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胡敏 杨 康
从英国中古时期的叙事长诗到之后的传奇和骑士文学,文学作品中人的形象总体来说都呈现出扁平化、刻板化的特征,人在文学作品的表征往往是某种欲望或诉求的投射,其符号和象征作用取代了人作为个体本该拥有的主体性。而这一时期的战争叙事往往成为这种欲望和诉求实现的手段和必经的过程,战争本该带来的伤痛也为这种叙事动力所消解,创伤伴随着人的主体性的缺位,在文学作品中失去了自己的表征。
个体性创伤叙事的出现以及创伤研究的兴起和发展,实际上体现了以共同体为中心的传统战争叙事到以个体主体性为中心的现代战争叙事的转变。早期的战争叙事依旧带有传统战争叙事的影子,多采取一种自上而下的视角,着眼点放在恢宏的战争场面、重大的军事行动、外交事件或英雄人物,是一种宏大的叙事,目的在于弘扬爱国主义,激起士兵战斗的勇气;战争结束后,战争叙事的视角转移到了普通的士兵身上,通过士兵对战争的体验来传达对战争的反思。但这一时期创作的文学作品大多带有一种强烈的戏剧性,人物也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象征性;而到了20世纪末,战争叙事所展现的个体更加真实和多样化,战争的残酷、战时民众生活的艰辛和军队的腐败等各种各样的话题都开始成为作品的主题,创伤叙事成为战争叙事的主旋律,自下而上的叙事视角成为战争叙事的主要切入点。在这一视角转变背后,传统战争叙事中人物符号化的社会功能被人的主体性的确立所取代,读者在文本中看到的是一个个独立甚至是破碎的个体,传统战争叙述中对共同体的归属和认同也变成了对个体自我精神世界的关注,这种对个体的关注往往伴随着个体与共同体的割裂和分离,并导致个体陷入虚无、荒诞、怀疑和迷惘的精神状态。
总体而言,英国的一战文学是英国战争叙事中重要的转折点,个体化的创伤叙事和跨学科的创伤研究开始兴起,战争所导致的人对共同体认同感和归属感的动摇以及个体主体性的确立不得不让人开始思考个体与个体、个体与共同体的关系。个体不仅仅是经历了战争创伤的个体,往往更是能够自我言说创伤的个体。这一时期的战争叙事完成了转型,大多数战争文学作品的主要内容都是以人为中心的创伤叙事,而之后战争叙事所出现的各种新特点,也是在这一基础上产生和发展的。
随着战争叙事视角的下移,从20世纪后期至今的战争小说出现了新的特点。伴随着哲学上人的主体性的确立和西方人类中心主义的盛行,战争叙事也开始更加关注不同的个体,以往战争叙事中被边缘化的少数群体和弱势群体在新时期的战争作品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以女性、儿童、少数族裔群体视角切入的战争小说越来越受到重视。这类作品往往将战争的伤痛和被边缘化群体所受到的压迫结合起来,创伤叙事往往糅合了身份认同、政治反思和人性等主题,增加了作品的深度和广度: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的《甜牙》()、 海伦·邓莫尔(Helen Dunmore)的《暴露》()和《围困》()以及石黑一雄《伯爵夫人》()等作品就从女性的视角切入。跟过去主要以男性为叙事视角的战争作品相比,这些作品笔触更加细腻,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关注和探究也更加深刻;麦克·莫波格(Michael Morpurgo)的《柑橘和柠檬啊》()和莫里斯·格雷斯曼(Morris Gleitzman)的《往事》()则从儿童的视角去看待战争,儿童特有的天真和纯洁跟残酷的战争形成了对比。在作品中,儿童被迫在战争中成长,他们因战争失去了纯真,这也引导着读者反思战争对美好人性的摧残。在这些战争叙事中,人的表征变得更为多样和真实,这些体现出主体性的人也往往是创伤自我言说的主体。
随着战争的远去,对战争记忆的追溯和重新构建以及战争创伤的代际传递成为20世纪后期至今的战争小说中两个重要的主题。麦尔文·布拉格(Melvyn Bragg)的“士兵归来”系列()描写了士兵在战后重新回归社会的探索和尝试,讲述了他们的困惑和艰难处境,并再现了这种战争伤痛的代际传递;海伦·邓莫尔(Helen Dunmore)的《谎言》()也描述了士兵战后归来所面临的迷茫和困境;帕特·巴克(Pat Barker)“生命课程”系列()和《双重视角》()则描写了战争如何给不同的人带来肉体和精神上的创伤,以及这些创伤是如何在战后在家庭成员之间进行传递的;菲尔·克雷(Phil Klay)的《重新派遣》()借助老兵们的回忆和讲述,试图通过一个个故事再现战争;塞巴斯蒂安·巴里(Sebastian Barry)的“邓恩一家”系列()取材于其祖父和其他亲人的经历,这些作品也可以理解为作者本人对家族战争记忆的重新梳理和构建;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的《上海孤儿》()则以战时记忆的追寻为线索,通过主人公寻亲的经历,探讨了战争、人性、幻想和真实之间的矛盾关系;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明天》()以回忆和床边故事的形式,重新叙述了关于战争的记忆。这些战争小说反映了战争创伤的传递性和延时性:即使是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依旧能够受到战争创伤的影响。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战后的创伤叙事往往是由经历创伤的主体来直接诉说创伤,人是叙述创伤的主体,这一叙事特点在各种战争回忆录和自传体小说中得到了最好的体现。而20世纪后期到新世纪的文学作品中,随着人对自我主体性和自身存在的质疑和反思,人类中心主义成了被批判的对象,“人”这一概念在哲学和文学中也被不断解构,伴随着人的主体性的确立而涌现的创伤叙事也由显性的、直接的叙事变成了潜藏的、非直接的叙事,人似乎逐渐“失声”,创伤表征的载体也因此由人转向了物,通过对物的描写来反映创伤在战争创伤叙事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英国战争叙事中创伤表征的流变实际上反映了人对自我和世界认知的发展。从主体性的缺位到主体性的确立再到主体性的消解,人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也从一定程度上的符号与象征逐渐变成了真实存在的个体,共同体叙事也逐渐转向了个体化叙事。在这种转化中,创伤叙事出现并逐渐成为现代战争叙事的核心,创伤叙事本身也在不断发展。因此,从创伤文学研究的实践来看,这一流变要求对文学中创伤的研究要有历史的维度和视野,用动态的视角来解读不同文学作品中的创伤,对英国战争文学中创伤的解读不仅仅要关注单个作品中人物的精神世界和内心体验,还应将某一部作品中的创伤叙事放在整个创伤叙事发展和流变的链条上进行观照,将个体创伤的体验放到整个人类自我认知发展的历史中去,既分析某一部作品创伤叙事的独特性,也分析其创伤叙事的延续性和普遍性。只有这样才能更为全面和深刻地理解与批评不同时期文学作品中的创伤。在创伤文学研究的理论构建上,更要注意创伤研究兴起和发展的历史因素及其带来的局限性和适用性,避免理论的强行套用和“两张皮”的陷阱,同时也应注重创伤文学研究与其他学科研究的交流与互动,将创伤文学研究放在其他学科尤其是哲学的理论框架下进行审视,借助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来突破这种局限性,从而拓宽创伤文学研究的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