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婉茹
小文(河北石家庄)
得知第二次延期时,离原定考试时间只剩两三天,当时我正在学校寝室里联系包车司机。因为学校规定,5月21日考试当天,所有人必须退宿离校。
考虑那天考完就晚上六点了,再去坐高铁的话,赶不及做核酸,只好找了两个同样来自石家庄的同学,打算到时一起包车回老家。正讨价还价呢,同学过来说考试又延期了。我只好说,你6月12日再来吧。这是我第二次“晾”这个司机师傅了。
我们这些外地春考生,2月底来了之后就赶上疫情,被封在学校一直没出去过。我是河北中职生,省内对口的只有高职高专单招考试,不像春考能有机会考本科,学校跟天津的学校有合作,高三的很多同学就一起转了过来。我感觉没有什么普高生竞争,压力比夏考小一些。不过招生的几所本科学校,每所也就招几十上百人。大家都想至少拼个排名靠前的学校,学习氛围开始卷了起来。
最初定的考试时间是3月19日,我以为只住三个星期,光带了大棉袄,还特意挑了只剩半瓶的洗发水。我想着把日用品都用完,回家时就特别轻松。考前四五天,洗衣液正好见底了,我还说“这是最后一次在学校洗衣服”,结果当天晚自习就被通知:春考延期到5月21日了。我听见教室里有人哭,自己也特别难受,又哭着想办法买日用品。
3月那会儿,学校附近的小区就有确诊,校门口拉起了警戒线,不让外人靠近。有次看见一群人在校外聚集,我可害怕了。
我们校园很小,是专门给春考生准备的分校区,只有三栋楼和一个小院子,什么户外活动也没有。后来也不让去教室了,除了买饭、做核酸,大家基本都呆在宿舍里。宿舍蛮大的,十人一间,都是上下铺。每个宿舍有一张长桌子,大概能坐三四个人,吃饭、学习得排队轮流用,没占上桌子的人就趴在床上复习。
封校以后,买东西特别难,不让叫外卖、收快递,学校超市的东西又很贵,外面卖八九块的卫生巾,学校里的价格可能翻倍,我们就拜托班主任从外面捎进来。我很想要一瓶防晒霜,老师不给买,说这是“非必需品”。
第一次考试延期前,我把数学公式都记到了一张纸上,那时它还是一张平整的纸,现在已经破破烂烂的,数不清背了多少遍。学校发了两套真题试卷,我老早就做完了,又去借别人的空白卷子,把答案写在另外的本子上,能重复练习。一直做到不敢再做,已经一看到题就能背出答案。
但是每次考试延期都很影响情绪,目标就大概480分,3月10日摸底考了430分,之后再没考过。第一次本来都准备好了,漫无目的地等一个考试通知,心里的弦断了一样。等待的日子我一直摆烂,想着就这样算了,考上什么就上什么学,赶紧考完让我回家。有了确切考试日期以后,才重新把学习捡起来。
第二次延期前,我又很紧张,睡不好觉,吃不下饭,一直在背公式、做题,焦虑还没吃透的题型会不会影响命运,结果又被放了鸽子。我们宿舍可能都得先摆烂几天,大家全在打王者。
得知延期那瞬间,我感觉天都塌了,不知道自己哭成了什么样子,看见的人都说“哭得很惨”,属于“嚎啕大哭”。那天中午我才刚跟爸妈通了电话,我爸说考多少分就多少分,考完先回家玩几天,想干什么都可以。我跟妈妈说,好久都没吃饺子了,回家以后那些我爱吃的馅儿要一样捏一个,她一口答应下来。
结果下午就被通知,又要多等近一个月。从来没有离家这么久,我好想家。老师来宿舍楼挨个寝室巡查,看见谁在哭就上前开导。宿管阿姨也过来安慰我,给了我两个西红柿吃。学校里西红柿卖得可贵了,两个就要六块钱。
我们现在上网课有点糊弄,就是每天签个到,不签也不会怎样,老师一般就发点学习资料,还不如自己复习有效率。教学计划早就完成了,没有模拟考试,也不清楚自己的成绩变化了多少。
因为疫情,之前在老家的高一高二加起来,我才上了一年的线下课程。同学们也蛮懈怠的,除了前面三排,其他人都在玩手机。去年有一天,老师上午还在讲马上期末考试了好好准备,晚上八点通知家长“疫情又起来了,立刻把孩子接走”。上网课没什么气氛,老师也没热情,经常发视频资料。我感觉什么时候看都行,然后就继续睡觉。
理想中的高三生活,可能是学习之余,会有个大大的操场,夏天同学们一起散步,吹着凉凉的风,打打闹闹有说有笑的。现在像做梦一样,好像什么也没干一天就过去了,学校没有操场,楼下的风也变成了热风。高三唯一一次校园活动是“厨艺展示”,参观大厨做拔丝苹果。我开心死了,结果是去食堂一日游,阿姨介绍说这里是煮面的地方,那里是炒菜的地方,很干净的,大家放心来吃哦。
今天最开心的事是宿舍开了空调,前天是同学送了我一瓶酸奶,每天都特别平淡。宿舍里说起话来,交流的是“在游戏里碰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按正常时间考试的话,我们都已经拿到录取通知书了。现在春考比夏季高考还晚,但我也来不及回老家准备夏考了,那些题更难,我可能会紧张到打颤。接下来的考前时光,我想再提提分吧,说不定能冲个本科呢。
慕楠(西南地区)
我学的是汽车运用与维修,之前在深圳做营销方向的实习。我比较爱玩,喜欢四海为家的感觉,每隔一阵就换个城市。在原本的计划里,我2月底会到上海实习,4月初请假一周回老家参加三校生(注:包括职高、中专、技校)的高考体检,然后返回上海,6月再请几天假回家考试。
然而,计划只有第一步实现了。那时,上海的朋友刚做了手术,我去陪护两天,突然医院有了确诊,我变成密接被封控在里面,睡了四五天折叠床。3月10日转移去酒店隔离15天,之前联系好的营销岗实习没能去入职。
4月之后,我投奔好朋友,跟他同住松江区的合租房,一个月的房租2400元。我们两个男生,窝在十五六平方的单间里,想到有很多人都住在马路上、桥洞下,我能有个地方睡,感觉条件已经很好了。
本来以为4月5日就会解封,我想着到时马上能回家,只准备了五天的食物。一天一天过去,毫无解封的消息,食物越吃越少,我也错过了体检时间。家乡教育局帮我协调了一下,可以先高考,后体检。
我打了很多求助电话,申请返乡考试,也反映了没有蔬菜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食物问题可以帮忙解决,但回乡暂无办法。
我从4月5日开始,就一直在想各种办法回家,重复买机票、退机票。没有直达的飞机,我买过去西安、北京、深圳、重庆的票。平时票价几百上千元,那时全都涨到两三千了,而且行程说取消就取消。有一次我行李都准备好了,也联系妥当去机场的车,一个短信发过来就说不飞了。我还得庆幸它提前通知了我,不然等离开小区就不能再进去了,可能会流落街头。
我也想过买高铁票,在软件上开通了抢票功能,什么都抢不到。打电话问过上海附近的昆山,能不能直接坐车过去隔离,对方也是不同意接收上海来的人。
隔离的日子极其无聊。想要复习一下考试,在网上找到往年真题,不过是类似Word的文件,在iPad上用手指答题,要不断地放大缩小,有电容笔就能直接写答案。我想求借一支Pencil,邻居提供了Pencil二代,但我的iPad版本太低,兼容不了它。后来就放弃了复习计划,回不了家的话,备考也没什么用,另外也觉得只要能去考试,裸考也有学上。
住在朋友家,一开始我俩还很开心,一起相约打游戏。后来同处一室也不怎么交流了,就聊吃什么。那段时间,我一边找离开上海的办法,一边也要操心物资短缺。
5月初,我盘算着时间,离开上海到达中转城市,可能要隔离14天,回家乡又要隔离14天,大概率来不及参加考试了。我已经穷尽了所有办法。
那天我崩溃了,开始发飙,大喊大叫着“我要回家”,感觉整个小区都能听到。自出生以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如果正常的我看见那时的自己,可能都觉得害怕。我失去了理智,一边哭一边打自己。整整崩溃了一个多小时,可能打得太狠,第二天我开始头疼。室友目睹了全过程,后来也没跟我聊过这件事,就像一切都没发生。
我有点绝望了,给家乡的老师打电话说,我放弃考试吧。回不了家,那只能保留学籍明年再考,先工作一年。没想到5月18日的时候,上海市教委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要帮我协调买票,我激动得都要掉眼泪了。
教委派了一辆大巴车,送我去虹桥火车站。我看见有的人带了被子,直接躺在地上。我自己比较安心,万一火车取消可以给教委打电话,唯一担心的是接触到阳性患者,我穿了防护服,戴好眼罩口罩,裹得严严实实。
在火车上跟前后座交流,大家互相比小区发过多少物资。有两个小哥说是从嘉定区到火车站的,一个是把行李绑在自行车筐上,26公里大概骑了四小时,另一个说是走过来的。
中转城市我选了合肥,因为可以闭环转运。我的飞机是第二天早上六点多的,得知我是高考生,还开了特例,凌晨4:30有车接我去机场。落地的那一刻,我赶紧给家人报了平安。
现在我入住了离家200公里远的一个方舱医院,住的是集装箱房子,一人一间,有Wi-Fi,带淋浴,比我在上海住的合租房还大些。不过夏天铁皮房子特别热,隔音也不好,邻居在屋里走路,我的房间在“地震”。但只需在方舱隔离七天,再居家隔离七天就可以了,正好能赶上高考。
隔离没什么事做,我终于有心思刷题了,计划刷满14天。大部分题我现在都不知道,目标考个200多分,感觉没什么问题。之前对上海有很多期待,想考上海的一所学校,在那儿实习,甚至留在上海。现在我把目标改成了长沙,或者江浙的学校都可以。
张诺诺(广东)
我一年前从老家高中休学了,爸妈在上海做生意,我就在上海的补习机构一对一上课。原本打算今年参加高考,拿个毕业证,明年去韩国学服装设计。
休学是因为有重度抑郁。我们小区3月就封了,4月我抗抑郁的药不够了,又进不了医院开药。之前有一次忘记吃药,出现了戒断反应,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走楼梯踩不实,眨一下眼就天旋地转,那种感觉特别难受。爸妈一开始不当回事,他们觉得药有副作用,本来也不想让我吃。直到我因为害怕断药,焦虑到身体先做出了反应,时不时崩溃大哭,家人才一起想办法。
我在网上求助,收到了很多买药方法。可惜我的药是处方药,所有渠道都行不通。我最后是打通了市民热线,官方的志愿者有出入证明和交通工具,才帮我买到了药。
疫情封控在家里,不用跟外界接触,其实我还蛮开心的。不过在家里没什么自控力,很少学习。我自己猜测,得抑郁症的诱因跟上学有关。初二以前我都在上海读书,后来因为只能回原籍中考,就转学回到家乡——广东的一座小城,我在那里没有一个认识的朋友。
在上海的时候我是优等生,年级一二名的成绩信手拈来,不用努力也能做到很好。到了广东首先得适应集体宿舍,之前我都花两个小时洗澡,住校后我努力把时间缩到半小时,还是被同学委婉地嫌弃了。
两个省的教材也不一样,历史政治生物要从零补起。初三那年我付出很多努力追赶别人,勉强排到了年级第五,成为老师的“重点关注对象”,优等生考得好他们会有提成。老师只会不停地逼我,犯了一丁点错误都要被当着全班辱骂。
感觉初三那年把精力都消耗尽了,到了高中掉到中等水平,我从来不听课,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玩,连成绩也不看了,因为不在乎了。后来我就休学了,回上海找人一对一辅导。
现在我已经被一所预科学校录取,它可以帮我提高语言、衔接国外大学的课程。眼前唯一的难关就是要回户籍地参加高考,拿到高中毕业证。没想到赶上上海疫情,一整个月都在想办法返回去。
我四处求助,研究了所有渠道,高铁、飞机、120,我甚至给快递公司打了电话,问他们能不能用货车把我捎走,塞后备箱都行。那个客服姐姐人很好,帮我上报了,可惜最后还是不行。
柏莉(上海)
我2020年就高中毕业了,当时疫情严重,爸妈不让出去留学。毕业后我在国际学校学了两年A-Level课程(注:指英国学生的大学入学考试课程),为了申请学校,我考了托福、雅思,平时要做义工去植树、到养老院干活,创立了社团到处打比赛、拿奖,还去了几家金融公司实习。
这些材料提交后,我拿到英国一所心仪大学的“有条件录取通知书”,A-Level考试成绩是正式录取的最后一个条件。我上一次模拟考试分数超过了预估成绩,正常情况录取应该没问题。
上海疫情后,我从3月10日开始被封在家里,A-Level考试也取消了,我报名了北京的,还觉得能顺便玩一圈挺不错。考试时间在5月25日,4月底我就研究怎么离开上海,考试会不会取消也没底。我妈劝我要不明年再出国算了,我觉得不能再拖了。
那段时间我白天复习,晚上研究出行攻略,打电话到所有候选中转城市问隔离政策。当时上海高铁一票难求,抢了七八天也没抢到。坐飞机也不行,连着买五天的机票都被取消。眼看考期临近,还要预留隔离时间,心态挺爆炸的。我打了近20通“12345”,最长一次排队33分33秒。
后来是通过一个黄牛,买到了去盐城和再中转南京的票。我在南京有亲人朋友,想着隔离时候能帮我送些东西,就只带了一套衣服,其他基本是零食,有四包薯片四瓶奶茶。对被封了两个月的我来说,零食就像宝贝一样。
出发那天是我两个多月来第一次出小区,路上空无一人。我叫了一辆商务车送我去高铁站,花了两千块钱。我确诊过人群恐惧症,跟很多人呆在密闭空间就会感到焦虑、压力大。高铁车厢里叽叽喳喳,有的人也不戴口罩,还有人打视频电话,一路上担惊受怕地到了盐城。
之前我确认过可以直接转车去南京,没想到下了高铁就被带上一辆大巴车。我很懵,以前也曾独自旅行过,但这是第一次目的地未知、完全脱离计划的行程。开了十几分钟,停在了一堆灰色铁皮房前,窗口都用铁栅栏封住了,也不知是方舱还是集中隔离点。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我直接就崩溃了,坐在大巴上无声地哭。
一个刚研究生毕业的姐姐看见,过来安慰我,然后又有一个姐姐过来了。车上的大爷大妈也跟着凑热闹,我一下子就成了“焦点”。那些人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矫情啊,好多人都住桥洞睡马路呢,这里免费住环境这么好,你还挑三拣四的。
我听了特别委屈,说不出话来。害怕人群的原因就是在意他人看法,陌生人的指责能伤害到我,他们说完我更失控了,特别想回家。
那个硕士姐姐很维护我,还帮我去跟防疫人员协调沟通,这样才在陌生的环境里找到了一点安全感。还好防疫人员最后同意把我转移去酒店隔离,还有负责人特别关照我,问需不需要心理辅导。到了酒店,为了平复心情,我喝了一瓶珍藏的奶茶。
在隔离酒店的第三天,早上九点我还在睡觉,接到电话说高铁同车厢里有确诊患者,要立刻转移去密接隔离点。那个阳性的座位号就在我后面一排。
坐着救护车,我被转移到了新的隔离酒店,负责转运的师傅还嘱咐工作人员,说这个小姑娘年纪挺小的,多照顾一下。他们给我分了个挺好的房间,平时有阳光照进来。
因为成了密接,原本需要隔离14天,现在又加了七天。在隔离中收到A-Level考试又被取消的消息,我跟英国那边的大学沟通,得到的回复是可以明年再入学。下一次A-Level考试在12月,我可能要放弃心仪的学校和小时候的梦想,转而申请日本明年4月入学的学校了。
已经因为疫情延迟了两年入学,之前的同学有些已经快要大学毕业,准备读研了。我很担心步入社会太晚会错失一些机会,年龄让我觉得熬不到明年9月入学了。现在只能给自己洗脑,好的事情是在后面等着我呢,在隔离点体会到陌生人的善意也不错。
(为保护隐私,人名均为化名)
(摘自微信公众号“极昼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