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寿钧
不知怎的,在我案头常用的一本字典中,一直夹着一张上海电影制片厂1985年摄制的影片《驯狮三郎》的黑白工作照片。照片的前景是一只卧着的大狮子,导演于杰带着他常有的笑容,悠然地倚坐在狮子身旁。在他两边与身后,或蹲或半蹲着四位该片主创人员,他们虽也露着笑容,恕我直感:从姿态上看,他们随时都准备着,一旦狮子发起野来可及时逃脱。不过从照片背景看,似乎是在野生动物园内拍摄的,真要逃起来也难。唯有于杰,虽在最易入狮口的位置,可他却笑得最自然,一点没有装出来的样子,更无恐惧之感,似乎剧中的主人公“驯狮三郎”就是他。拍这样的影片,虽有驯狮师一直在边上“保驾”,戏用狮也是被驯服了的,可算“双保险”,但大家依然会心有顾忌。导演要让所有的参拍人员消除惊慌,演得真实,拍得精彩,首先自己得做好表率。谁都可以想象,要做好这样的“表率”真不容易,外国马戏团里的训狮师在表演时反被狮子咬死咬伤的新闻时有发生,我最近还在电视新闻中看到。30多年来,我之所以一直把这张珍贵的剧组工作照夹在常用的字典中,潜意识里的原因就是这个。
我真的记不起这张剧组工作照是如何得来的。30年了,照片已开始发黄,后面有于导用铅笔写下的一行字:“《驯狮三郎》与狮子合影”,也已褪色,淡得难以看清。这行字,符合于导的性格:常会说出些让人会意一笑的话。可大家都已十多年再无法听到于导讲这种话了,我也记不清于导是哪年哪月哪日去永远“出外景”的。他退休后还在拍电视剧。突然有一天,听说他“走”了,据说走得十分意外:大解时用了力,一下发病而无法救治,要么是出在“高血压”上,要么是致命于心脑血管——待我也得心肌梗死被抢救过来后,方知这种病的厉害。可他却人去“影”留,最近,我看到七彩戏剧频道还在重播他拍的长篇电视连续剧《滑稽春秋》。据我所知,该剧已重播过好几次了,这可能是他生前的最后一部导演作品,似乎没得过什么奖项,却永久给观众带来了欢乐……
于导比我大一两岁,却迟我两年入影界,是1965年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后分配到上海天马电影制片厂成为我同事的。他老家在山东威海,上海无居住之地,所以也同我一样,住在大木桥路41号厂里的集体宿舍内。我们朝夕相处后,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个“快活人”,心直口快,整天嘻嘻哈哈,极好相处。我称他为“老于”,他随大家叫我“大陆”。后来不知何故,厂里的青年人都喜欢叫他“老芋头”,可能是他的脸胖胖的,又理短发,像个椭圆形的大芋头吧。他喜欢跟青年人一起拍青年人的戏,又喜欢没大没小地说些笑话,叫出他这个“外号”是迟早的事。他可能是上影导演群体中最没有导演架子的导演,喜欢与大家随和相处,尤其是青年人,特别喜欢与他合作,在说说笑笑中不知不觉地拍完了一部影片。
1987年,云南的两位业余作者给我厂写了部反映少数民族青年人活跃在改革开放中的电影剧本《阿星阿新》,我是责任编辑,感到这样的轻喜剧作品让老于来执导最合适,于是便向他推荐。他一下就看中了剧本,厂领导也认为适合老于执导。想不到他拍成功后,云南的两位作者又推荐他去云南电影制片厂执导了他们的又一部作品。老于和他的作品一样,都讨人喜欢!
我一直在回忆这张“《驯狮三郎》与狮子合影”的剧组工作照是如何夹到我的字典中来的?极有可能当初老于执导了这部影片后,我就想为他写篇文章宣传一下这部影片,那又怎么没有写呢?或许我写了却无处刊用。我查了一下《上海电影志》,见老于在这之前,只在1980年编导过一部影片《雪花和栗子球》,是不是因为这部影片厂方已给了他机会,却在投放市场后无多大反响,在5年后才再给他一个机会去执导《驯狮三郎》的呢?还是在这5年内,他被借往其他电影厂拍戏了呢?那都是些40年前的事,我真记不起来了。但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那段时间内,我和老于的这一代人虽彼此都处在“一清二白”的同一条起跑线上,但对于我俩的有利因素要比他人少些,不利因素却又比他人多些,一切都得靠自己的加倍努力。这张照片所体现出来的老于的敬业精神,又是上影人的优良传统,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加上老于在那时又只拍了两部影片,且都未得过什么奖,要“宣传”他也难?但我还是把这张照片留下了,一直夹在我常用的字典中,存了将近40年。
老于“走”后,我曾想把这张照片归还给他的家属,可留作纪念,但我看到他的家属已走出了这个阴影,早已开始寻找自己的幸福,我就不愿再去多此一举了。我也找过与老于一起拍过戏的老搭档们,想多了解一些老于的情况。他们除了讲他生活简朴,吃穿随意,没有架子,极好相处外,也没有讲出多少特别精彩的材料。
我去搜集了一下老于所执导过的影视剧,除了以上我所提到的几部外,他在1987年执导了《幸福不是毛毛雨》,连同《阿星阿新》,这一年,他竟连导了两部影片。1988年,他又执导了《第三个男人》。《上海电影志》上对这部影片有较为详细的介绍:“《第三个男人》上海电影制片厂1988年摄制。编剧:山西、原平;导演:于杰;摄影:俞士善;主演:吴尧、叶志康、王润身、阿地力。早春,武警学校的教授带领陈晨、吴言和朱红,到东北边陲实习,从雪地上发现了李佳的丈夫沈大山的尸体。当地公安局便把侦破此案的任务交给了他们。经查访,陈晨认为疑犯是白桦,因他曾使沈大山吃了七年冤枉官司,现已潜逃。但不久即被证实他并非此案凶犯。吴言怀疑是李金玉,因为他在沈大山入狱后,与已有一儿一女的李佳交往甚密。但疑点也很快被排除。而此时李佳则供认,因沈大山出狱后虐待她,她提出离婚又遭拒绝,所以她杀了他。教授经过调查和分析,并没有轻信口供,他在李佳和杰夫这对因‘文化大革命’而被拆散的恋人的供述中,揭开了案件的真相。影片没有把悲剧的发生简单地归结于哪一个人的过错,而是比较充分地展示了历史、社会、环境等综合因素。在塑造老教授这一代人物形象上,也力求多侧面、立体化。展示了他丰富、复杂的情感世界。”
紧接着的1989年,老于执导了《大丈夫的私房钱》;1990年,执导了《小丑历险记》;1994年又执导了《红帽子浪漫曲》。我能搜集到的老于在上影厂独立执导的影片就有八部,可能还不止。《上海电影志》上对上影故事片的记载到1995年为止,以后的几年中,老于还执导过什么影片,我就不得而知。加上他在外厂执导的影片,肯定在十部以上。还有好几部电视剧,为数可谓不少。虽然他在同代导演中,无幸得到接拍重点片的任务,一直在接拍一些小成本的轻喜剧片,但老于能随遇而安,一部又一部地完成创收任务,对自负盈亏的影视摄制单位作出了贡献,更为重要的是,给观众和社会带来了欢乐,功不可没。
上影第四代导演人才济济,实在太强大了,赵焕章、吴贻弓、于本正、黄蜀芹、石晓华、史蜀君、李歇浦、鲍芝芳、宋崇、杨延晋、庄红胜……他们拍摄的影片都在国内外多次获奖,这当然与他们的才华有关,但其中也有机遇的因素。光有才华,没有机遇,你的才华也难有体现。对导演来说,机遇实在太重要了。对于于杰,在难有机遇的情况下,要在这个群体中冒出来,谈何容易。但在我看来,他还是有他自己独特的贡献。
纵观老于执导的这些作品,我认为有以下几个特点:一,大多是喜剧片,不是闹剧,而是从生活出发的轻喜剧。在这一片种上,无论从数量和质量上看,在上影的同代导演中,他可谓独树一帜。二,这些作品的编剧,大多是当时普普通通的业余作者,即使是上影的编剧,也是从部队转业来的非著名作者,老于能喜欢上这些作者和作品,并尽心尽力地把其扶上银幕,精神可嘉。三,这些作品反映的都是普通人的生活,老于拍得又朴实,形式与内容融合得较好,既好看又有教益,深受普通观众的喜爱,部部都有较高的票房。四,我之所以把《上海电影志》上对老于执导的另类影片《第三个男人》的介绍一字不漏地全部引上,不单是因为《上海电影志》对有关老于的介绍唯此一处,更是因为我感到,老于通过执导这部以刑侦形式出现的社会伦理剧,还是想对自己的导演艺术有所突破的。五,这些片子,都不是厂里的重点剧目,都不是“献礼片”,都是低成本小制作,却都能为电影厂盈利。
在上影厂的第四代影人中,不单是导演,其他的主创人员和老于情况相似的还有不少人,他们勤勤恳恳,随遇而安地拍摄了好多影片,却始终默默无闻,无怨无悔地度过了一生,离开这个世界时还戏说着又去“出外景”了。他们深爱着自己一生钟爱的事业,这种敬业精神,在我看来,比世上的任何“光环”更耀眼!
在上影建厂60周年大庆时,我曾把我对这些已故者的怀念写成了一本名为《人去影留》的书稿,全靠上海影协、福寿园和中国电影出版社的全力支持,才出成了此书。最让我感动的是,吴贻弓还抱病为此书作“序”。更让我欣慰的是,老吴对我写此书稿的深刻理解:“大陆在他的书稿‘前言’中写道:‘铸成中国电影的辉煌,不是几个人的功劳,而是前赴后继几代人的努力,他们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尽自身之力,添光加彩,尤其是那些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更值得大家怀念’。他在书中还这样写道:‘我想,倘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有多好!发生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少受心中的煎熬。既然我已知道,我就应该把这些全都写出来。’‘我想还会有好多人记着他,至少是我!’……是啊,世间情怀,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执着更令人心动,又令人心痛的呢!这部书稿不仅使我重新置身于那隔膜已久的环境气氛之中,而且还使我回到了当年那些日日夜夜携手并肩的师长和兄弟姐妹们身边。”
我们的书写,全是公益活动,没有一分钱的稿费,能出版出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老吴还能如此动情,如此对我理解和支持,实在让我感动。写下此序的十年后,老吴也离我们而去。我去福寿园参加他的葬礼时,见到他墓地的四周,全是老上影人的安息地,他永远“回到了当年那些日日夜夜携手并肩的师长和兄弟姐妹们身边”,只有在上影土生土长的人们,才会有这种深厚的感情。这也是他“敬业”精神的最后体现。
我希望我们的电影博物馆,能在吴贻弓写下的以上这些话上,多下点功夫,公正而生动多彩全方位地体现出“铸成中国电影的辉煌,不是几个人的功劳,而是前赴后继几代人的努力”。
其实,单就于导留下的这张照片来说,背后肯定还有不少动人的故事。但也无妨,还有几代影人的故事呢,他们总难以从我的记忆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