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灵境的传达——第三视角下的《游山西村》

⊙金琦 ［浙江海洋大学，浙江 舟山 316000］

陆游一生创作近万首诗，经过他几次的筛选，如今存留下的许多著名诗篇均收录在其自编集《剑南诗稿》中。钱锺书先生将陆游诗分为两种风格，一种多表现其立志报国的雄心和壮志难酬的悲愤激昂，例如《书愤》中“壮心未与年俱灭，死去犹能作鬼雄”的豪心、《关山月》里“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的悲情以及《沈园》“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无尽愁绪；另一种则表现放翁闲适恬淡的乡野生活，整体基调大都舒缓又细腻，《游山西村》在陆游近万首诗歌中独具特色，“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句更是成为千古名句。对这首诗，大多数人是从山西村地点何处与诗歌主旨产生这两个视角来开展鉴赏活动，我们认为鉴赏这首诗还应有第三个视角，即“灵境”的视角。本文先列出前两个视角，然后再提出第三个视角。

一、第一个视角：“山西村”在何处？

诗人所游的山西村究竟是何处，许多学者对此给出了不同的看法。骆玉明认为，这首诗的创作时间是在南宋孝宗乾道初年（1165），其时陆游在官场上被罢职，回到山阴（今浙江绍兴）故里。“山西村”不是一个很确切的村名，大意是指山的西面的村子。因为陆游这次出行是漫游性质，很随意地在乡间到处走走，并非刻意寻访某个特殊的名胜之地。纪作亮在《〈游山西村〉解说》中提到，《游山西村》是陆游在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的诗作，彼时陆游迫于朝廷主和派的压力被贬黜而归故里，隐居在镜湖三山地段。陆游在《岁暮与邻曲饮酒》一诗中也记述到此地，所谓“三山”，即出了会稽南门约摸九里的几处村落，此处虽不似城镇般熙攘繁闹，但仍能与邻舍在农圃对酌畅饮。张书恒在《〈游山西村〉的自然背景》文中也有相关论述，他认为在三山的屋舍修筑完毕之前，陆游一直是居住在五云乡云门。陆游本人也在《云门寿圣院记》中对此细节有描述，大意是回忆其儿时大多是往来于山间，到如今也已有三十载。此诗于陆游三十三岁创作，即绍兴二十七年丁丑。除此诗外，陆游在《剑南诗稿》卷一《送梁谏议》中，描述屋舍筑于云门，屋外溪流横绕。由陆佃《陶山集》和陆宰仅存于世的《云门小隐》可见，陆家三代均居于云门。在《嘉泰会稽志》中有对云门的具体记载，文中描述云门是会稽城南三十里的一处名胜，此地盘山涉涧，云雾缠绕。故陆游诗中描述的“山重水复”是对云门的真实写照，也是他切身游览的感受，所以陆游《游山西村》 一诗的背景是会稽县五云乡之云门。

综上学者的看法，张书恒先生有清晰的史料脉络作为支撑，笔者也认为陆游的山西村应是在会稽县五云乡之云门。除了地点争议外，诸多学者对《游山西行》中诗人所传达的情感与诗歌主旨也提出了不同见解。

二、第二个视角：诗歌主旨探幽

想必读完放翁的《游山西村》，读者大概也会和诗人一样被农家淳朴又好客的热情打动。就整首诗而言，许多学者认为刻画了一幅诗人体味农家淳朴习俗和乡野生活的画卷，正如古人所言：“以游村情事作起，徐言境地之幽、风俗之美，愿为频来之约。”当代许多学者也持相同看法。如罗时进教授认为：“ ‘古风存’是作者心仪向往所在，乃全诗之诗眼。可以说，作者创作此诗之良苦用心乃在表现‘古风之美’，人情美是古风美的具体表现，景致美是古风美的烘托。”周懋昌也这样论述道：“《游山西村》是一首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的田园风光的记游诗。始则以‘腊酒浑’与‘足鸡豚’相对照盛赞农家的淳朴，终则以‘闲乘月’‘夜叩门’等极富诗情画意的语言写与农家亲密无间的情谊。”

但不同于小说、散文等文体，诗歌是通过诗人笔下创造的意境和传达的主观感情来表现主题的。也正因为它是通过诗人描绘的意境和作品中表达的主观情感来揭示主题的，因此诗的主体没有停留在诗的表面，而是深藏在诗歌的情与境中。法国著名文学议论家丹纳也曾说过:“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品的最后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

因此，诸多学者将当时的社会背景与陆游个人遭遇结合，认为《游山西村》不仅是纪游，更是寄其壮志难酬的悲情与雄心不泯的洒脱于山水之间。正如王质华说：“诗歌表现主体的方式不同于小说、散文、戏剧。”傅德岷在《唐宋诗鉴赏辞典》中释义：“自然景物和农村风俗人情的描写，全诗看似闲游但未忘国事，仍对前途抱有希望。”舒国华也认为：“《游山西村》看似写景，却句句关人，无处不透露出诗人寻求人际社交新模式的急切心情。品味全诗，闲情中含深意，闲适中见忧情。”另外，阎笑非在文章中也提到此诗的中心思想应是刻画农家淳朴好客之民风，秀丽的山村风光以及社日将近的热闹场面，体现了陆游被村民的淳厚热情打动，但同时又隐含着诗人被排挤、壮志难酬的愤慨之情。笔者也认为，结合陆游的人生境遇，也就不难体会放翁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无奈与感慨了。

三、第三个视角：灵境的传达

作为一个重要的中国古典美学范畴，境界不仅有独特的艺术底蕴，也包含着一种文化特质。刘萱在文中这样论述道：“意境由诸多意象妙合而成，它源于意象而又超越意象，但并非多个意象叠加之和。意境所显示的不仅仅是一幅幅承载着意象的生动画面，更是一个含蓄、深远、广大的艺术空间，是‘超以象外’。”宗白华先生也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精炼概括“意境是造化与心源底合一”。他认为意境的表现有三个层次：“从真观感相的渲染，生命活跃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而第三个层次并不是几近虚无的境界，而恰恰是在“天人合一”中将意境返归到一个更高层次的“实”。因此在本文中，笔者试图从诗歌传达的“灵境”角度对《游山西村》进行鉴赏。

首先，“灵境”意为何，又是如何界定？梁宗岱在《诗与真》的序言中写道：“真是诗底的惟一深固的始基，诗是真底最高与最终的实现。”这体现了梁宗岱对审美的卓越追求，但他审美理想的终极追求不是“道”，而是“宇宙大灵”，也就是“灵境”这一审美境界。世间万事万物皆是以灵为本体，而只要有生命存在的地方，宇宙大灵便会幻化为不同形式（如气象或色相）于世间展现，这也蕴含着一种哲学意味。初读此诗，诗作看似是刻画了一幅脱离本体的山村观景图，而细细品味后便不难领悟诗人渗透在诗中的情感。眼前的山水、花柳……这些存于宇宙中最卑微、渺小的事物，倘若诗人没有清澈的心耳去聆听与感受，那么也无法将他感受到的宇宙生命的张力与美以诗歌的形式传达于读者。正如本诗中“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句虽有诸多意象，但并非机械地描摹与堆砌，而是通过最简单质朴的语言文字创造富有生命情调的意境。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区分了“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后者达到了主客合一的审美境界，但在此审美体验中并不强调主体的超越性，而《游山西村》正是超越了诗人的主体审美经验，而将整首诗的美与真做到了有机统一。在此诗中，陆游把一些极其普通的意象融合在一起，例如“箫鼓、山、水、柳、花”等，诗人利用光、颜色、声音和文字将这些意象有机结合，作为构成“灵境”的要素。诗人利用敏锐的审美感受力，用简单凝练的语言传达其审美体验，再利用空间转折形成对比的艺术形式，激发了诗歌更强的生命力。例如诗中“又一村”与“山水花柳”等意象形成明显的转折，不仅描绘出了诗人闲居乡野的恬淡美境，更让读者感受到了诗人心灵的境界和诗歌传达出的美感，让读者仿若身临在其创造的意义世界里，这便是一种艺术的传达，也能看作是诗人与读者间跨越文字、时间进行的双向互动。因此，意象是创造诗歌意境的基本要素，如一轮浅月，一片落叶，甚至一声莺啼，都可以成为诗人笔下饱含情感的意象。诗人再将这些直观的意象进行主观感性的渲染，构造出富有生命力的意境，揭示了诗中蕴含的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无限内涵，这便是“灵境”的真正含义了。

其次，“灵境”又是如何通过诗歌来传达诗人的审美体验？诗词史上，灵境的传达，大有人在。除此诗之外，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中曾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诗人渲染了一幅上元节绚丽热闹的场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诗人忽然的一个回首便在灯火零落处寻到了那位超然脱俗的女子，这便是诗人利用空间的转换构造出来的意境，也就达到了“灵境”的启示。除此诗外，辛弃疾在《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也写道：“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词中的“明月、惊鹊、清风、雨山、稻花、蛙声”等意象描绘出一幅清幽恬静的夏夜山村景象。但词人并没有就此结束，当词人醉心于田野间以至于忘记已经越过“天外”迈过“山前”时，在转弯处骤然出现了树林边的茅店，欣喜之情油然而生。正如唐圭璋点评此诗，认为辛弃疾以清净的笔调刻画出充满生机的夏夜。词人所行之路，不仅有清风明月、疏星微雨，听见鹊啼蝉鸣，闭上眼还有扑鼻的稻花香气，一路走着走着，忽而遇见那家熟悉的客店，尚可进店小憩片刻，不由得欣然自乐。辛弃疾采用了极其平凡的景物，不加任何雕饰地描绘出了充满活跃气氛的夏夜。词中的“路转忽现”便是通过空间的转换构造出下文转折的意境，看似平淡的笔墨却隐含词人潜心的构思。想必读完这首词，读者也能从中领略到辛词于雄浑豪迈之外的境界。

四、结语

正如胡经之所说：“真正的文艺欣赏，绝非肤浅地寻绎出作品的主题思想（所谓主题只不过是作品之一维），而是需要深深地为作品通体光辉和总体的意境氛围感动与陶冶，甚至更进而为对于作者匠心的参化与了悟——在一片恬然澄明之中,作者与读者的灵魂在宇宙生生不息律动中对话,在一片灵境中达至心灵间的默契。”而这个“默契”，便是梁宗岱美学思想中非常关键的“契合”概念，更是诗人给予读者体验“象征的灵境”的传达方式。

如宗先生所说:“艺术家是个小造物主，艺术品是个小宇宙。”笔者也认为，诗歌语言的描摹只是写实的出发点，而诗人“游心之所在”——“灵境”便是他从写实到创造意境的最终目的，也即从诗歌意象的表面进入了读者心灵的深处，继而引起共鸣，最终达成诗歌美的传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