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疯》剧照
近日,上影集团一级导演郑大圣与知名制片人顾晓东,在Film电影时光书店的“梧桐影话”电影沙龙上,以“电影中生生不息的上海”为主题,进行了一场精彩的对话,回顾生动描述上海市民生活的优秀电影,为观众读解影片背后生生不息的精神。“梧桐影话”电影沙龙由上海电影评论学会、上海永乐股份有限公司Film电影时光书店联合主办。
顾晓东:
刚刚从大院门口进来时很有感触,因为这儿是我特别喜欢的地方。我家就住在附近,从小在周边长大。郑大圣:
你会不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在这个城市里,有好些东西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逝去了。但是电影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起码可以通过电影这个“窗口”找回城市记忆,这是电影给我们的宝贵馈赠。记得上一次我们来这里还是去年的12月底,因为电影《爱情神话》,大家都很喜欢这个电影。作为一个出生、成长、立业都在上海的制片人,以您的切身感受,我相信您看到的《爱情神话》肯定与很多人是不一样的,尤其故事就发生在附近的这两个街区。顾晓东:
我以前住在淮海路,后来搬到长乐路。我眼中的上海,其实是市民社会,不是一种集体主义,而是独立的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它的边界,是对生活的那种平静的追求。在我们上海人眼里的成功指的是生活的幸福感、平和感,上海人的生活态度里并不充满功利愿望。与过去相比,现在大家更加安稳,更加笃定。上海的这种情感很特别,我们很想拍这种上海的状态,精神的变化。郑大圣:
刚才说到两个关键词,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市民社会、市民电影。有市民社会才有市民电影。那么上海的市民生活中什么是最传神的状态呢?我觉得是,在任何困境下都有一种笃定。顾晓东:
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郑大圣:
而且,是可以通过每一个个体把握住的。你看《爱情神话》中徐峥饰演的老白的样子、周野芒饰演的老乌的状态,还有三个上海女人对自己有很自觉的认知。个体的自觉把握才能带来困境下的笃定。郑大圣与顾晓东现场对话
顾晓东:看起来它是那种小我,但每一个个体的小的幸福感连接起来就是一个大的幸福感,大的社会安定感。我觉得这种精神即便在疫情中依然是生生不息的。疫情期间,大家互相关照帮助,即便在物资缺乏、足不出户的情况下,依然用一贯的精神、一贯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做了很多力所能及的事。就像以前上海人即使穿衣受限制,改一改领子,依然要穿出时尚感,依然要找出生活的自信。
郑大圣:
在这种非常细小琐碎的具体日常里,所有的笃定和小趣味,其实是倔强,一种非常温和而坚韧的倔强。越是落到细微末节处,才越是具有生机和能量。理、做学徒一步步成长起来,从编写到导演到制片,他有着很丰富的经验。《股疯》是李国立导演的电影处女作,也是潘虹老师的一个异类之作,完全颠覆了她原来的银幕形象。
顾晓东:
对,尤其是她饰演的售票员在车上卖票那一段,包括后来一场冲到证券交易所的剧情,太精彩了。公共汽车上,她拿着旗子在车窗边敲,这就是我们小时候看到的售票员的形象。这部片子抓住了上海人那时候的状态。那时沪港紧密合作,大量投资都来自香港,电影真的是时代的反映。郑大圣:
剧中人物造型出自生动的生活实况。潘虹老师戴着墨镜、手持大哥大的装扮是90年代许多上海股民的典型形象。王汝刚老师演的掮客,老说起自己的各路表叔。上海和香港这两个城市有着特别有意思的连接,好多上海人家都有亲戚在香港。顾晓东:
那时候我的很多同学去了香港,我们的这种连接就打开了。郑大圣:
对于《爱情神话》的邵艺辉导演来说,她看到的上海可能是我们熟视而无睹的日常,一个外来者的眼光反而会更敏锐地捕捉到典型特质。而对于李国立导演,则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上海跟香港都经历过很长的殖民历史、租界历史,市民阶层和小市民的生态,两座城市有着本性上的同质同构。李国立导演拍的1993年、1994年的上海,就特别“上海”,生动鲜活,一点不隔膜。真是一个时代的活体标本。包括城市的地理地貌,现在我们想看那时候的徐家汇是什么样的,就可以去看这部电影。《爱情神话》海报
《股疯》海报
顾晓东:
对,可以看到上海当时的街道,公交,那个时候人们的生活状态。而且90年代中期上海变化特别大。我记得每次回上海,就觉得上海是个大工地,所有地方都在施工,过三个月、半年可能这个地方就不认识了。上海的城市面貌发生着天翻地覆的改变。《乌鸦与麻雀》海报
《女理发师》海报
郑大圣:
但总有一些东西,我们今天只能通过电影才得以回望,那些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小市民们非常切身的小小悲欢。一个城市在风生水起的勃发期,特别像生机充沛的湿地,而最大的种群就是市民阶层,小市民们为每一天的生活斗智斗勇,热烈、热闹地奋斗着。虽然城市地貌一直在变,但这种生机、生趣,这种卑小而盎然的斗志,一直没变。顾晓东:
电影史里有很多这种精神的体现,时间再往前,比方说60年代初的《女理发师》。它有很多打破第四堵墙对着观众自我叙述的情节,给我印象特别深。郑大圣:
我看过几次《女理发师》,惊艳。丁然导演从一个优秀的演员转型,这也是他的导演处女作,也是国民美人王丹凤第一次演喜剧。丁然导演对表演的娴熟处理不会让我们意外,令人意外的是他对镜头语言的高度自觉。比如对各种“镜像”的巧妙运用,他拍了王丹凤跟韩飞家里那面椭圆形镜子,拍了路上街口的橱窗,当然还有理发店里正对着客人的镜子。我们知道拍理发时摄影机的位置是很难处理的,尤其在以前没有视效擦除的年代,摄影机与客人、理发师是同方向的,都面对着镜子,想要拍到客人和理发师的正脸,很难不穿帮。《女理发师》打破了“墙”,智慧地模拟了从镜子内部向外张看的视角,有一个长长的横移镜头,从镜子里拍3号、4号到5号理发师,极有想象力地创造了“观看”。不只是在主场景理发店里,全片有预谋、有铺垫、有呼应地运用了一系列“镜像”,早在1963年,就已经有了那么自觉的对影像自身的反观自照意识。第一场戏,在上班之前王丹凤在家里剪鸡毛掸子做练习,画外音是无线电在说:现在开始播放电影音乐;韩非街头跟踪太太,在墙角探头探脑时,身边的墙面上是一幅电影海报的局部。从这些饶有趣味的暗示再前进一步,就是“元电影”了,很惊人。从最朴素的角度来说,电影就是观看。“看什么”?即隐含着某一种态度;而“怎么看”?则是电影的艺术性。顾晓东:
我觉得整部影片特别清新,特别流畅。那些细节的把握,构成了这么个精彩经典的片子。其实在没有很多技术手段的时候,反而更能体现出当时电影人的那种匠心。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会儿有很多舞台剧,剧组里都会有几个非常厉害的老道具师,几乎什么都能给你解决。比如说以前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你想,做一个金箍棒,塞在耳朵里,拿出来能变成那么大,而且能有一个时间点让它很机巧地弹出来,还能自立住,老师傅们实在是能工巧匠。郑大圣:
在波澜壮阔的年代中,上海的市民电影总是能找一个具体而微的切入角度。恰恰是在这具体而微中,我们看到了最生动的生机和生趣。倒着往前说,还有很多这类影片。顾晓东:
上海有太多写市民、写小人物的生动作品,像《十字街头》《八千里路云和月》《万家灯火》。再往前,《乌鸦与麻雀》我也很喜欢。郑大圣:
说到小市民电影,《乌鸦与麻雀》是永远的经典。1949年1月上映,正好是在上海解放的半年前,上映时间跟片子结尾的年夜饭,实时重叠。顾晓东:
《乌鸦与麻雀》是郑君里先生独立导演的作品。他原来也是演员,1947年上映的《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他跟蔡楚生合作导演的。郑大圣:
郑君里先生和蔡楚生先生一起拍《一江春水向东流》时,在片场会不会说广东话商量呢?蔡楚生先生是广东人。郑君里先生出生在上海,但家里是广东人,回了家应该是说广东话的吧?最上海的电影,多不是上海本地人拍的。所谓上海人,从来就是各地方人。顾晓东:
我父亲祖籍是山东,但往上数三代,我太外公是从苏州来到上海,我爷爷从山东来到上海。《乌鸦与麻雀》的楼里也都是南腔北调的。郑大圣:
南腔北调,混居杂处的生态,才是“上海”。顾晓东:
现在叫海纳百川。郑大圣:
作为观众,我们最爱看的就是一个小生态的活灵活现生动闹猛,团团转挤在《乌鸦与麻雀》的石库门这个螺蛳壳里。顾晓东:
对,它那个楼真是特别典型的上海风貌,而且人物的构成也特别典型。比如很传统的孔先生,有进步思想又不敢迈出之后那一步,但又坚守着自己的一些品格;又如华先生,有那种小知识分子的清高。郑大圣:
我们还可以看到李天济先生演的反角儿猴子,他可是《小城之春》的原初编剧。郑君里导演自己也是一个很文艺范的小生。我总是在猜想这个剧本是怎么创作出来的。极有可能,他们聊着聊着就起身比划起来,直接演上了!编剧中还有赵丹的署名,这就不太可能是坐在椅子上的剧本座谈会了。顾晓东:
我听外公讲,那个时候他们真的是聊到晚上都没有办法回家,你要回家我就陪你边走边聊,走到你家还没聊尽兴,你再陪我走回我家,来来回回。大家的那种智慧,那种热情,然后身边所有的那些养分在一起构成的生动感,这便是文艺创作的生机和生命力。1948年的上海处于混乱的状态,但是这些创作者在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下,还是能把时代的深邃、当时人的生活抓出来,创作出来。郑大圣:
这一点前辈影人真的厉害!——没有任何困难、困惑可以成为创作低劣或不创作的借口。1948年到1949年,尤其在1949年春节前后的冬天,民国史上频发的又一次末世,但是这些电影的创作者,依然可以开出灿烂的花朵,而且是中国电影史上花团锦簇中的一丛,真是感佩。每个时代都有那个时代的生机,电影也因此生生不息。刚才我们从最近的《爱情神话》,谈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股疯》,到60年代初的《女理发师》,到40年代的《乌鸦与麻雀》,我们信手拈来着讲讲,就发现这四部电影都是喜剧,这很有趣,我们对一个城市的电影记忆,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喜剧。或许我们没那么愿意用崇高伟大的悲剧来找回城市记忆,我们更喜欢喜剧,因为喜剧里有着更直观热烈的生机和生趣。
顾晓东:
《乌鸦与麻雀》中,我们可以看到即便是在压抑困苦的环境里,依然有那种打不死压不垮的生命力,都有着一种轻松乐观的、抱着希望的态度,这些深深地印刻在我们脑海中。郑大圣:
尤其是在一个大的困顿压力之下,创作者们还用喜剧的形态去表现、反映,这其实更加勇敢,勇敢地用喜剧来描摹、诠释一个本身悲苦沉重的时代,表面上看充满自嘲,这是小市民的生活态度里特别闪光的一点。小市民的生态很琐屑很无谓,没有什么伟大意义,但这种自嘲却睿智得透彻,在庸俗的角色和庸常的日常背后是了不起的豁达,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生生不息,是值得尊重的力量,小市民的力量,生活本身的力量。1948年1949年间,很多的上海人、上海电影人去了香港,因为城市的同质同构,使得上海的市民电影找到了一个天然最接近的水土。60年代以后,上海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有市民电影了,但是我们在香港电影里看到了,跟上海40年代的市民电影呼应着,延续着,从朱石麟到许氏三兄弟,到周星驰,到王家卫。改革开放以后,上海市民社会复苏,市民电影慢慢又回来。但作为观众或者从业者,我们依然会有一个遗憾:回来得还不够多,离生机勃勃还有距离。
顾晓东:
任何一个时代,城市是否生生不息,取决于这个城市里的人是否生生不息。我们每一个微小个体的那种市民的精神,即便身处困境也不放弃的这种生生不息的生活的需求和热情,这是生机的源泉。郑大圣:
我们要多拍一点市民的戏,他们是值得去表现、去表达的,他们是时代盎然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