢下行李,转身从家里出来。
我往地下车库走,车库入口处有一个黑影,走近才看出来是老潘的三轮车,车兜里堆着一摞废纸板。我通过升降杆,从坡道走下去,背后好像被谁推了一把,脚步声响亮起来。没走几步我就看到了父亲,他突然间出现在坡道尽头,吓了我一跳。我使劲把步伐放慢,他在下边弓着腰望着我,身后是零乱的车辆。“爸——”我喊了一声,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回声。父亲叹了口气,扭身往侧面走,我跟随他来到那间三角形的小屋里。
小屋连屋门都没有安装,挂着棉布门帘。父亲并没有等我,我把门帘撩起来时他已经坐在床铺上。父亲把两只手摁在大腿上,头垂得很低,我闻到潮湿甚至霉变的气味。父亲搬过来后,这间三角形的小屋越发拥挤了,进门处摆着一只破旧的橱柜,电磁灶搁在一张课桌上,用木板搭的床铺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床的那边大致呈等边三角形,立着一只铁皮柜,堆放着杂乱的物件,紧挨着窄窗居然还装着一台旧空调。
关键屋子里灯光昏暗,我进来后一直低着头,虽然抬起来也未必会碰到屋顶。“爸——”我一时间有些哽咽,“爸你回家住吧。”父亲没有回答,更没有看我,他站起来扶着床沿走两步,然后又坐下,示意我坐在他身边。“爸,你还是回家住吧,既然老潘已经走了。”我又说,没想到父亲又哭了。父亲呜呜地哭,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沉闷的哭声很快就把小屋填满了。我坐在他身边,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父亲终于止住了哭声。他用迷彩服袖口使劲抹泪,或许意识到在儿子面前有点失态了。“我不该和你潘叔打赌,是我逼走了你潘叔。”父亲说,他的声音冷静下来。“我的儿,你说你潘叔还会回来吗?”父亲问我,此刻他的声音与我如此亲近,以至于我搂住了他的肩。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触碰过父亲的身体,或许我应该感谢老潘,或者感谢他的离去。“爸,”我说,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爸,老潘也许是和你开玩笑,过两天他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说完我笑了笑。父亲说:“他娘的,我也觉得他在和我开玩笑,他要不回来我打断他的腿。”父亲的话逻辑上说不通,但他笑了。
但我并没有说服父亲回家去住。父亲说,既然老潘会回来,他为什么要回去呢?父亲又给我解释,他知道我和妻子都孝顺,但他和老潘在一起更有说的。更要紧的是,说不来老潘会和他开几天玩笑,如果他搬回家住,物业把这间屋子收回去怎么办?老潘回来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父亲的话听来无可辩驳。我和父亲肩并着肩,差不多坐了一个小时。从地下车库出来,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轻松,这种轻松好像也没什么道理。晚上我还是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来到阳台上,见父亲正猫着腰在楼下打扫卫生。以往都是老潘和父亲一起打扫,这当儿他形单影只。
上午,父亲到物业替老潘请了假。父亲说老潘回老家几天,老潘打扫卫生的任务他会完成,请物业放心。父亲果然干得卖力,中午回家时我看见他又在扫,其实楼下已经很干净了。父亲也拣破烂,他戴着口罩和手套,探身从垃圾桶里翻拣。他在地下车库前把拣来的纸板打理整齐,捆在一起,搁在三轮车上。过了两天,三轮车上的纸板长起来,他并没有去卖。我从来没有见父亲蹬过三轮车。
早晨我去上班,一出楼门碰到了对门的胖老太太。老太太拎着几根黄瓜,左右瞅了瞅,用极低的声音问我:“小区好多人说你爸坏话呢,你知道吗?”我只好笑了笑。我不想听她转述所谓的坏话,又不好意思走。老太太说:“他们说是你爸把老潘赶走的,你爸想得到老潘这份工作。”我想替父亲辩解,又觉辩解够荒唐的。老太太说:“他们话说得太难听,他们说你爸人面兽心,还装模作样报案呢。”我有些生气,又觉没必要生气,好歹摆脱了老太太。
晚上回家后我想去和父亲坐一坐。既然我能听到这些说法,父亲恐怕也能听到。父亲和老潘不一样,老潘见了谁都笑呵呵的,高声大嗓地打招呼,父亲却沉默寡言。父亲只会生闷气,把所有的委屈藏在心中。但我又担心见了父亲后难以启齿,万一父亲并没有听到这些说法呢,我岂不是在煽风点火?等老潘回来后,这些荒唐的说法自然会烟消云散。
但眨眼间一个礼拜过去了,老潘并没有回来。父亲又和我商量,他还想报案,我好歹说服了他。“爸,”我这样劝慰他,“老潘肯定会回来的,他和你关系那么好,怎么可能不辞而别?”
又一个礼拜过去了,老潘还没有回来。这天晚上父亲回了趟家,他从那只旅行包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证。父亲说,物业要他登记一下,下个月要给他发工资。我发现父亲说话有点走神,疑惑地望着他。他把旅行包的拉链缓慢地拉上,忽然间扭头问我:“你不会认为是我逼走了老潘吧?”父亲瞪着眼望着我,那神情甚至让我有点怕。我忙说:“爸,怎么会呢。”父亲说:“可是工资我必须领,我把钱攒着,老潘回来后让他做手术。”
父亲走后妻子迟疑着问我:“你有没有觉得你爸的样子有点怪?”也许是怕我生气,妻子躲闪我的目光,但还是心有不甘地讲出了后面的话:“我是说有没有这种可能,你爸确实想拥有这份工作……”我瞪了妻子一眼,躺到书房看手机去了。
转天,我又碰到了邻居胖老太太。老太太问我:“那个老潘还没有回来吧?”我又笑,她接着说:“我听说老潘是个杀人犯,二十年前就犯事了,现在警察要抓他,吓得他逃跑了。”这话倒让我吃惊,到了单位后仍旧心神不宁。我给父亲打电话,他没有接,没到下班时间我便跑回了小区。我来到地下车库,还没从坡道上下来便闻到油烟味。父亲或许把门帘撩起来了,刺啦一声,他正在炒菜。我迟疑了一会儿,最终没有打扰他。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老潘还没有回来。每天早晨我都会站在阳台上看父亲打扫卫生,他干得十分卖力。但父亲没有再拣破烂,地下车库前那辆三轮车上的纸板没有再往高长,下了一场雨后反而塌陷下去。晚上我去和父亲坐了坐,他好像不情愿搭理我,我无法忍受父子间的这种相对无言。“爸,你还是回去住吧。”我这样说,父亲摆了摆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妻子也发现了父亲的不对劲。对,不对劲,她就是这样说的:“我觉得你爸不对劲了!”她上班走时在院子里碰到了父亲,和父亲打招呼时父亲正眼都没有瞅她。“要不这样,你带你爸去看看病吧,我怀疑他出了精神方面的问题。”她这样说,而且有充分的论据。
妻子很快又有了新发现,早晨我站在阳台上,她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边,指着楼下的父亲说:“你好好看看,我是说你爸的腿,我怎么看他的腿都有点瘸。”我瞪了妻子一眼,甚至想骂脏话。但我必须承认,父亲一条腿确实变得有点瘸。我怀疑他摔了一跤,跑下去问询他,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挥手把我赶走了。然后他瘸着一条腿继续使劲扫院。
事后回忆,就是在那天早晨,我发现父亲的样子和老潘越来越像。不光是那条不知真假的瘸腿,他弯着腰扫院的动作,他举手投足都和老潘越来越像。有一天早晨,当我碰到邻居胖老太太时她一惊一乍地告诉我:“你爸今天主动和我打招呼呢,他还和我笑,可他怎么讲的是河南话?”我吓了一跳,撒腿向后边那栋楼跑去。我越跑越快,看到父亲后才收住步子。父亲猫着腰卖力地扫,我喊了他一声,他并没有搭理我。“爸——”我又喊,他还是没有理我。我跑过去夺下他的扫帚,不由得哭了出来。“爸——”我又喊,“你为什么不理我,你还是不是我的父亲?”
我把扫帚愤怒地扔出去,父亲笑了。父亲的样子和老潘真像,他的笑声也像,他好像在嘲讽我。他歪着脑袋看着我,好像看不懂似的。我承认这时候产生了巨大的动摇,拿不准面前这个老头还是不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