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马 牛
6 月28 日。星期天。
不过,是不是星期天已经无所谓了。
大一大二开始离校,他们放暑假了。
大三呢,半个月前,15 号就开始离校了,现在,各宿舍也走得差不多了。
傍晚七点,社团最后一次聚餐,张敏请客。
也不AA 制了。
吃完,社团就解散了。
“一口香”十人圆桌的包间里,社团“大当家的”张敏坐主位,穿件黑T 恤,T恤上是她自己画的一张模糊的人脸,没画五官。
她左手边是邵洪,邵洪边儿上是黎娜、夏汗、霜苇、“老虎头”。
黎娜一直看着夏汗。她眼睛一刻也离不开他。好像夏汗是她的一个什么宝贵物件似的,她可不能把他弄丢,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霜苇看着张敏,和邵洪、“老虎头”说着他下午去东校音乐系小老乡那儿去了,那小姑娘怎样怎样,对艺术多有多有感觉。
“老虎头”和邵洪只是说无论如何今天可要多喝几杯,明天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张敏看着霜苇那件红T 恤。上面什么图案也没有。她看着看着不由得发起了呆,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什么红的东西,但绝不是被我们叫作T 恤的东西。
“七点了,咱就开始吧。”“老虎头”看看搁桌上的寻呼机显示的时间,说。几个月前买了这个二手摩托罗拉寻呼机后,以前的手表他也不戴了。
“行,那咱就开始。”张敏回过神儿来,清清嗓子,看看大家,说,“今天是咱社团最后一次一块儿吃饭,我请客!我们人还挺全,前半年加入的政法系和经管系那俩都离校了,又剩下我们啦!”
夏汗完全没胃口。
一种不知道自己饿还是不饿的感觉。
一种不知道自己的胃是不是还在自己肚子里的感觉。
他背后就是朝东开的窗户。
张敏坐的虽说是主位,坐北朝南,却在刚进门的地方。
空调开着,很是凉快,不过夏汗还是起身,把身后的窗开了条缝,“散散烟。”他坐下,点了根烟。
“老虎头”也说给他一根。
他平时不多抽,偶尔会来一根。
现在就是那个“偶尔”的时候。
夏汗扳着手指都能算出他这三年有过几次这样的“偶尔”。
邵洪会抽,有人发给他也抽。夏汗不记得他提过这种烟的味道那种烟的口感,所以,夏汗一直把邵洪划在不抽烟的人里。
但今天,邵洪也问他要了一根,点着。
“你们都抽烟啊,就霜苇一个不抽?”张敏说着,喊服务员拿盒烟,问他们什么烟,“老虎头”说红塔山。
啤酒还是平时的汉斯八度。邵洪知道。
菜,平时吃过的,没吃过的,凉的热的素的荤的酸的辣的,满满摆了一桌子。
汤,张敏选的是一大盆醪糟。
“我记得你们喜欢喝醪糟,就醪糟吧。”她看看夏汗和黎娜,说。
这顿饭从傍晚七点一直吃到夜里十一点多。
他们是最后一桌。
服务员过来说他们要下班了,前前后后催了三回。
“他们这不是夜市摊,”“老虎头”说,“夜市那边这个点儿才刚开始。”邵洪也说:“这种饭店一般也就到十一点。”
“咱要不要转到夜市去?”虽然舌头已经不听话了,“老虎头”仍尽力说着。他这种性格,还很少有放开的时候。
“算了吧,回吧,也差不多了,”霜苇说,“还有她俩呢。”他指的是张敏和黎娜。
“来,汗,虎皮豆腐!”黎娜给夏汗夹菜。
“西芹百合!”又一筷子。
邵洪和他对面的霜苇说着什么。
“老虎头”摁着寻呼机上的按键,也不知在看什么。
“你少喝点儿,”黎娜说夏汗,“都两瓶了。”
“啤酒没事儿,两瓶算啥!”邵洪不屑地要她看自己面前的空酒瓶,“我这都五瓶啦。”
“谁能和你比!”黎娜说着,又劝汗别喝了。
“汗,你自己选吧,你是听咱弟兄的,还是听你尕妹的?听尕妹的你现在就把杯子扣下,我和邵兄绝不再劝你一杯。”“老虎头”假装生气地趴在桌上,头也不抬地对汗说。
“‘老虎头’说得有道理,咱弟兄们就这最后一回了,难得高兴,”霜苇说着,又给汗倒一杯,对汗说,“你趁着你的量,能喝多少喝多少。”
他一说完,汗就端起来酒杯一口干掉,还让霜苇再满上。
黎娜一直拿眼睛看霜苇,给他使眼色,不想霜苇也喝多了,哪顾得上看这个,又倒了一满杯,汗又一口干掉。
邵洪和“老虎头”也不觉看呆了,他俩也第一次见汗这么喝酒,这么干脆,都说汗够意思。说着也都要给汗倒满。
黎娜见光说和使眼色没用,就开始用手挡过去的酒瓶。
“汗,你看咱尕妹……”“老虎头”故意拖着生气腔儿说。
“你啥时候想起说尕妹啦!”一旁的张敏忽然才反应过来,看着多少有点儿不悦的黎娜,就伸手拉着黎娜的手解释说,“他们说的尕妹不是说人不好的那个嘎,而是表示亲密、亲昵的意思。知道从哪儿来的吗?前半年去宁夏写生学的,西北那边儿人喜欢这么叫,你不知道,有阵子美术系这边儿可流行了,汗没跟你提过?”
“他估计都不知道,”霜苇说,“那阵子他过来得少。”
黎娜一听,又满心欢喜,就问起张敏:“哪个字?怎么写?”
“就类似咱这儿的情哥哥情妹妹那种……”邵洪闭着眼睛,突然也插话说。
“我那会儿喊王妮就成天尕妹尕妹的……”霜苇喝得也不少,仿佛还没和王妮分手似的。
张敏给黎娜说上面一个什么字下面一个什么字,说完,汗就问她哪天回,她说明天再待一天,后天走。
接着汗又问霜苇,霜苇说早呢,哪天封宿舍再回,他不着急。
“霜苇都不急,你干吗不再待几天?”汗又问张敏。
“待着干吗?我们宿舍都空了,就我一个了……”她这样说,汗没再说什么。
“除了‘老虎头’,还有谁要去夜市?接下来咱去夜市继续!”邵洪显然已经和“老虎头”商量好了,才这样问。
“别看他,我不会让他去的!”邵洪看夏汗时,黎娜瞪他,“他都这样儿了……”
邵洪又看霜苇,一向爽快的霜苇这次推脱着:“不行不行,眼睛都睁不开啦,我直接回宿舍睡觉,你们去吧。”
最后,从饭店出来,邵洪和“老虎头”果然拦了辆出租车,奔世纪广场夜市了。其他人直接往对面学校走。
黎娜要扶夏汗,夏汗推着不让扶,不让扶黎娜觉得也得扶,就嘴里说着不扶不扶过了马路才松手。
张敏拽着霜苇的胳膊,一路送到男生宿舍门口才丢开。准备回宿舍时,她问黎娜:“你咋回?还回得去吗?东校那边儿大门都关了吧?”
“是啊,我怎么把这都给忘了!”
“要是没地方,一会儿可以去我那边,不远,对面那排平房,从右往左第五间,105。”
黎娜说:“行,你先过去,我一会儿就去了。”
结果却没去。
霜苇一回宿舍就爬上自己上铺呼呼大睡。
夏汗正要上去,不想第一脚就踩空了,险些磕着,把黎娜吓一跳。黎娜就让他先到“老虎头”床上,又急忙把他的被褥枕头从上铺转到梁峰下铺,铺好抹平。可再看汗时,他已经鼾声雷动。她看看“老虎头”乱七八糟的床头,再看看自己刚铺好的床铺,又想到“老虎头”一会儿还回来,就叫汗起来睡梁峰床。她喊他,摇他,拉他,拽他,终于把那家伙弄了过去。夏汗一挨床,身子立即就自动朝里侧躺着,蜷起来,像个小动物。黎娜又给他脱了鞋,用毛巾被盖好,才拉把椅子在床边坐了,趴在床沿上,准备就这么趴一宿。
霜苇也打呼,而且比汗还厉害,响声还大。一开始,她完全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刚才拉夏汗手的画面。
“这不叫身体接触。”不论她怎么想,始终有个声音在她心里说,“只能说是你单方面地接触他,触碰他,因为对方处于无意识状态,完全失去对你的意识。所以,你所谓的身体接触在他那儿,完全无效!”
她也觉得那声音没错儿,可错有什么用,对又有什么用?没人情味儿!没一点儿人味儿!冷冰冰的,谁听!
她又抬起头看看他,他正背对着自己。哦,他的肩膀,脖子,乌黑的头发……都散发着她熟悉却从未亲近过的、他独有的气息……
后半夜,夏汗做了一个梦。他先是梦见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四周摆满各式各样的鲜花。每种花不知为何都拼命地散发着香气,要让自己的香盖过别的花的香。他觉得它们都疯了,“花儿也会发疯”。接着,他看到一边床沿摆满了带刺的玫瑰,困惑地想,“咦?有人用玫瑰在这儿做了道篱笆墙!我可得离它远点儿,上面都是刺!”可不等他挪身子,又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医院病床上,而是躺在一列疾驰的火车下铺。那些花儿顿时都不见了,但花香仍在,仍在车厢的空气中飘动。“这么香!”他暗自赞叹,“是哪个女孩的……”车厢里一个人也见不到,“可能都被高过人头的靠背挡住了吧,也可能整节车厢就我一个,再没别的乘客。很快就到终点站了”。但火车很快驶进一条隧道,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隧道,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半小时过去,每次他都以为要驶出去了,该驶出去了,结果火车仍自顾自地在黑暗中行进。“我不会死在这趟火车上吧?”有一刻他震惊地想到,“要是它一直这么开下去,永远都在这条漆黑的隧道里兜圈子。”那一刻,他开始怀疑火车是在隧道里兜一个死圈子。
这种情况下,唯一能给他抚慰、能把他从内心的惊吓中拽回来的,就是那丝丝缕缕看不见的游来游去的花香。他拼命吸着,感受着,后来都起身在车厢走着跑着,追随着那香气……“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是什么花儿的香。而且,竟然还有温度!谁闻过有温度的花香!还很滑!”直到最后一刻,火车突然咣当一声停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凑在床边的黎娜脸上闻着吻着,而她呢,正睁着双惊呆了的眼睛,什么也不做地看着他。他被她这么一看,仿佛一不做二不休的亡命之徒,不仅没收手,反而突然受到什么启示似的,加倍地吻她,吻她的脸、鼻子、眼睛、前额、下巴,吻她的脖子,再后来索性坐起来一把搂住她脖子,让她小巧的头躺在自己臂弯,俯着吻她的嘴唇,呼吸着她的鼻息,直到他们的舌头碰在一起。
八点了。
天已大亮。
何止是大亮,都已经开始热了。
太阳经过昨晚的休整,又变得精力充沛,再次发力,非要把这个炎夏继续下去不可。
窗台上的小闹钟不见了。被邵洪带走了。
“原来是他的。”汗躺在梁峰床上,搂着仿佛一夜之间变成另一个自己的黎娜,一个女版的自己的黎娜,对着窗外发呆。
蝉又开始叫了。
“今年夏天还没见过一只蝉呢,”他想着,任黎娜的鼻息一下一下扑在自己脸上、胸口,“一只也没见过,却已经听过了无数只的叫声。”
“以后,我就是你的尕妹了吧?”黎娜温存地说。
“以后你就是我的尕妹。”
“嘘——”她指指上铺的霜苇,要夏汗小声。
他不在乎地笑着,又一次吻了她。
黎娜坐起来,整理着头发,准备下床。他用眼神问她为什么,她指指上面,意思是:上头有人。
“我去下厕所。”她又小声说着,从他身上翻过去,穿鞋去楼道。
还是第一次有女生小声对汗说“厕所”这个词儿。
而且,还单独对他一个人说。
他顿时感觉多少年来世界上的男女厕所瞬间都接通了!中间隔着的那堵铜墙铁壁瞬间就被一只大手拿掉了!
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发生了!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一个叫黎娜的穿裙子、浑身散发香气的女孩子,竟然在他耳朵边儿赤裸裸地说要去上厕所。天呐天呐,她真是个尕妹,真成他的尕妹啦!
男生女生之间,男孩女孩之间,竟可以亲密到这种程度!可以像说“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那样说着“我去趟厕所”!而且,这句话刚才真的就从黎娜嘴里再自然不过地溜出来,眼睁睁地在眼前发生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汗这样想时,脑子里立即又冒出另一个声音,“谈恋爱不都这样嘛!女生就不上厕所,就你们男生上?她对你这样说,就已经向你敞开了她作为一个女生的私密词语空间。”
“私密词语空间……敞开……”汗念叨着,想着,“真不知脑子里怎么就冒出这么个词儿,怎么就能平白无故地冒了出来……”
黎娜回来,眼睛湿湿的。
一直用手抹着眼角。
显然哭过了。
而且,还没哭完。
大部分眼泪虽说止住了,但还有少部分,不听话地住外溢着。
所以,她就左边抹一下右边抹一下地回来,也不看汗,低头问哪条是他的毛巾,她用一下。
她一出去他就起来了。他哪儿还能躺得住!站在地上,趿拉着拖鞋,他对着窗外白花花的阳光抻抻胳膊,深呼吸两下,突然感觉宿舍不一样了!202 不一样了!相比昨天,现在这儿多了对儿谈恋爱的、情侣、恋人!他和黎娜!黎娜和他!中文系大三毕业生夏汗和英语系毕业生黎娜!他俩竟然还是高中同学!他还在放学路上鬼使神差地用自行车载过她一次!哦天呐天呐……太幸福太幸福的感觉……原来幸福的感觉是这样的……原来,这种感觉,这种堵在自己和世界之间的那堵围墙被推倒后,是这样一种畅快的感觉!……而这种感觉,霜苇竟然早就体验过啦……同宿舍的海泉也体验过,宏亮也体验过,军峰也知道,那谁谁谁也知道!凡是谈过恋爱有过女朋友的,原来都知道都体验过这种感觉!原来……原来自己竟到现在才知道!天呐天呐这太不可思议啦!原来爱情的感觉是这样的,完全不是以前想象的……
“什么样儿的?”心里有声音问。
“就是刚才我说的啊,和世界之间的那堵墙被推倒,那堵墙完全消失了的感觉嘛……”他回答着,“感觉和世界之间没了阻拦、阻隔,一切都变得敞亮、轻松、快乐、自由……就好比我现在呼吸的每一口空气,我都清晰地能感觉到它们,我是说我的鼻子和嘴巴,它们都能清晰地、强烈地感觉到空气的存在……我现在站在宿舍窗前,能如此肯定地知道自己此时是站在这儿,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我爱的是黎娜,吻的是黎娜,而不是任何一个别的女生……”
“越说越抽象!”那声音撂下这一句,溜了。
就在这时,黎娜抹着眼泪从水房回来。
“你哭了,怎么了?”他过去,无师自通地搂了下她,又捧起她的脸,看她眼角的泪滴。它们像几个透明的小精灵,不是从她眼睛出来的,而是从空气中不知什么地方知道了她眼角这儿,就赶过来,冒着不惜被随时擦掉的危险也要让她的眼角变得更美似的,附着在上面。
她说没事。搭着毛巾。
他再问,还是说没事。
他真不知她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直到她开始笑着问他:“邵洪和‘老虎头’一早就走了?”他这才去看那俩的床铺,果然已经空了,都只剩刚来时的床板。
“就好像他们从没来过一样,”他不由得恍惚了一下,“来了,铺好被褥在上面睡了三年,现在,被褥一卷,又留床板在这儿。就好像,他们来之前这张床板就一直等着他们了,后来等到了,他们在它上面或睡或躺,或站或卧,聊天争论闹别扭弹吉他,嬉笑怒骂一通,然后又走了,剩这两张床板独自在这儿静静地回味那些时光。”
“你想啥呢?”黎娜问。
“啥也没想。”他说着,又看看霜苇,见他仍呼呼睡着,就又搂黎娜的腰,飞快地亲她一口,她脸立即就红了。
就好像被霜苇看见了似的。就好像霜苇不早不晚在他亲她的那一秒从上铺腾地坐起,睁开眼睛,不用看就已经将他们这一举动尽收眼底。
又好像……完全和霜苇无关。无关乎霜苇这个外人。她脸红完全是出于她自己的娇羞,“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甚至都无关乎他夏汗,因为……在那一刻,汗不无绝望地想道:要是换了别人,比方说她对象不是夏汗而是英语系的另一个男生,刚才亲她的不是夏汗而是那男生,那“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还会出现吗?还会像阵馨香的微风飞快地从她脸上拂过吗?会吗?
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立即不让自己继续往下想。他知道继续想下去答案一定是肯定的。
到时他将逃无可逃。
他必须趁还来得及,还逃得掉,能逃则逃。
“我再这样想我就有病!”他狠狠地在心里这样说,“这样美好的黎娜,眼前这样善良、健康、青春、长发的黎娜……我脑子里都想些啥呀……”又一次,他感觉自己脑子里像是真的有个魔鬼。
三年来,黎娜已经变了。变得要身材有身材要长发有长发,甚至,她的脸型都比三年前长了些,以前偏圆的娃娃脸,现在都有瓜子脸的感觉了。
“也没听她说过减肥啊,”汗坐回梁峰下铺,不,现在是他的下铺了,远远地看着背对他瞅着窗外的黎娜,“她也瘦了,那种瘦得恰到好处、瘦得随便谁一看都会觉得美的那种瘦……而且,她披在肩上的长发,长发上看不见却无时无刻不在暗自飞舞的香气……Oh my god!哦我的尕妹!”越看,汗就越觉得不认识眼前这个黎娜了,越看仿佛眼前站的是个自己完全没见过的大美女,越看就越怀疑自己的眼睛。三年来,多少回多少次黎娜来找他,他们一块儿吃饭散步一块儿大笑争吵,这双眼睛怎么就没看见现在这样一个美女版的黎娜呢?这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隔老远,他似乎都能闻到她身上那种只有女生才有的、他已经亲近过的味道。
“她的体味,她的气息……”他不自觉地发着呆,想着,陶醉着。
“这一切不会是梦吧?”一个念头冷不防又冒出来,“不会是我梦到的吧?我现在不会还在梦里吧?我的天,不可能的啊,我明明记得昨晚的社团散伙饭,我们一群人在一口香喝啤酒……怎么可能是做梦呢……”
“我们去吃早饭吧。”黎娜走过来,背着窗口的光,被那些光推过来似的。一到他面前,又像是要让他看清一般,脸上身上立即就全亮了,被某只魔法之手点亮了似的。
她扫一眼床铺,第一次、显然不熟练地笑着向他伸出手,要他抓住,拉他起来。
“像是要和我跳舞一样。”他心想,“像是一位年纪轻轻就已经舞功盖世的舞林高手在邀请我与她共舞一曲似的。”
“当然当然!爱情嘛!哈哈!”胸口一个声音冒出来,对他说。奇怪,这次那声音不是从他脑子里也不是心里,而是从他胸腔冒出来的,大大咧咧地说,“外面就是舞台!她现在就是舞蹈家!绝世美貌绝世身材还绝世气质!她邀你去外面的户外露天舞台去共舞一曲!时间是一顿早饭的工夫!”
“一出宿舍楼一到天空下就是你说的户外舞台吗?”汗问它。
“当然!这栋楼外面的路面,校门口那儿,街道上,街道对面那些路边摊和饭店,这些都是你们可以共舞的舞台!都是你俩的舞台!你们的爱情舞台!观众,至于观众嘛……所有的路人,都是你们的观众!你们认识的不认识的,小卖部老板和老板娘,饭店的顾客甚至服务员,街上随便一个路人,所有的路人,他们无一不是你俩这场热恋之舞的忠实观众!你们就去吧!快快去吧!外面的观众都等得不耐烦啦!哦对了,除了人,还有外面的树、花、楼房、楼顶的每一根电视天线,它们也都是观众!地上和你们一样跑的狗、猫,甚至从不奢望被你们看一眼的蚂蚁、树叶树干上的毛毛虫、知了,也都是你俩这曲梦幻之舞的观众,甚至,只要你们一会儿一出校门,整座学校也会立即加入众多观众的行列,风也加入,云也加入,最后,最尊贵的观众,你知道是谁吗?太阳!就是天上的太阳!它才是所有观众中的头号人物,要知道,这整整一个白天可都是它带来的啊,都是它一个在忙活……”
“所以它在最好的位置,”汗开心地和那声音开玩笑,“不论到哪儿,它都在我们的正头顶。”
那声音笑着消失了。
“等我下,洗把脸走。”他说着,也拿毛巾去水房洗脸。
毛巾还是那条毛巾,暗灰格子的,几天前他在门口小卖部买的,大小厚度还是昨天的大小厚度,甚至上面香皂的味道也和昨天没什么两样……总之,它就是条再普通不过的随便一个小卖部两块钱就可以买到的毛巾……当然,夏汗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拿的是条毛巾,他说去洗把脸时,随手就从门口床架上看也不看就扯了到水房,用手接水往脸上撩,直到擦脸时他才意识到毛巾变了,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毛巾。它上面出现了一丝微妙的黎娜的味道。她身上的橙花味?不止。还有她这个人的味道,她皮肤的味道,身体的味道,她呼出的气息……
那种味道像层薄薄的看不见的物质,轻轻附着在这条毛巾上,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
“我们的爱情,原来就已经从这条毛巾开始了,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他幸福地察觉到,这条毛巾已经不再像之前的每一天那样完全属于他了。从这一刻起,它有一半归黎娜所有。
从宿舍出来,来到楼道,三年来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举动,他连注意都不会注意到的举动,现在也变得重大,隆重。
一来到楼道,他内心随即升起一个声音:“现在,你们正第一次一道离开宿舍,第一次一同踏上楼道的地面……接下来,很快你们也将第一次一同踏上楼梯……”
一切都变了。都变了。
之前一直是他一个人出宿舍进宿舍,下楼上楼,但从这一刻起,从今天起,他将和身边这个橙花般的女子黎娜一同进出宿舍、上下楼,这在之前从来没有过。
“我们就像是同一个人。”他在心里暗自惊讶着,“我走她就走、我停她就停,反过来也一样。我们像是连体的一男一女……我看着她时她也必定看着我,她拉着我的手时我也必定在拉着她的手……”
楼道没人,他又像被自动吸附到她身上那样搂着她,她也没抗拒,任由他这么搂着,仿佛这时她的沉默在说话,在说着:这腰就是为你这手准备的,你不搂谁搂。
一搂住她腰时,他都有种要把脸贴到她脸上的冲动。哪怕一下,就贴一下。似乎是想贴过去判断一下她还是不是他的黎娜,他的女孩。又似乎,自己的皮肤,男性的皮肤,生来就对黎娜那女性皮肤有种饥渴感,一旦有可能、有条件,就想亲近那细腻的、滑嫩的、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类皮肤。
在二楼楼梯口,他又紧紧搂住她吻了她,她闭着眼睛仰着脸,如同圣女迷醉于某种神启,任他索求。
吃过早饭,黎娜要夏汗陪她回宿舍一趟。
主教学楼,左右两侧的柏油路,右侧路上与教学楼相邻的大礼堂,礼堂南边从没进去过一次的办公楼……这些再熟悉不过的建筑,在这个空旷无人的早晨,仿佛都有了情感,都有了灵魂,都在无声地向夏汗倾诉着它们也是他母校的一部分。虽然他在西校,但它们却陪伴了走在他身边的女友黎娜整整三年。它们是那样熟悉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她的身体在它们中间或走或跑地穿行,习惯了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她的开心她的忧愁……而这些,都已经乘着时光的飞毯飞进了身后那三本厚厚的日历。
有一会儿,汗有意让她走在前面,他在她身后默默打量着她,有几次,他都感觉眼前这个黎娜与大一的那个黎娜,与自己第一次来这边教室找到的黎娜,已经判若两人。他不由得想:现在这个全新的黎娜,这个已经让自己爱得无法自拔的黎娜,和这东校的一草一木也不无关系吧。
他俩这次没走东边那条柏油路,走的是西边这条。路过大礼堂时,礼堂门口宣传栏贴的音乐系某某个人演奏会的海报还在……他又想到去年冬天黎娜建议他们社团往这边贴招贴的那会儿,那场没完没了的雪……他们去操场散步……那时在他这儿还认为是个包袱的黎娜……
“热死了热死了!”黎娜一路都喊着,不停地用手扇着凉,肩上的小包抖动得也一刻没停。
过了办公楼,再往南走一截,左手边就是食堂。食堂大门现在也静静地锁着,门前的台阶上,平时急匆匆的那些脚步那些裙摆那些汗味、香水味,现在也都不见了,只有蝉在枝头放声鸣叫着暑期校园独有的那份寂寞。
“快到了快到了,就在前面就前面!”虽说一直在树下走,黎娜还是一个劲儿地喊叫着。他俩绕到食堂后面,后面那条路直接就能到她们宿舍楼下。
“我先洗把脸!”汗看见路边树下有个水龙头,快走几步过去,哗哗往脸上抹两把,还问她要不要,她说不了,她回宿舍洗。
“本来就是为洗脸回来的,这都快到了……”她看着湿淋淋的夏汗,他身上T 恤前胸后背都湿了一片,他也不在乎,“走吧。”
“你回来就没别的事儿啦?你不是在202 水房洗过脸了嘛!”他问。
她一听就笑了,说:“那哪能叫洗脸!顶多就是……嗯……”她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可能……你们男生管那叫洗脸吧……”
听得夏汗莫名其妙。
食堂后面是音乐系L 形的二层楼,往常这儿总有各种乐器的声音,现在每扇斑驳的红木门都关着,锁着,睡着,仿佛它们这一觉都要睡两个月,9 月醒来一看,又换了一拨热爱音乐的十八岁男生女生。
路边开满了高高的蜀葵,红的、艳的,一小盘一小盘的花籽在枝头微微晃动。
汗看到这些花,立即想到以前小学时教室前面也是这花,就好奇地问黎娜:“你知道这些是什么花儿吗?”
“一丈红!”她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边走边叫喊着回答。
“一丈红?这名字好有魄力!”汗又想到武侠小说,想到《水浒传》里的一丈青。
黎娜站在宿舍楼前高高的台阶下,抹着脸上的汗,等他到了,才说:“你不会连一丈红也没见过吧?”
“见过,咋没见过!太熟悉啦!”
“连它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现在知道啦,你一说我就知道啦。”他笑着说。以为就过去了,不料她又看着他认真地问:“夏汗,你知道一丈红的花语是什么吗?”
“不知道。”
“想着你也不知道。算了,走!上!”
汗跟在后面,还想问她那花语是什么,不想她已经对着门房的大爷宣布他是她的谁了:“大爷,我对象!”她在小窗外面指指后面的汗,冲里面笑着,“我俩去我宿舍!”
想不到这么珍贵这么保密这么甜蜜的恋人关系,第一个得知的不是霜苇不是张敏而是宿舍门房的一个陌生的老人!汗一想到这儿,心里不由得一惊。但这也只是半秒钟的事儿,很快,他就被有人当他是黎娜男朋友的感觉,一种实实在在的、被不认识的人承认自己是黎娜男朋友的狂喜淹没了,仿佛更大的一朵浪花转眼就把之前的浪花吞没了……
宿舍已经空了。不,不是空了,也不是黎娜的舍友都离开回家了,不是的,是她们友好地、善意地为黎娜的爱情,为黎娜的新男朋友的到来,腾出了地方,挪出了空间,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在宿舍单独相处的机会。
“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她们的离校竟还有这层含义。”汗的目光在黎娜仍称之为宿舍的小房间里游走,“现在,它已经很难再称之为女生宿舍了,”他想,“除了墙上刘德华、周润发的大幅明星画没摘掉外,已经看不出有女生活动过的迹象,她们离去时带走的不止是她们的粉色被褥、裙子、化妆品,她们身上的女性气息,她们轻盈的肢体动作,她们百灵般婉转的嗓音,也都随她们离开了。那么,现在剩下了什么?就只有这间砖墙和水泥地面组成的房间。房间物质化的一面越发凸显出来。
“房间又回到了它应该有的样子,应该是的样子,它自己本来的样子。之前她们那些欢声笑语,宛如茶杯里绿茶的清香,现在这杯绿茶被时光老人喝掉了,茶杯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一只空空如也的508茶杯。”
“你等下,我去水房。”黎娜说着,拎了自己的洗漱用品出去,剩他一个在宿舍。
他之前也去过张敏她们宿舍。不过那个宿舍面朝东,又窄又深,西面墙上就一个小窗户,窗外一墙之隔就是他之前和黎娜吃凉粉炒馍的巷子。所以他印象中女生宿舍始终黑乎乎的,不想今天来的这儿却亮得刺眼,以至不得不白天都拉着窗帘。
“她们这宿舍窗户朝南。”他这样想着,走到窗前,拉开小碎花的窗帘往外看,“下面果然是音乐系的琴房。”他看着那排琴房的房顶,房顶上铺满的瓦片和这儿一棵那儿一棵的灰色瓦楞草,不由得看那些此刻正在户外的热浪中,在无风的早上一动不动的瓦楞草,看得出了神,“它们不就是我的大学三年嘛……它们身上的灰,不就是我这三年的调子嘛,我这三年内心的主色调嘛,它们身上泛出的绿,不就是眼下我仍在其中的青葱岁月嘛,至于不仔细看很难察觉到的那抹红,暗藏在整体的灰色主色调里的那抹红,和那抹同样不易察觉的绿混在一起纠缠在一起的红,不就是我一直无处可澎湃的一腔热血、我曾为之沸腾却最终还是不了了之的画家梦嘛……外面三十二三度的高温,不也正和我这株名叫夏汗的瓦楞草这三年来所处的荒漠般的处境暗暗呼应着嘛……哦,我这三年,我的大学时代,荒漠中的一株草,灰的,却还绿着,仔细看,还能看到草茎上毛细血管那样的红……”
这样想着,不一会儿黎娜就回来了。“喂,”她喊他,“看什么呢,外面有什么好看!”
“没什么。”他拉住窗帘转向她,却见洗漱后的黎娜像株精心修剪过的花儿似的,五官和发型在他眼里……都更加黎娜了!它们都在原来的基础上得到了强化,一种五官更有原先黎娜气质的五官,长发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披在肩上,而是被她高高地扎出一个清爽的马尾。好像现在这样的黎娜就是为他的眼睛、他跳动不已的心准备的。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看一幅画似的,凝视之前他作画的画布似的,都看得黎娜不好意思了。
“坐,别老站着。”她指指自己的床铺,“就我这儿还铺着床单能坐,坐吧。”又看看周围的床板,无情无绪地叹口气,“就我一个了,转眼宿舍就空了。”
汗立刻搂住她。看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着,于是像每个初涉爱河的男孩那样,也闭了眼睛在心里纵身一跃,跃入那道爱的激流中,和她一道被一个接一个热吻的浪头不断抛起,且一次高过一次,直至眩晕。
他紧紧搂着她,吻着她……她身上好像专门有朵针对他身体的花儿似的,只要一搂住她,那花儿就开了,向他展现着自己的妖娆,并试图将他吸附进自己的花房。
他们吻着,不自觉地吻到黎娜床上。
有一刻他睁开眼睛,见她仍陶醉地闭着眼睛,有半秒的时间他甚至都悲哀地想:这不公平,她全身心投入的时候,我却在偷看她,不公平……我怎么能这样……这就是我吗?
但很快,他就被黎娜迷醉的表情吸引了。他从没见过一个女孩子这样忘我的表情……双目微闭,呼吸比平时急促,嘴巴和他一样贪婪地吮吸着啜饮着对方爱情的琼浆玉液,哦,那生命中,年轻的生命中最稀有的珍宝……
她的表情,又像是被人们说烂了的爱情之神施了咒似的,整个人处于一种完全和外部世界无关的状态,全身心都沉浸在那美妙的热吻带来的神圣洗礼中。
吻,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洗礼。
不过,这也就一两分钟的工夫,很快他就又无师自通地顺势将她摁倒在床上。她躺在自己的枕头上,仿佛沉沉地睡了一觉那样缓缓睁开眼,满眼笑意、无比信任地望着他。
他捧起她的脸,又吻她人中,鼻尖,小巧的鼻梁,一路吻上去,眉心,前额。接着又吻了她的两只耳垂和耳朵后面。他把脸整个儿埋在她耳后,感觉着她耳后皮肤的温热和细腻,以及脖颈优美的弧度。
他把让她枕着的手抽出来,伸向她的皮带,皮带卡扣却被她追过来的手摁住。“夏汗!”她如梦初醒地急喊一声,仿佛树下不小心睡着的牧羊女喊着远处一只跑远了的叫夏汗的羊。她惊慌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的脸,手却不让开,仿佛说着:不行……真的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
这天早上十一点,1998 年6 月29 日周一早上十一点,夏汗在黎娜宿舍,在他的第一个女朋友宿舍,在他一早上还来不及用尕妹相称的尕妹宿舍,在上升到三十八九度的高温中,有生以来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在高空看见了自己。
他看见自己坐在黎娜的床上,一个英语系即将离校的大三女生的下铺,细红格子的棉布床单,床头浸满黎娜发香的枕头枕巾,已经被他弄乱的整整齐齐的夏被……他自己坐床尾,黎娜躺着,像平时那样又不像平时那样地躺着,在自己的床上……他俩,像两张被打出去的牌,被一只看不见的爱神之手打出去的牌,叫黎娜的那张牌已经稳稳地贴伏在桌上,舒服地满足地别无所求,他这张夏汗牌呢,似乎刚刚触碰到桌面,正犹豫着倒下后哪面朝下哪面朝上……
“汗,”黎娜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你回头给我画张画儿吧。”
“画画儿?”
“嗯,画张人像,就画我,怎么样?”
“肖像?”
“对,肖像画。”
“行啊,只要你给我当模特儿。”他痛快地说。说完,又犹豫了,“不过,我不一定能画像。”
“那没事儿。你就按你的方式画,按你擅长的画,只要是我就行。”
“没问题。不过……我怕画出来你都认不出是你。”
“都说了不要紧嘛……你画就是了!”
“那行!我已经很久没画了,都快一年了吧……怎么突然想起让我给你画画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躺这儿忽然想到了。”
“半身还是全身?还是头像?”
“你看,你决定。”
他看看她,说:“都可以,我觉得都可以,谁让画的是咱尕妹呢,画哪种的都行。”
她笑了。
坐起来,像个小女孩那样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一下,得意地哼一句:“尕妹就尕妹!”
一想到画的是黎娜,自己亲过吻过眼里心里的黎娜,散发着世上最美好气息的黎娜,他就恨不得立刻拿起画笔开始。
“我后来在家画画儿以后还没画过人像呢,”他说,“画的都是自己内心的东西。”
“需要准备什么,我跟你一块儿准备!”
“我想给你画个大的,一米八乘一米八的,怎么样?”
“基本上就是两米乘两米了,天呐,太大啦!”
“那就小点儿。”他搂着她,“一米二乘一米二的。”
“还大!再小点儿。”
“八十乘八十?两边都是八十厘米?”
这时黎娜指着墙上的明星画,说:“那么大就行。”
汗说那个大小画倒能画,就是得画头像了,没意思。
他想至少画个半身的,就说:“两张墙上的画拼起来那么大吧,六十乘六十怎么样?”
她想想,说也可以。
“什么时候开始?去哪儿画?这么热的天在哪儿画合适?”她急切地问。
他把脸贴在她脸上,闻着她好闻的味道,摇着她:“你说,今天下午开始都行。地方嘛,你这儿肯定不行,太热了,也摆不开,还是202 吧,又凉快又宽敞。”
“那霜苇呢?”
“霜苇怎么?你怕他看吗?看你当模特儿?”
她不说话了。
“他给王妮都画了不知多少幅了,那有啥……到时你就坐椅子上,和平时在那儿聊天一样,就行了。”
“行,只坐着就行吗?”她显然没见过他们画模特,自己也没当过模特。
“嗯。”说着,汗又开始用鼻尖蹭着她的鼻尖,任由她的鼻息扑着自己……
在校门口等公交时,夏汗想到张敏这会儿已经坐车走了,都忘了送她。昨天邵洪和“老虎头”也走了,现在202 就剩霜苇一个了。要不是帮一个美术培训班代课,霜苇说不定也走了。
正想着,不料黎娜问了他一个问题:“这不会是你画的最后一幅画了吧?”
这个问题如此悲伤,以致夏汗瞬间就把什么全都忘了。
他脑子里眼里心里,就只剩他和即将离他而去的画家梦了。
他知道答案。
答案就在那儿摆着。
在眼前摆着。
摆眼前已经一年了。
要是黎娜昨天不提画画,要他给她画幅画,他都想不起自己还会画画,还有过一个当画家的梦。
成为一个艺术家的梦。
“不知不觉已经一年过去了。”他想,“这一年里,大三这一年里,一幅也没画。想都没想到要画。大二的画家梦整个儿就已经翻过去了似的,它转过身似的不再与他面对面,且那背影显然已渐行渐远。”
“这会是你画的最后一幅画吗?”黎娜又问一遍。她认真地看着他,都像是逼问他。
“我不知道。会吧。也可能……”他都没说完的勇气,都没勇气把“也可能不会”这个短句说完整。
他咬着嘴唇。
眼睛盯着街对面,有意不看黎娜。
哦,这可真是个悲伤的问题。
从没谁问过他这么悲伤的问题。
而他,竟然还答了一半。
他,夏汗,还会有下一个理想吗?还会有另一种想成为的人吗?
会有吗?
他不知道。
他真不知道。
并且,他现在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那些遥远的捉摸不定的事。
车来了。他一把拉住黎娜:“咱打车去吧,别坐公交了。”
“为啥?”
他没说为啥,又重复一遍:“打车去吧。”
黎娜见他有气无力的样子,就说行。
她也不知他怎么了。
他们一趟出租,直接开到新华书店楼下的美术用品商店,买了颜料、调色油和乳胶,又让司机开到东湖市场南口那家布店扯了棉布,在距学校西边两个十字路口的街边买了锯好的木龙骨,这才又拎又抱地回了202。
回来才想起没吃中午饭。
“你连早饭都没吃,一定饿坏了吧?”她完全不知道出发前在东校门口,也就是一小时前,她问过的那个问题是那样让夏汗悲伤。
完全不知道。
黎娜想吃饺子,他们就去了一家饺子馆。
回202 就开始钉画框。
黎娜要帮夏汗扶着,夏汗说不用,他一个人就行,她还是要扶。夏汗说那你想扶就扶吧,递给她两根龙骨,让她呈九十度角支着。
他右手拿斧头,左手在龙骨上竖好钉子,不想一斧头下去,钉歪了,好在没砸到手。黎娜吓一跳,手被扶着的龙骨边儿划了道口子。
“没事没事,”夏汗赶快握住她手看情况,黎娜竟然还笑着说,“没事儿,不要紧。”
他不信。想了下,立即跑校门口买了创可贴回来。
“看把你急的……”黎娜坐他床上,捏着那根手指,“血都不流了。”
他撕开创可贴,黎娜以为接下来他该像爱情电影里的男主角那样帮她贴好,还用无比焦急的眼神看着她,担心地问她现在什么感觉还疼不疼,不想眼前这位叫夏汗的男朋友也只是撕开,仅仅到撕开为止。接下来,往眼前一递,意思是:你自己贴。
“自己贴就自己贴吧……他也算撕好了,总比没撕强……”她这样想着,放开摁着右手食指的左手,接过来两下就缠好了。上下边缘还缠得整整齐齐。
“看,还不错吧。”她举起手指,给他看,不料他只“嗯”一声,脸都没转过来,有意不看似的无所谓地盯着窗外。
“在想什么?”她问。
“没。”说完,他又说,“接下来你歇着,我一个人弄,很快就能钉好,我都钉过多少框子了。”她说好,就坐床上笑眯眯地看他忙活。
和之前的每个画框都不一样,这个,每个角,他都钉了双倍的钉子,四个夹角处的固定片也比之前钉得整齐,每颗钉子都齐齐地下去。
他一手拎起画框的空架子给她看,她直点头承认做得好,完美。
接下来绷画布,调乳胶漆刷画布做底子,他都没让她参与,就只让她看着。她也乐得坐一边儿细细看着眼前这个男生,像个木工那样做着手艺活儿,不时提醒他一句“当心”“小心小心”。
最后,全部工序都完成,夏汗把湿乎乎的画框往北边的窗户下一砌,“好了,接下来就等着干了。”他满足地拍拍手,“一干就能画了。”
“要多久?一晚上吗?”
“一晚上足够了。”他刚说完,正准备走到她跟前吻她一下以示庆祝,霜苇回来了。
“霜苇都回来啦,现在几点了?今天还什么都没干呢。”汗问黎娜。
不等黎娜看表,霜苇就说:“好家伙,我都忙一天了,累死我啦……”说着,就往床上躺。
“你新钉的?”霜苇见钉好的画框,又问汗,“好伙计哩,咱这学都上完啦人家离校的离校干别的的干别的,咱倒开始钉画框画画啦!”
“那有什么!我什么时候画画和上不上学有什么关系!”
“知道!我能不知道嘛……”霜苇在床上抻着胳膊腿儿,“刚才跟你开玩笑呢,我实则是打心眼里佩服。准备画什么?”
“画我。”黎娜坐南边下铺说。
“我也躺一下,累了。”汗说着,也躺自己床上。黎娜仍坐床边。
不过,他俩的右手就像有自己的意志那样,下一秒就自动拉到一起了。
夏汗觉得此刻黎娜的右手,有根手指不同于之前。
“食指,”他在心里说,“上面有个异物。”
“怎么想起让汗给你画画啦?”霜苇跟黎娜聊着。
“我也不知道,就是一时想起了,就和他去买了一堆材料回来,下午看他又是钉又是刷的……”
“什么是异物?”汗没听他俩聊的,自己在心里打量着这个词,“异,差异,不一样的,不同的。异物就是有差异的、不一样的、不同的物。不同于什么?不同于黎娜的手指。不同于她那根食指上的皮肉。这样一个物,一个异物,一定无关乎黎娜手指上的皮肉,一定是由另外一种全新的材料组成的。果然,创可贴的组成材料是布,是胶,是些许的止血药粉……”
他就这样任思绪自动地飘着,游移着。
黎娜知道他累了,也就没再打扰他,和霜苇聊着别的。
夏汗这时已经把什么都忘了。现在他闭着眼,脑子里只有黎娜的那根手指,那根包着异物的手指,“它像是一样新东西,既不是手指,也不是创可贴,也不是贴着创可贴的手指。那是什么呢……是种以手指和创可贴为基础、为原材料,生成出的另外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只能说来自于黎娜的手指和创可贴,但已经完全和那手指、创可贴无关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比如一男一女生了个孩子,孩子完全外在于父母,是父母之外的一个他者。现在,我摸到的、不时轻触到的黎娜那根手指,就是既非手指也非创可贴的那样一个东西。”
他睁开眼,见黎娜还和霜苇聊着他培训班的学生,这个那个的,于是又闭上眼,准备再躺会儿。
自己躺着,黎娜在床边坐着,不管她在干什么,和没和自己说话,眼睛里有没有自己,他都觉得安心。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说的安稳感、踏实感,让他感觉自己都像个小孩,或者老人,心安理得地被一个叫黎娜的女性照顾着,守着。
现在,他再感觉她那根手指,它又变成了现实生活中的一根手指,贴着创可贴的手指,一根实实在在的黎娜的右手食指。
不过,这次他的注意力、他关注的重点,已经从那根手指转移到了创可贴那件小东西——生活中随处可见,有时是教室的水泥地上,有时是走得好好的路上,他都看到过。那小东西被揉成一团,随意丢弃掉了。
但从它的那一小团的体积、肉色的布料上,任何人一眼就能认出它曾经敷在某人的一道伤口上,一两天,甚或三四天。后来那召它而来的伤口愈合了结痂了,它也就被揭下随手丢掉。这一小团通常沾有微量血液的布料,和白色粉色的口香糖完全不同,它从不黏人,不像讨厌的口香糖那样会黏在人的鞋底,也没口香糖那样经久不散的刺鼻气味,它什么都没有,只有安安静静地在某道小伤口上待过的经历,保护某道伤口的经历。现在,它却和口香糖一样被某些人随意丢弃在地板上、路上。
伤口?是的,伤口。这才是重点。重点中的重点。
想到这儿,他把手从黎娜那儿抽回来,像是远离一个能将他深藏于内心深处的火药库引爆的火星。
“黎娜!爱情!”他不由得坐起来,一面在心里惊呼着,一面又不相信地、做梦似的看着眼前的黎娜,触手可及、已经吻过、搂过而且以后可以随时吻她搂她的黎娜。
“还以为你睡着了,睡着没?”她温柔地问。
“没,眯瞪了会儿。”他说。
“不再躺会儿?看你是真的累了。”
“不了。”他用脚探着床下的拖鞋,“聊啥呢?你们聊得这么起劲。”
“聊我以前在职中的事儿。”霜苇也坐起来说,“我那时怎样不阳光,怎样痛恨这个世界,我有无限可能却又不能把它怎么样的这个世界,我来这儿以前内心可愤怒了,考来这儿慢慢自己调整才阳光起来。”
“我倒不知道。”汗在门口洗着脸,“没听你说过。我还以为你一直就这样。”
“哪里!根本不是!你不知道我来之前那个绝望!对生活、对人生、对世界,我恨不得把它们一拳捣烂……”
三个人又天南地北地聊了会儿,听了会儿磁带。黎娜看看表,七点半了,对汗说想先回去,累了,想回去休息。汗正要说还不到八点,这么早就回去,却没说。想想自己还躺床上歇了会儿,黎娜却自从她宿舍出来后,就要么跟他到街上跑,要么操心他做画框,后来霜苇回来,她也不好意思在自己床上躺会儿,就说行,我送你回去,不过,要回也得吃了晚饭再回吧。她说不吃了,她不饿。问他饿吗,他也说不饿,于是汗就陪她散步到东校宿舍楼下。
他想着送也送到了,自己该回了,不想黎娜临走了却淡淡地问他要不要再上去坐会儿,于是就又到了508。
快八点了,还是很热,三十二三度的高温。黎娜洗漱一番,他也跟着洗了把脸。他把窗帘哗地拉开,看看外面渐起的暮色,又再拉上。正要转身,不想被已经出现在身后的黎娜一把抱住。
黎娜从后面紧紧抱着他。
他想转个身,她不让。
她不让他动。
把脸贴在他后背上。
久久地偎依着。
他不知她哪儿来的情绪。
她怎么了。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女生也有主动的时候。只不过,过于含蓄罢了。就像黎娜现在这样。
把脸贴在男生衣服上、后背上,就觉得很幸福。
“这不幼稚吗?”他心里有个声音说,“这个大学都读完了的黎娜,心里实则还是个小女孩。”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她问。
“当然,那还用问。”他毫不怀疑。
“永远像这样,永远不分开?”
“那是。永远。”他信誓旦旦地。
“会不会有一天你不喜欢我了,喜欢上别人了……”
“不会的。我保证,永远不会。”他看不见她,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她的表情。
“要是真的那一天出现了,假如那天来了,你喜欢上别人了,你会提前告诉我吗?”
“我不会喜欢上别人的。”
“我是说假如……”
“就是假如也没有,没有假如。”他专注地聆听着她声音里的那份温柔。
“汗,你真的爱我吗?”
“那还用说!”
“真的爱?”
“真的。我保证。”
“爱我什么?”
“爱你什么……是啊,爱你……”汗被问住了,他认真地思索着,“爱你什么……”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答案,就说反正是爱。
她感觉到面对这个问题时他的为难,他的认真,在他背上无声地笑了。
“什么反正啊,我听说,人只要一说‘反正’,就开始不讲道理了,不讲理了。”她说。
汗从窗帘的缝隙看着窗外。天完全暗下来,暮色像种看不见的细纱,无声无息地落在外面的树上,屋顶上,屋顶的瓦楞草上,远处的高楼上……
不过黎娜说的“反正”这个词引起了他的注意。
“反正,就是反着和正着。一个事儿,反着说一遍正着说一遍,最后,‘反正……’,来得出结论,做出总结。”黎娜从后面放开他,他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这个叫黎娜的女朋友。不知为什么,她心满意足地笑着。
“又开始名词解释啦。”她打趣他。
“不是名词解释,不是的……”汗认真地说,“这已经和词语无关了。我说的是事实。在事情的现场、生活的现场,真就是这么回事儿。”他又极富耐心地要给黎娜说清楚自己想到的,“要是前面正着说清楚了,反着也说清楚了,最后这个‘反正’就不是不讲道理,而是在真正地讲道理。反之,要是前面正反两遍都没说清楚,都说得不清不楚,甚至,就像你刚才说的那种情况,连前面反着正着两遍说的内容都不予考虑,那就是不讲道理、蛮不讲理了。”
最后一段话,黎娜根本就没听。一是嫌太抽象了,再就是,她仍沉浸在自己刚才获得的那种心满意足的状态里。
就在刚才,她第一次主动抱了夏汗,她喜欢的那个人人都喊他夏汗的男生,那个男孩子,哪怕不是面对面,哪怕是从背后将他搂住。
不仅如此,她还把脸贴在他那么宽的后背上,贴了好久好久。
还那么地,和他聊了会儿。
也许,那些话,就是人们常说的情话吧。
这天早上,夏汗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女生宿舍。
先是宿舍的气息和202 不同。没有202 的那股子烟味儿,也没有那股子潮味儿、霉味儿。这些都不算,更大的区别是,没有202 宿舍那股男生的汗味儿、臭袜子味儿。
他感觉空气干净极了,轻盈、纯净、温馨的空气,都让他恍然大悟这才是真正的空气!原来这么多年自己呼吸的都不是真正的空气,而是次等空气,次一级的空气,这可怎么是好!原来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而且就在他熟悉的202 的附近,同一座校园里,真是不可思议!
然后看到窗户上拉好的小碎花窗帘。浅绿的窗帘上挂着一小块开满小黄花的原野,还被进来的晨风冲撞得轻微晃动着。
“它遮住了夜里的月亮,遮住了夜里外面玻璃上的那些蚊虫的眼睛,还有远处高楼往这边远眺的目光。它什么都遮住了,甚至窗前飞过的飞鸟往里匆忙的一瞥,也被挡住了,被拦了回去。”汗这样想着,“窗帘可是个好东西。想不到这么多年,第一次细细地琢磨、感受一块窗帘,竟然是在女生宿舍。”
然后就是一宿舍空空的床板,空空的窗前的书桌,每次看上去都觉得很凉的水泥地面。
八点多,黎娜醒了。
她睡好了。
坐起来,扯过床尾搭着的连衣裙,像平时那样往头上套。
也没和他说什么。
他也当自己不存在,默默地看着那件白色连衣裙在她后背迟疑了几下,就将她背后的内衣带子遮起来,看不见了。
“就这样,看见了吧,眼前的黎娜就这样变成了街上随便一个年轻女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着,“看见了吧?就那样一个短暂的过程,就那么一下,黎娜就不再是她自己了,而是成了人群中众多年轻女性中的一个。”
“她消失了,”他还不放过地想,“多么奇妙的一个瞬间……刚才还是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黎娜,现在一眨眼工夫,就成了无数穿连衣裙的女性中的一个,无数用衣服遮蔽自己内衣的女性中的一个。甚至,她的这种做法,运用的这种遮蔽法,也是无数女性,不,是世上所有女性同时在使用的、日复一日使用着的、而非她自己独创……她只是用了人家现成的那套。”
黎娜去水房洗漱,也问他,他说他一会儿去。
黎娜一走,汗又立刻回到自己内心。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好像有个世界,他更擅长在那个世界里待着。
“像她刚才用连衣裙将内衣遮蔽起来的瞬间,多么美妙,哦,简直了,说不出来的一种美妙……”他仍回想着刚才的瞬间,接着,还是那个问题冒了出来,“要是能为那样的瞬间,那些瞬间做点儿什么的话,那就太幸福啦!”
“可是,做点儿什么呢?用相机固定下来吗?不不不,反对反对,太拙劣、太皮毛了……”
“把它画下来?”他这样想着,不敢肯定,“画下来?画到画布上去?”很快,几秒钟过去,他就开始在内心喊叫着,无比肯定地,“画下来!画到画布上去!把它们统统画到画布上去!哦,那些完美的瞬间,那些美妙无比的、明明带给我不一样感觉的瞬间,那些让我感到无限奇异的时刻!”
一旦确定下来,他就狂喜得几乎要跳起来。
但没高兴两下,心里一个声音就冒出来问:“可是,这……合适吗……画黎娜的内衣?贴身衣物?合适吗?你敢吗?”
前半分钟还在狂喜,后半分钟又跌进沉默的泥沼。
不过,他有办法。就这个问题,这个严肃的绘画问题,他打算先找霜苇问问,看霜苇怎么说。
“霜苇要是问,你这样画,画的是什么,我该怎么说?”他先在心里问自己,“画的是遮蔽。遮蔽的主题。主题是遮蔽。我发现这是个遮蔽起来的世界。对我们每个人都一样。一个被遮蔽起来的世界。真实都被类似衣服那样的东西遮蔽了,你只有在极少数的特定时刻才能看到它。”他一面在心里又这样回答着。
黎娜从水房回来,说昨天的画框干了吧。他说干了,过去就能直接画。又问他洗过脸没,他说洗过了,不过没牙刷,得先回趟202,再一块吃早饭。黎娜不想去西校门口吃早饭,说她都想好了,东校门口有家葱花饼、豆腐汤,他绝对不会失望。接着,她就想还有没有没用过的牙刷。没有,一支也没。
于是,她指指自己刚用过的牙刷。他立即就懂了。
端起黎娜的粉色牙刷杯去水房时,隐约听见身后黎娜小声嘀咕:“我可什么也没说。”
汗端着那只女生刷牙杯往水房走时,感觉自己端的根本不是一只普通的、几块钱就能从商店买来的塑料杯,他只感觉端的是黎娜对他的纵容。对,是纵容!经由牙刷牙杯这种私人物品抵达他这儿、他心底最深处的纵容。
“你还要一个女孩子怎么对你?嗯?夏汗!”他不断地这样问自己。在昏暗的楼道。
在水房。
黎娜的牙刷小一号。
就像她那个人,她整个身体,都小他一号。
黎娜的牙刷刷毛比自己的要软,软很多,手柄纤细。刷牙杯上还有几朵花,都悄悄听着他刷牙的水流声,牙刷摩擦牙齿的声音,像是在说:我们都知道了知道了,我们都在现场目睹了你这甜蜜的一幕。
“一支小小牙刷,一种自己从没选过的粉色,竟有这样的魔力!”他回508 时,在楼道里还在想,“只要是黎娜的私人物品,生活用品,只要是她用自己的身体经常接触的东西,它们都有种魔力似的,都沾染了黎娜身上的一部分似的,都被黎娜,哦,我亲爱的尕妹赋予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一般……哦,无比慷慨的黎娜,对它们予取予求的黎娜……”
“而这些也是被遮蔽起来的,”都推开宿舍门了,他还在想,“一支牙刷,一个刷牙杯,它们上面的黎娜因子、黎娜分子,都是肉眼看不见的。但这些确实存在。因为它们的存在,使得黎娜的牙刷和刷牙杯不同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牙刷和刷牙杯,而专属黎娜一人所有……现在,她竟将它们的一半使用权如此甜蜜地向我敞开……”
这可能是夏汗一生中吃过的最完美的早餐。
倒不是那家葱花饼烙得有多香,虽说它确实很香,正如黎娜所言;也不是那家豆腐汤做得有多鲜,即便黎娜喝的时候说多美味,这些都不重要,都称不上完美早餐,重要的是,他这顿早餐使用的牙齿,它们,是用黎娜的牙刷清洁过的。
他吃的每一口葱花饼每一勺豆腐汤仿佛都有黎娜牙刷和她牙膏的味道,清新得无以复加的味道,仿佛他除了在用自己的嘴巴吃饭外,同时还是在用黎娜的嘴巴的影子在吃饭,她的嘴巴通过她那牙刷、牙膏投射到他身上的影子。
有时,汗感觉自己的嘴巴和那影子重叠在一起,有时又觉得它们分开了。重叠在一起的时候,他恍惚都感觉自己的嘴巴就是黎娜的嘴巴,自己的舌头就是黎娜的舌头,它们相互不分彼此,变成了同一个,合二为一。
“这样的体验,这样的经历,是没法儿跟任何人分享的,即使是黎娜,也不行,她会吓一跳的,会觉得我不可思议的。”看着对面的黎娜,仍在现实生活中吃早餐的黎娜,像葱花饼店其他顾客那样再正常不过地吃早餐的黎娜,夏汗几乎心碎地想,“我只能把它们深埋在心里,咽在肚子里,它们都是我生活经验的一部分,根本不可能跟任何人说出。”
“不错吧?”黎娜抬起眼睛问。她把夹小菜的筷子搁碟子上,小碗豆腐汤也空了,那只白瓷小汤勺也靠在碗沿上。她这句简短的问话,到了夏汗耳朵里,就变成了:我吃完了。
“不错,不错。”汗说着,也几口吃完,付了钱,和黎娜往202 走。
路上,黎娜一直说那家葱花饼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正宗,夏汗只是听着,不时看她一眼,像是告诉她自己一直在听,在听。
他倒也没想别的,没想202 的画框,没想霜苇在不在,没想一会儿怎么画,黎娜怎么坐。
他只是边走边听黎娜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开始,他听的还是她说的内容,但听得时间长了,内容反而不重要了,他把听的重点放在黎娜的“说”本身上了。
黎娜,自己的女朋友,接下来要到202 宿舍给他当模特的英语系毕业生,现在,正在去202 的路上,正在哇啦哇啦地向他说着这个那个,对着他的耳朵发出声音,一波接一波的,像四周的热浪,像这场高温。
有一刻,他感觉自己出戏了,离戏了,他和黎娜的爱情故事发展到现在,他俩正往202 宿舍走,准备拍下一场画画儿的戏,但他出戏了……而黎娜还在全情投入地演,还在演,浑然不觉……就像他昨天吻她时,她闭着眼睛,而他却在偷看,偷看她的表情……他,夏汗,算不算爱情里不忠诚的一方……还是那仅仅是一个生活小细节,还是个有趣的细节,无关乎忠诚、爱情那么大的字眼……
刚进西校大门,黎娜忽然想起什么,要他先上去,她马上就来。
202的门虚掩着,霜苇不在。
画框早干了,干得不能再干了。用手一摸,沙沙地响。他还轻轻在中间弹了一下,有“嘣”的一声回音。
霜苇的手提录音机还在桌上,像在垃圾堆里。上次收拾,还是在张敏走之前那天晚上。
汗去水房洗完脸,黎娜上来,说:“去买创可贴了,昨天的得换一下。”说着,也到画框前看了看,满意地说干了,完全干了。
“霜苇不在?”她问。
“他不老这样嘛。”
“中午也不回来?”
“下午了。”
“哦。”
汗坐床上抽着烟,看着眼前能看到的。窗户,窗外的树,没了闹钟的窗台,窗台下面的银灰色金属暖气片,暖气片上靠的昨天做的画框……画框旁边,坐在霜苇床上的黎娜,专注地换着创可贴的女生……然后是水泥地,一路过来,到他脚下……
“你就坐那儿吧。”他见黎娜弄完了,就对她说。
“坐这儿行吗?”她以为是坐霜苇床上。
“不是坐那儿,你起来,往前一些,对……”黎娜按他说的,起身往前走了一步,“好,就那儿,别动了,你等着,我搬椅子给你。”说着就送椅子让她坐了。然后是脸的角度,“你就随便坐,自然点儿,平时怎么坐就怎么坐,不要束手束脚的……”
“我看哪儿?”她问。
“看外面,试试看窗户。”可是看窗户不理想,又说,“看对面,邵洪那床,西面那墙。”也不合适,感觉不对,“肯定不能看我床那边,就背光了。”
“我看邵洪上铺吧。”黎娜说着,扔起脸往上看。
“行,这样就行!”他立即觉得可以,“就这样,你先坚持一下,”说着,退回他床铺看了会儿,又退到宿舍门口远远地感觉了几分钟。最后才在黎娜两米远的桌边站定,决定就这么画,“这个坐姿,就挺好,非常好!”
黎娜问要不要把头发解开,画扎辫子的还是披着头发的,他说都行,看她。她说那就这样吧,画个扎马尾的。
他让她歇会儿,说一会儿再开始,就从墙角拉出霜苇的画架架起来,把画框搁上去,又从床底下拉出昨天买的装颜料、松节油的袋子,调色盘也直接拿霜苇的来用了。
“要把门关住吗?”他看一眼半开的门。
“要。”
“要烧壶热水吗?”
“干吗?喝?”
“晾凉了喝。”
他烧壶水,倒杯子里晾着。
“要不要把那边窗帘拉了?”她看宿舍西北角那个窗户。
“你想拉就拉。”
“拉上吧。”
拉好后,他低着头自言自语:“再想想,还有什么……”
“好像没了。”她刚说完,门又开了,“门要不插上?”
于是,门被插上了。
“我得去洗把脸。”说完,他又开门去水房洗脸。回来,用毛巾擦着脖子和胳膊上的水,“你呢?都准备好了?要不要洗脸?”
她摇摇头。
如临大战一般,闭上眼睛,放松着。
他又抽了根烟,说:“咱就开始吧。”黎娜就在之前的椅子上,望着之前的高处。
“你不需要紧张,和平时一样,”他说,“这才开始,时间长着呢……”
“我能说话吗中间?”
“当然可以。但不要手舞足蹈,身体保持不动。”
“行。”她顿时放松很多。
宿舍很安静。
她右边的窗户开了一小半,不时有风进来。
她的刘海微微晃动着。
她两边肩膀放平,呈一条直线,与地面平行。
她鼓鼓的胸脯均匀地起伏着,像是体内涌动着他们爱情的波涛。
她左手放在右手上。
右手上面搁着左手。
可,即使这样,那只缠着创可贴的右手食指还是硬生生地暴露在外。
他继续往下看,她连衣裙下面并拢在一起的膝盖,形成一个小的平台,仿佛一个洁白的祭台,上面摆着自己和黎娜的相遇、相识、相爱。
再往下,是一圈绣有白色图案的裙摆,上面的花朵图案,不细看完全看不到。“它们自己隐藏自己。”他这样想着,不由得又想到早上起床时黎娜用裙子将背后的三根带子遮蔽的情形。
即便黎娜现在一动不动地坐着,叫裙摆的部位,仍耐不住天性地轻微晃动着。仿佛在说:看,我在摆吧。
最后,是她的白色凉鞋,肉色短丝袜。
她坐的那把椅子,浅灰色金属椅架,淡黄色硬坐板和硬靠背。“这椅子太硬。”她说,“坐一会儿就……”
他想着她会说“坐一会儿就屁股疼”,但她没有,她矜持地换了个说法“硌得慌”,都不是硌得疼。
他想到自己的枕巾,拿枕巾给她。她叠好坐上面,恢复原来的坐姿。
“手放错了,刚才是左手在右手上面。”他说。
“哦,是吗?”她觉得意外,“我不记得了。”
他冲她笑一下。
她也回他一个微笑。
仿佛他俩现在已经不是情侣关系了,他不是她的男朋友,她也不是他女友,他俩,现在纯粹是画家和模特的关系。
两个没情感往来的陌生人的关系。
不过,这种无形中产生了距离的相处,她反而觉得挺好。
她尊重夏汗画家身份所需要的一切。
他呢,他早就把什么都忘了,甚至把黎娜的性别也忘了。现在在他眼里,黎娜就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人,而非生理构造、思维模式与男性有很大不同的女性。
“她就是她自己。即使这个她还是分性别的女字边儿的她,但此刻,她就是剥离了性别、身份、年龄、性格特点的她。”他这样想,“她就是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个生命,没有名字,一尘不染,更无烦恼和忧虑,甚至都没听说过死亡这件事。”
他要画的就是这样的她。
这样的黎娜。
一小时过去。
夏汗说歇会儿,放调色板和画笔到旁边一张方凳上。黎娜也“哎呀”一声,浑身放松下来,过来要看画得怎样,不想却被夏汗挡住了。
“先别看。”他竟然笑着,不可理喻地说,“先克制下好奇心,等画完再看。”
“全画完?”黎娜不相信地问。
他点点头。
“那得多长时间?多久能画完?还得多久?”
“先别急。”他倒不紧不慢地说,“别急……”
“到底要多久?两天?三天?三天能画完吗?我三天以后能看吗?”
他还是不受她情绪影响,镇定地想了想,慎重地说:“按现在的节奏,估计……最快也得一周吧。”
“一周?七天?”黎娜显然接受不了这么长时间,“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你是说我最快得一周后才能看这幅画?”
他点头,仿佛是说:“如果顺利的话。”
黎娜完全接受不了,她根本没想到会碰上这种情况。
“没想到……没想到。”她重复着,踱着步。
可这种情况在夏汗这儿就再正常不过。
这是他一贯的原则。
“你以前在五楼画室画画别人也不能看?一个画室那么多人!我想不可能吧?”黎娜问他。
“所以我就不承认我在五楼画室画过画儿。”他说。
“那你在那儿画的是什么?不是画儿吗?”
“习作。甚至连习作都算不上。”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真正画画的?”
“你忘了?去年冬天咱俩去世纪广场吃大盘鸡的那阵子。我记得还对你说过。”
“我不记得,一点印象也没有。”
“咱俩还是走回来的。”
“这我记得,却不记得你说过你真正画画了。”
“我估计就提了一下,说了一句,你没听见。”
“哦。”
这样聊了会儿,可还是解决不了她想立即看画的冲动。
“让我看看。”她又笑着说。
“别,”看得出,他留神防着她过去,“可别,坚持一下。”
“我坚持不了,我现在就想看,特别想看,你看我都做了一小时模特儿了都不能看一眼自己吗?”她开始撒娇了。
他笑着,还是坚决地做了个“No”的手势。
歇得差不多了,他们又开始,黎娜继续坐,夏汗继续画。
这次,她显然放松多了。夏汗呢,则画画停停,不像开始那么顺利。
有时,他会很长时间才画一笔,皱着眉头深思着;有两次,他甚至直接搁下画笔,在宿舍焦虑地踱来踱去。从画架前到宿舍门口,又从宿舍门口再返回来,也不说要黎娜休息,只顾自己抽烟,不停地抽烟,把黎娜这个大活人整个儿给忘了似的。
她看他这样,心也不由得一沉。休息吧,怕他突然要画,自己已经不在模特的位置了;不休息吧,就一直这么干耗着,徒劳地摆着姿势。
她还想问他一声,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可以休息了吗?”“歇会儿?”结果还是没问,怕打扰到他。
就这样,第二个一小时过去了。
她看看表,十一点半。
这才想到,自己当模特是头一回,之前老听夏汗说他画画,画室画、家里画,她心想不就画画么,只要学了就都会画,他那个专业的人没有不会画的,跟背单词学英语语法一样,大不了相当于翻译了一篇难度较大的外文资料,专业是专业,生活是生活……现在看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至少,在夏汗这儿不是那么回事儿……想不到他画画这么严肃,跟换了个人似的,和平时生活中的夏汗、她认识的夏汗,做她男朋友的夏汗完全是两个人。
她想着,早知道是这样,她怎么也不会答应给他当模特,早知这样她就不会找他画画儿了,还什么肖像半身全身的……她要的是夏汗这个人,这个男朋友身份的夏汗。
画家夏汗,还是算了吧,净折腾人……
她又想到自己之前一直鼓励他当画家的事儿。是啊,当时那么天真,以为当画家就像当作家当歌手那样,只要埋头写作天天练嗓子把歌儿唱好了,就能当作家当歌手了,她完全忽视了作家写作的精神状态、歌手唱歌时的投入状态,她完全没考虑到他们是用一种精神在写作和歌唱的,她考虑更多的是一个画家、作家、歌手的身份……她天真地希望夏汗能有一个这样的身份。
仅此而已,就这么简单。
现在看来,事情远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夏汗几乎,不,不是几乎,是完全,完全在用自己的全部精神全部身心在画画,将自己的所有感知感觉,所有的注意力、觉察力投入到画画中。在这种状态中时,他把她都给忘啦,竟然……他竟然都把自己面前的女朋友给忘啦……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她能接受这样一个男朋友吗?她能吗?以前不知道也就无所谓,现在知道了,知道夏汗是这样一个人,面对绘画、面对艺术竟成了这样一个亡命之徒,她还敢爱这个亡命之徒吗?她还能接受这样一个艺术的亡命之徒的爱吗?
她问自己。
太尴尬了,太尴尬了。她还从没这么尴尬过。
而他呢,他好像觉得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再平常不过,他这样面对绘画,这样对她,都是理所当然。
想到这儿,黎娜忽然感觉自己碰到了一个大问题,一个大麻烦。就像平稳航行的船只突然被一个不明物体刮擦了一下那样。刮擦一下根本算不了什么,这么大个船,完全能承受,但问题是刮擦的那个东西背后是什么,会不会还有更大的东西在后面,接下来船会不会碰到那个更大的东西?这是最致命的,也是最无法承受的。
她闭着眼睛,在那把椅子上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直到他终于发话,用一种已经回到生活中来的语气说:“就到这儿吧,也一早上了。”
这午后的寂静中,他看上去都像是快睡着了。
一点半了。
黎娜看看左前方,背对着她的那幅画,他暂时还不让她看的画。像是被高处什么东西引诱的小动物那样,她咽了下口水,也不再想了,听由身体带着阵甜蜜的埋怨倒伏在他旁边,躺在他一直伸着的右胳膊上。
那只胳膊像是期待着要抚慰她,已经很久了。
“你现在就是一具肉体,没有意识没有思维,我就是看了又怎样!”她看着汗,听着他的呼吸,赌气地想,“我现在就能过去看,看了你也不知道,你都不知道你还怎么阻止我?哼!”接着又回转过来,“我才不去呢,我都懒得过去看!再说了,看了又能怎样,只不过满足一下我一时的好奇心罢了,我可不想那么肤浅。我要等你全都画完求我看!到时,我就像看菜市场的白菜那样随便看一眼就算把你打发啦!”这样想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想得过分,又看着汗平静的脸,听不见她内心活动的耳朵,纠正自己的想法:“我还是很期待你这幅画的,不,不是画儿,是作品,油画作品。好赖都是你画的,不管你画得怎样,毕竟画的都是我啊。”这样想着,就往他身上凑,右胳膊往他胸口一搂,也准备睡会儿。
刚迷迷糊糊睡着,不想霜苇回来了。“在吗?”霜苇在外面喊。
她下意识地“嗯”一声。
“有人吗?”门外又喊。
门又敲了两下。
“啊?”她这才反应过来,立即跳下床,整着头发和衣服,一面推汗起来,一面对外面人说,“马上!”
她甚至都听到霜苇在外面“哦”了声。
“我想着你俩就在。”霜苇一进来,就说,“我那边今天提前一小时结束。”又看到支着的画架,“这不是我的么,怎么?画画了?”
“早上画了。”汗在床边坐着,眼睛还没睁开,还没完全醒。
黎娜从水房回来,完全醒了,象征性地跟霜苇挥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就尴尬地站汗旁边,一看表,“已经四点了!天呐!”她对汗说。
霜苇正疑心汗早上画的画儿在哪儿时,黎娜小声问汗:“那……咱还画吗?”
汗这才清醒过来,看看回来的霜苇,又看看眼前请示首长的小兵般可爱的黎娜,就说“明天再画。”
“那我回家一趟,好几天都没回家了。”黎娜紧接着说。
“你回吧。”汗说完,又问,“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我打个车就回去了。”黎娜说完,和霜苇打了招呼,就走了。
“你俩什么情况?”黎娜一走,霜苇立即问。
“什么什么情况?”
“不会是已经……”霜苇坏笑着。
“胡说什么,你想哪儿去了……”汗也笑着回他,“没那回事儿。”
接着,霜苇要看画的画儿,汗还是说过两天看,“才起了个稿子,还没很明确怎么画,早上画到后面思路都有点儿乱。”他说。
第二天早上,黎娜快十一点才来。
夏汗也没画,九点起来吃了早饭,一个人在宿舍还想着昨晚和霜苇聊的“现在是过去的将来”,一时间激动起来,兴奋地走来走去。
“‘现在是过去的将来’,原来我们不是活在现在,而是活在‘过去的将来’!”他嘀咕着昨晚和霜苇得出的结论:“啊,我们原来不仅仅是活在现在,活在当下这一刻,我们每分每秒还活在过去的将来,我们竟是在将来活着……即便是过去的将来,可那毕竟也是将来啊!”
他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又瞅瞅宿舍三年来再熟悉不过的布局,每样东西他都想再看一遍,再看一遍。即便是光秃秃的淡黄色木床板。
他感觉打开了一扇一直就在自己内心的大门,他的内心世界突然一下开阔了、广阔了,甚至某些时刻他都感觉到了它的浩瀚。“原来咱自己的心可以这么广阔,只要不成天自己把自己限制在吃喝拉撒睡这样的渺小生活格局上。”这样自言自语着,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果然是黎娜。
“哎呀来晚啦迟啦迟啦没事儿吧……”她喘着气,脸热得通红,“热死啦热死啦你知道我怎么上来的吗我一路跑上来的,外面太热啦简直热疯了……”
他要她歇会儿,先洗把脸,她也不听,直接拧开手里一直拿的半瓶饮料,咕咚咕咚地仰起脸喝着,两大口就喝完了。
“咦?你没画?一直在等我吗?”看画架上空着,她才问。
“没画。等你呢。”他看看靠墙放着的画框,准备等黎娜休息会儿就开始。
不想黎娜跟他说了个事儿。
“汗,我准备上班儿了,一个私立的外国语学校,在龙城。我家人托我姑妈联系的。我姑妈在龙城,她昨天中午打电话来,要我10 号过去报道。”她兴奋地说。
“那好啊,好事儿。”汗一听,真替她高兴,不过只高兴了一半儿,他没法儿完全高兴起来,“上班干什么?”
“教学啊,给学生代课啊,学校还能做什么,当老师呗,你不想让我当老师?”
“哪会不想!当老师挺好的。你学的不就是英语么,肯定是英语老师。”这样说时,他脑子里还闪了下她当导游的画面。举着小旗子,太阳地里带着旅行团在景点穿梭。
“那你呢?你怎么办?”黎娜问。
“我?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你是怎么打算的?现在咱们可都已经大学毕业了。”
“该咋办咋办呗……”汗不想谈这个。
“服从分配?”
“嗯。分哪儿去哪儿。”
“分的话肯定是凤城边儿上的村里,村里你也去?”
“那有啥不能去的……”他实在不想聊这个,就说,“顺其自然呗。”
黎娜看他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也没再说什么。
半小时过去。
两人在宿舍无所事事地待着。
也没说几句话。
夏汗也没有要画画的意思。
他去了两趟水房,抽了五六根烟。
黎娜坐霜苇床边,翻着那本《颜真卿字帖》。基本上,和照镜子差不多。
最后,夏汗在床上躺下,眼睛一会儿闭上一会儿又无声地睁开。
就这么着,在床上又躺了会儿,黎娜才丢开字帖过来,在他床边儿坐了,拉着他的手。
他本来想推开,想对她说让我静一静,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却没推也没说。
她忽然像平时那样放松地笑起来,整个儿人好像一下子完全放松了,什么也不管了,还要汗看着她。汗没心思看,她就跟他撒娇,非要他看:“看一眼嘛,就一眼,人家都对你笑了你还不看……”她拉他胳膊,转他肩膀,用手扭他朝着墙的脸,那胳膊那肩膀那脸也任她拉着转着扭着,只是软塌塌的,没有一点儿力气。
“你看嘛看嘛,为啥不看,为啥不看我啊,我是黎娜你女朋友啊你尕妹啊你连你尕妹都不看了?”说着说着自己倒先哭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周,9 月3 号到8 号,黎娜都没来。
夏汗还和霜苇在202。霜苇还是每天去培训班代课,一早出去,下午五点才回来。
他们又去了两次夜市。
霜苇发现,夏汗的酒量突然从一瓶变成了两瓶、三瓶。
夏汗呢,也和平时一样,和霜苇这也聊那也聊,什么都聊,只是有时聊着聊着就心不在焉了,聊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霜苇也不觉得有什么,夏汗平时不就这样儿嘛……
直到黎娜没来的第五天,也就是7 号,周二,霜苇傍晚回来和夏汗聊起什么了,忽然问怎么这几天没见咱尕妹,起初夏汗没吱声,霜苇以为他没听见,就又问了一遍,夏汗才说她以后也不会来了。
这回,霜苇也没再像以前那样给夏汗分析情况,也没给他建议。一丁点儿建议也没给。一句半句都没。
他只是平静地、友好地看着夏汗,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
“后天就封宿舍了,10 号了,”他说,“我那边估计还完不了,还得再待几天。”
“那你到时住哪儿?”汗问。
“实在不行我就住教室,教室先不封,凉席往地上一铺,也挺凉快……”
“那到时咱就到教室聊。”
“好啊,欢迎。”
夏汗开始回家吃午饭了。
也不在家午睡,吃过饭一个人就来202。
有时带本书,有时拿盘霜苇要听的磁带。
8 号晚上,黎娜来了。202 的门开着,里面却没人。汗和霜苇到校门口吃饭去了,也可能又去夜市了,总之是没人。黎娜等了会儿。在夏汗的床边坐着坐着鼻子就酸了。
靠窗户扣着的那幅画,她也看了。翻过来看了好一会儿。还是第一天早上的样子。满打满算就画了两小时的一幅画儿。凌乱,铅笔粗线条。她认出了一朵巨大的蜀葵,也叫一丈红的,一件白连衣裙,一支粉色牙刷,一碗闪着银光的凉粉,一场雪,一颗心脏一样似乎在不停跳动的红苹果,一个双肩包,一个门洞,一张晃动中的都能看成把小扇子的饭卡……
她本来是打算过来跟夏汗说一声的,说她明天就走。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跟他好好说一声。
一小时过去,不见人回来。
她就走了。
像没来过一样。
“也挺好,”在校门口上了出租车,她还在对自己说,“挺好。”
9 号傍晚,霜苇一回来就开始收拾东西,“明天一起来就得把东西都转移到教室。”他说。
“为啥非要明天早上,咱一会儿搬过去不就得了?”夏汗问。
“也是,不过我东西不多。”
果然只收拾出一个行李箱,十几个画框和一个画架。
“画架你要不?给你?”在文化课教室,霜苇问。
“不要,我家里有。”
“我拿回去麻烦。”
“扔教室得了。”
那画架,果然就永远地扔教室了。
画框霜苇也不要了,把画布挨个儿揭下来,卷成一大卷带走。最后,一堆画框也都扔教室了。
“给新大一的礼物。”他笑着说。
“很可能他们还在这个教室上文化课。”
“和咱们一样。”
弄完,夏汗坐在张敏座位上抽着烟,霜苇热得脱了背心,光着膀子,望着窗外。不知不觉,暮色四起。忽然,霜苇叫汗看窗户下面那么多花儿,问他知道是什么花儿吗,汗过去一看,不情愿地说是蜀葵。
“啊?这不是一丈红嘛,也叫蜀葵?我们老家那边一直管它叫一丈红。蜀葵这名儿没意思,四川的葵花,用地域命名哪有一丈红来劲!”
“原来你知道啊,那我问你,你知道一丈红的花语是什么吗?”
“梦。”霜苇肯定地说,“一丈红的花语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