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折叠》：冰冷之下，希望犹存

⊙宁开玲［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科幻小说”，顾名思义，既有科幻的外壳与逻辑，又兼备一定的幻想性，脱离现实世界，存在于虚拟空间，但小说终归是小说，现实基础是真实的人间，无论如何地变形虚化，总是来源现实，穿插想象，指向人间。《北京折叠》以现实的北京作为构想之地，添加进合理的科幻元素，表现科学力量介入下三个空间的现实与冷漠，温情与坚毅，行文冷静简洁，批判有度，敲响警钟，引人深思。作者郝景芳作为当代少有的科幻小说女性作家，不仅出身清华，痴迷物理，经管学院博士毕业后，又致力于宏观经济学研究，而且从小热爱文学，有丰富的创作经验。据她本人所说，她“迷恋于一些抽象的意象……心心念念地想把那些抽象的感觉具象化”，这或许是她的开始文学写作的初衷。在《北京折叠》中，她的文理背景给她带来了助力，笔下的折叠城市既表现了科学技术人为分割阶级的社会冰冷，但同时在缝隙之中，仍有光照过来。

一、科技外壳下的真实人间呈现：世界的参差

一般的反乌托邦小说里，上层剥削下层，下层反抗压迫，分化为二元对立，而在折叠城市中有三个空间，分别对应高层，中层，底层。第一空间群体多数为社会决策者，企业家和社会精英，以白发老人和吴闻为代表，享受最顶级的资源，最宽广的土地以及拥有最大量的财富，他们不愁吃喝，外表华丽，受人敬仰；第二空间群体多数为知识阶层，以秦天和张显为代表，他们努力学习，认真工作，教育和知识给他们带来的跨越阶层的可能性和机遇；第三空间群体以垃圾工为代表，虽然人数略少（另外三千万靠贩卖衣服食物燃料和保险过日子），但文中也指出，“但绝大多数人心知肚明，垃圾工才是第三空间繁荣的支柱”，他们得不怕辛苦和恶臭，不挑三拣四，虽然有少部分人凭借自身条件过硬留在第一空间，但大多数人，还是永远毫无希望地留在“拥挤而嘈杂”的环境之中。不论是时间还是空间，各个空间的人互不干扰，互不参与，相互隔离，一个空间苏醒，另外两个空间陷入沉睡，时间把握得精准，一分一秒也不浪费。

从时间上看，折叠城市两天一个轮回，第一空间的人拥有24 小时工作和24 小时睡眠，而另外两个空间共享一个24 小时，其中，第二空间16 小时工作，32 小时睡觉，第三空间8 小时工作，48 小时沉睡。即使是没有经济学基础的人也明白，时间等同生命，时间也可以挣来金钱。在时间纬度上，第一空间拥有24 小时的时间价值，而第二空间只有16 小时，第三空间最少，他们只有8 小时。即便假设说每个空间的人每一小时创造的时间价值完全相等，用一个比率来表示，三个空间的人创造的时间价值依次为3:2:1，第一空间的群体由于时间的富余而比第三空间的人多创造了两倍的财富价值。但这是科幻文学，人为地切割了时间，与现实有落差，但在现实生活中，地位、教育等因素加持的财富的差距只会显得更大，一个顶级富豪年薪可能上亿，而一位垃圾工月薪不过两三千。从空间分配上看，描述第三空间的文字永远是拥挤而喧闹，仿佛没有一个宽敞的空间，“步行街上挤满了刚刚下班的人。拥挤的男人女人围着小摊子挑土特产，大声讨价还价”，而第二空间情况透过老刀的眼睛来看，是清晨“街道空旷得如同梦境”，是“他第一次看到世界纯粹的模样”，对比起来就是“老刀很少见到这么多车，他平时习惯了磁悬浮，挤满人的车厢从身边加速，呼一阵风”，到了第一空间，则是“他刚从一座巨大的园子里奔出来”“街上人很少。八车道的宽阔道路上行驶着零星车辆”。时空的分配不均连带资源不均，所以第一空间的人永远有充足的底气和淡定的悠闲，因为他们生来如此，并“认为自身的底蕴更厚”，但是对于第二空间的人来说，他需要拼尽全力才可以好好体面地生存，甚至都不一定能得到一个与第一空间的人平起平坐追求心爱女孩子的机会，而对于第三空间的群体，他甚至连看看另外的世界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三个空间彼此隔断，没有重合。

从传统的衣食住行来看，第一空间的依言衣着精致，穿着乳白色连衣裙，腰带上配有珍珠，吃的是摆成花瓣状的薄薄的两片生鱼片，住在一座漂亮的房子，坐的是单人双轮小车。张显在银行工作，穿衬衫打领带，住研究生宿舍，吃的是机器制作的饭菜，交通方式虽然没有明说，但可以推想是步行或打车。而老刀，只有一套袖口磨了边的体面衣服，已经穿了很多年，早饭舍不得吃，因为要省下钱来给糖糖上幼儿园，住的是公租房，出门步行或者磁悬浮列车。从最直接的薪酬上看，老刀一个月一万块，从没见过一万块的钞票，因为他从不需要花这么大的面额，以至于故事的结尾，他向收租的老婆婆虚弱地递出一张一万块的纸钞时，收获的只有震惊诧异。而秦天一个金融公司的实习生，一个月是十万块，至于依言，她甚至都不需要工作，因为老公赚的足够花，但她愿意出来走走，学新东西，半工半酬，一个星期十万块。从经济基础上看，秦天是无法满足依言的日常开销的，所以他们注定无法生活到一起，即便勉强在一起，也只会陷入物欲的不满和鸡毛蒜皮的争吵，因为她从小在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中长大，她生来是公主，便也只能做公主，无法离开第一空间。

老刀的时空之旅，让他看到了世界的参差，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但他很聪明，懂得保持沉默。他的年龄阅历使他在巨大的差异面前能保持平和，不会陷入心态崩溃，他已然认命，但他还有仅存的希望，那就是糖糖。但是对于糖糖来说，她的出生从一开始就不顺遂，本来是个睡在垃圾堆里的弃婴，遇到了善良的老刀，侥幸活下来，面对音乐，她用手舞足蹈来表现特有的兴趣，老刀因此触动，想用自己的一生作为垫脚石去承载起一个孩子的未来。可是教育资源不是平等的，要么用钱权换一个名额，要么花费大量的时间争取一份渺茫的希望，因为名额寥寥无几。生在第三空间的糖糖，在人生的跑道上一开始就是没有选择的，她要么足够天赋异禀刻苦努力被伯乐选走，要么半途而废，从此成为芸芸众生的一份子。阶层与阶层的固化早在折叠城市建成之初就开始了。在这个故事所描写的空间里，每个人都能找到与自己生活息息相关的部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曾经历过对第一空间优渥境遇的仰视，也曾发奋图强用刻苦努力改变自己的人生，最后在自己的岗位上顺从安分地度过一生，无论是田园别墅，学校写字楼，还是市井小吃，掉了墙皮的合租房，都是生活碎片之一，人与人之间的疏远与隔膜，使得互相之间无法沟通，心里的墙化为折叠城市的铜墙铁壁，分割领土，也分割人情。世界的参差迷了双眼，也迷了心灵。

二、丰满复杂的人性脸谱：冷漠与温情，犹疑与坚定

郝景芳曾写道：“对于某些人来讲，他可能在日常生活中，压根没有意识到还有另外一些人是按另外一种方式去生活，他也没有机会去接触到那些人。所以我其实是把这种人与人之间生活状态的彼此看不见，我想把这种状态写出来，所以它才是一个循环的隔离世界。”而当老刀为了糖糖的爱好愿意付出一切铤而走险打破隔离到第一空间送信物的时候，我们通过老刀的经历，填补了他本来无缘得见的一切，在这其中，他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热心人，也有冷面孔，有些角色只是寥寥几笔，但一看，就知道是生活在我们的周遭，如此准确又如此鲜活。每个角色性格毫不重复，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场，表现了人性的复杂，温情与冷漠交织，犹疑与坚定融合。

人物塑造中，着墨最多的无疑是老刀，他的坚定来源于他对糖糖的包容和爱。他一生未婚，本来可以孤寡一生，无牵无挂，就算捡到了弃婴，出于人道主义的精神暂时救下来，后面也可以送人或送孤儿院，但他没有，那好像就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是他平凡一生的慰藉。他不愿就此撒手，为了糖糖，他甚至愿意坐牢，只为她开心快乐，就连彭蠡都骂：“你真是作死，她又不是你闺女，犯得着吗？”后面即使他脚受伤，他也只是很高兴他没有被抓到，还安安全全地带回来了钱。其实这种坚定同样表现在彭蠡的身上，他年轻时候也同老刀一样不怕危险不怕坐牢。虽然现在老了懒散了，但他对老刀这个熟识很关照，了解清楚事情经过又劝了一劝，才把方法倾囊相授，他没有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多次担心老刀，劝老刀放弃，即便是生活不如意，他也没有忘记为朋友两肋插刀。

但《北京折叠》里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物，他们是众生相的一面镜子。在人物主角老刀身上，面对秦天的委托，他不曾犹疑，他的目的是凑到足够多的学费；面对依言委托的“谎言”，他本能地感到良心不安，觉得这个钱不能要，但是现实的窘迫让他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钱币。在依言的连她自己或许都不相信的言语里，他安慰了自己，暂时性地选择相信了依言，但他心里明白，这不过是依言的缓兵之计。她是温室里的娇嫩花朵，没有抵御风暴的能力，她也许有可能离开，但可能性太小了，她的双腿扎进泥土，拔出来就是伤筋动骨，或者面目全非。依言的内心也在挣扎，但她明白，秦天无法给她她想要的一切。虽然吴闻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生得默默无闻，毫无特色，年纪也偏大，但他对依言很好，父母放心，又有权有势，于是足够多的物质财富就成为缔结婚姻最大的筹码。而秦天对于依言来说，是精神伴侣，是闲适生活里的偶遇的一束光，她喜欢他，她知道她的婚姻令人尴尬，所以撒了谎，可一旦说谎就无法再说出真相。她游离在物质与爱情的泥沼，面对两个男人的亲吻都尝试过无力的拒绝——她明白她拒绝不掉，无法拒绝。秦天不知道他喜欢的是用层层财富滋润出来的依言，而依言喜欢的是被蒙蔽了一切的单纯秦天，而身处上流社会的吴闻身边不缺美丽动人的女人，重视名誉胜过婚姻，一旦真相浮出水面，只能是悲剧收场。故事没有明说结局，关系上还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给读者留出了想象的空间，也让挣扎愈加深刻。

而同为第三空间的老葛则体现了规则之外的温暖，不惜动用职权为老刀做掩护，收留他，请他吃饭睡觉休息。他是第三空间的少数代表，通过吃苦和学习，考上了军校，机遇也不错，转行给政府企业做后勤保障，成为高级蓝领。在第一空间待久了他的处世也有圆滑和世故的成分，看惯了，知道事情是无法改变的了，就说“也只能当那么回事了”，有种无力的悲怆感。在小说的这部分还能看到另一面的吴闻，他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有自己的为难之处和不为人知的软肋。在小说的最后，他的行为有些触怒了白发老人，也许会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留下豁口，或许这也是作者打的哑谜，依言的挣扎在无法依靠吴闻之后，不知是否会迎来新的转机，但欺骗无法守护爱情，唯有真诚。

另外，在整个故事中，展现冷漠的不仅有冰冷的规章制度以及服从他们的工作人员，比如与老葛争吵的年轻男人和白发老人的秘书，一闪而过的还有秦天的第二位室友，不同于秦天的包容和张显的健谈，他见到老刀时面无表情，他既不出去上课实习，也不愿意与人交谈，封闭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连宿舍里多了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老刀也不愿意过问，他只是“瞪着空无一物的墙，一边吃一边咯咯地笑”，“对着空墙做击打动作”。至于第三空间的底层劳动力的保留，有学者提出是“决策层给予他们的人道主义关怀，相当于社会救济”，但从生物多样性以及生态系统稳定性的角度来考量，第三空间支撑起了折叠城市的烟火气，也是这座城市存在的必备良药。他们虽然是卑微得如同蝼蚁般的存在，好像轻而易举到一个项目的实施就可以让他们失业乃至家破人亡，但他们也是这块土地上的主人。对照现实，每逢春节，北上广深这样的城市，人口骤减，街上行人冷清，店铺歇业，平日里热闹繁华的势头都减了七分，而携家带口返乡的人，多数为这个城市的底层劳动人民。

《北京折叠》只有短短的两万多字，却情节紧凑，过渡自然，人物众多，寥寥几笔带过，不多停留，却丰满鲜活，有血有肉，他们不能说是单纯的好人和坏人。人性中有阴暗的一面也有光明的一面，这两面完全不违和地体现在一个个人物的身上，从而他们的形象也就更加立得住了。因为没有人生活在真空之中，故事里的人物也便是我们日常接触到的亲人朋友、同学同事，领导上级，等等，科幻的世界观设定下，包裹的是人间的纷繁复杂。

三、最后的指向：无望之中，希望仍存

尽管三个空间界限分明，但小说也多次提到，阶层与阶层之间是具有一定的流动性的。张显决心将来去第三空间历练一番，学习管理经验，再升到第一空间。秦天如果申请联合国新青年项目成功，也能去第一空间工作。而小说末尾，老刀由于这一趟惊险之旅，对糖糖也充满了让她成为一个会唱歌跳舞的淑女的期待。整体看来，老刀如同《变形记》中的主人公，又足够幸运，被好心人搭救，完成了底层人物领略体验繁华都市生活的蜕变，但他心态乐观，并不抱怨。他生于此地，安于此地，文中多次出现他要去上班的场景描写，就是对此间秩序的某种认同。就像文中多次出现的太阳意象，本身就充满了希望的力量。《北京折叠》从科幻而来，却奔着现实而去，作者也在完稿后不久创办了童行学院，以此来做出第二个回答

：“我希望每个孩子长大的时候，都有充分的准备，与人工智能同行……我们不想让任何一个孩子折叠进黑夜。”

①郝景芳：《孤独深处·前言》，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文中引用小说正文均出自这个版本，不再一一标注）

② 李维、李佳：《〈北京折叠〉：科幻现实主义社会批判的自觉意识》，《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

③郝景芳、姜振宇：《郝景芳、姜振宇文学对话录》，《新文学评论》2020年第3期。

④ 郝景芳：《人之彼岸·前言》，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XV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