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
中年之后,感觉时间是以加速度流逝的。我还记得,自己作为年轻写作者面对前辈的心态;怎么恍惚之间,当青年作家聚集,对比之下,我发现自己早成面目沧桑的大妈。当然,与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者相比,我根本没有什么资格抒怀,但感慨一下写作者的青春和能量,也许恰逢其时。
年少敏感时,许多人想过当作家,一场热恋或失恋都会拿起笔,写上数年翻江倒海的情诗。天才无须漫长训练,但作为多数且平凡的我们,最初只有强烈的倾诉渴望,情感汹涌,表达技术欠佳,像劣质烧酒的力道在青春的喉头留下划痕。莽撞并非无益,相反,让人有种特别珍惜的东西:写作的胆气。年轻人没有什么额外需要维护和捍卫的,心怀悍勇,因而能驰骋远方去探索。“鲜衣怒马”这样的词,与少年形象结合,才赏心悦目——因为他们的爱意或愤怒,都因真挚而纯粹。青春有脆弱的一面,也有坚强的一面,因为拥有能够承压的旺盛体能和充分自信。初写者所需无多,可以被一个善意而廉价的褒义词喂饱,在被忽视和被贬损的情况下,也可以仅凭内心的骄傲向前。没有经验和名誉,反而让他们更具写作的勇敢。
成长,预示着梦想会变成现实,有些会成了泡沫。这让我想起中学物理课上的实验,想起那辆从斜面滑下的小车。作家梦从饱满的向往开始,高速俯冲……然后,道路会有摩擦的阻力,会降低你的前进速度,会消耗你的动能,会改变你的方向。如果没有找到新的蓄力和助力方式,物理的小车容易停下来,甚至翻覆于途中。所以越过青春期的写作者,笔力和嗓音一样都会发生变化,有些渐成气象,有些走向衰竭。
我曾特别喜欢一个国外小说家,他的叙事技术极为高超,在想象奇诡的同时,保持机械般无情又无懈可击的准确。他的某些段落太精湛,使我很难保持一个读者的尊严——我觉得自己并非丧失理智,而正因为具备理智,才会对其产生膜拜之感。这位小说家一直像钟表走时那样持续写作,但后来不知道是他的情感上淡漠了,或什么样的内驱力变弱了,总之,他的技术还在,我的迷恋余温还在,但他的魔法就像荷尔蒙一样流失了。他活得好好的,只是作品里没有了往日的凶猛,熟悉的技术味不至令人反感,但还是使人略感遗憾和失落。小说家只要出书,我还是会买,还是会看……是拿把花束放在墓碑上那样地看。
不用远观,身边也有才华横溢的人逐渐偃旗息鼓。这是写作可能遭遇的处境,是人到中年的常见问题。有人不写,是因为找到其他的寄托方式。有人不写,是因为越上年纪,越珍惜文字,越发爱惜自己已经掉秃了的羽毛,不再盲目飞行。有人年轻时写得很成熟,老了写得很幼稚,很难相信是同一人所为。有人在旷野可以放歌,等聚光灯打在脸上,表情和姿态都不自然,进入摆拍状态——其实行动不便,但又有点自得,因为戴着黄金脚镣;可惜黄金脚镣再珍贵,也是对自由的限制。我由此想起卡森·麦卡勒斯的一段话:
当你说你不自由时,不是指你失去了做什么的自由,而是你想做的事得不到别人足够的认同,那带给你精神或道德上的压力,于是你觉得被压迫,被妨碍,被剥夺。翅膀长在你的肩上,太在乎别人对于飞行姿势的批评,所以你飞不起来。
更为可怕的,不是不写或写得很差,而是丧失自我判断——写得不好,却自以为由弱变强,自以为得道成仙,在泥潭里打滚却自以为是在云层里飞翔。总之想得离谱,原来以为他只是体力不足,没想到,也没有余额来为智商充值。不再年轻的作家急于把自己塑造为大师,坚称自己写作是追求成为经典——这当然是伟大的理想,但若时时处处盘算,那他就像活活把自己当成了雕塑,这是否意味着——作家容易丧失了呼吸、心跳和血肉?自己洗澡的时候有如擦洗雕像,写作有如在史册上留名、在墓碑上刻字?
不错,成熟者务实;尽管这些曾经的年轻人也曾经喜欢悬浮半空,那里似乎是他们唯一愿意待的地方。他们似乎在某一天想明白了,总有一天要安全着陆,所以必须在大地上有所安排和准备。
有一天,散步经过我家附近的水渠。不宽的水流,平常让两岸风景优美,但我赶上了清淤的时候,水抽干了,完全暴露出了河床。拥有流量和流速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水流之下有那么多泡沫塑料箱、那么多轮胎废铁和那么多辨别不出材质的垃圾沉积着,真难看。我们年轻时代的跑动中,都是流畅和优美,等我们奔流的速度慢了,水分蒸发干了,等我们停顿下来,等我们到了需要清淤的时候,问题也会集中彰显……我们看到,那么多难以消解的垃圾存在和沉淀在年轮之中。
然而,厉害的作家是存在的,他们根本无视生理年龄的提示和警告。他们年轻时脚步飞快,走上成熟之路,仍锐意不减。青春呼啸而过,百米只是马拉松的开端,他们均衡自己的爆发力与耐受力,持续向前。有人把热情灌注在整个生命途中,甚至老年的指腕不能支撑写作,他们也坚持到最后一刻,甚至临终都在口述,直至在秘书听写的打字噼啪声中溘然长逝。这样的作家毫无暮气,经验和荣誉都不能阻止探索,他们赤手空拳挑战极限,从未流失勇气,就像不停经过颠簸和洗礼而获得成长……因此,他们拥有无数次甚至是一生都不退场的青春。好作家,天真又沧桑,能够终身发育。
年龄并非限制,作品是三十五岁写的还是五十三岁写的,并无区别。只从纯粹的水准来做判断,青年不青年不是参考条件,美不美女也不是加分项目。是不是青春年纪并不重要,因为作品成熟度未必与生理年龄相符,一个老英雄可以锐不可当,一个少年郎也可以老气横秋。
那些越来越有力量的作家,无论他们处于什么样的年纪,都让人感觉是年轻的,虎虎有生气。他们常常具备某些共性,使他们即使少作乏善可陈,也能在岁月淬炼之后脱胎换骨。
他们不贪恋往昔。我想起在正式放映之前,影厅总要播放一段短短的观影须知,大意是说:如发生火灾等意外情况,请尽快撤离,勿贪恋财物。贪恋财物,对艺术创作来说同样是致命的。熟悉的题材和风格,会让写作者产生安全感,甚至是驾轻就熟的自信——这些看似隐形财富,其实是明显的包袱。那些持续保持创造活力的作家,从不贪恋既有题材、风格和荣誉,每次都敢于把自己作为孤注,搏命一掷。贪恋财物者或对黑暗中的灾难一无所知,或被照耀的火光围困,无法脱身开展新的探索。
作家捕捉题材,就像豹子捕捉猎物,根本不需要携带自身之外的工具——假设为了增加捕猎信心,豹子还要带上曾经的战利品,岂不滑稽又碍事?这种情况下,除了死去的残体,豹子根本无法“逼近”任何猎物。英国文艺批评家约翰·伯格使用绘画中的“逼近”概念,其实也可广泛应用于整个艺术创作领域:“逼近,即意味着忘记成法、声名、理性、等级和自我。”
好作家勇于向新生事物学习,因此不惧未来。他们承认局限,不认为自己的资历就是炫耀的资格,不会热衷为别人指点迷津,又因此沾沾自喜。创作上奄奄一息的作家,却动辄教育年轻人:“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即使如此,又如何?关键在于是否还有强劲的消化能力。老年人好谈养生,年少者听来觉得浪费时间——油多对中老年人是毒,偶尔一顿,我们都在设想体内所谓垃圾食品的堆积;而从少年的代谢来说,同样是偶尔一顿,他们根本不在话下。
苏格拉底被阿里斯托芬在剧作中讥讽为“智术师”。“智术师”的确是曾经存在的职业,他们精通雄辩之术,到处漫游,指导年轻人学习公共演说技巧,专门贩卖智慧……哦,那是公元前数世纪的事情了。而今天的技术更新,使许多时候老年人要转而向年轻人请教。不仅科技是重重考验和折磨,甚至在文学艺术方面也是同样,老作家未必就比今天的青年作家更视野辽阔。不居功自傲,不好为人师,好作家珍惜青春,知道创作也要抗衰老——如同女性越上年纪越在意抗衰一样,无论采用医美还是运动,更重要的是,以健康的心态和方式来保持活力。
老作家可以向青年作家学习,并且不强求青年作家的尊重和理解,因为他们也曾年轻并任性过。年轻人呢,一直以为老是威胁,直到老了以后才知道老了也包含深沉的祝福。这些认识,这些挫折,不需要老年人的言传,年轻人有一天变老时自然会相信自己的身教。这让我想起一位音乐人的话:“别跟年轻人吵了,你不可能赢的。因为等到有一天,他知道你赢了,那表示他也不年轻了。所以,你不可能吵赢真正的年轻人。”归根到底,作家是一种根据自己的创作而创造自己年龄的人。百岁老人的作品,可能比青葱少年的作品还要蓬勃,所以很难说谁才是真正的年轻。
作家可以衰老,但作品永远拥有新生蝴蝶那样颤抖的闪光,如此脆弱,又如此有力。其实,蝴蝶看不到自己的美,我觉得这正是它如此之美并且死后无损的秘密所在。拥有生死不熄的美,你就不会觉得蝴蝶是一只昆虫的老年时光,相反,你会觉得它的一生都在成长,都在青春里。对蝴蝶来说,它的老年比它的幼年更漂亮、更轻盈、更自由,也更有力量,因为它可以穿越云雾和海峡。所以,蝴蝶的晚年没有什么可怕,它意味着更强烈的闪耀。
作品,是作家为自己画下的年轮。作家可以像老树般果实累累,浩如繁星……这片古老星空的每个夜晚都晴朗干净,其上的每一颗星,都像一个刚刚写下的发光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