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素庆
艾芹和女儿小慧终于见面了。五年的骨肉分离,怎能不让人思念成疾。艾芹扔掉了拐杖,俯下身来,把两个花骨朵似的外孙女紧紧地搂在怀里,亲吻了一番。
小慧和老公文杰在英国留学拿到绿卡后,由于工作关系,一直没有回来。文杰的父亲心脏病发作溘然长逝,他们一家才飞回来,不料母亲急火攻心,又突发脑出血住院救治,小两口照顾病人顿时忙乱不堪,孩子只能让姥姥带着。
孩子们都住在娘家,日常消耗直线增加。小慧知道母亲平日生活节俭,就在楼下超市办了会员卡交给母亲:“妈,超市方便,您就别去早市了,买东西主要看好保质期,买水果、肉类要选新鲜的。您尽管买,超市负责送货,我定期往卡里充值。”“嗯。”艾芹答应一声,随手关上卧室的房门,拄着拐,背上她的大帆布袋子出门了。
小慧的两个女儿分别叫大朵小朵,姐妹俩玩捉迷藏,大朵猫在外婆卧室的窗帘后,等小朵来找。不一会儿大朵就捂着鼻子跑出来:“妈妈,外婆的屋子什么味道呀!”小慧带着疑虑进屋查看一番,差点没气炸肺。只见床底下塞满了塑料瓶、纸壳盒,墙角堆放着小漏锅、半截勺、三角铁之类的废品。她打开壁橱,里边摆放着多种食品:袋装酸菜、鱼罐头、午餐肉、小饼干,仔细一看有的已过期,有的临近保质期。这要是给孩子吃了,会是什么样啊!一气之下,小慧去楼下找来了保洁员,给了他一张百元大钞,让他把妈妈的卧室彻底清理干净。
傍晚,艾芹回来了,还是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帆布袋子。她打开房门,瞥了一眼正气鼓鼓地坐在那里的小慧,说:“这就做饭啊!”便急忙走向卧室。小慧站起身拉过了帆布袋子,里边的塑料瓶、小纸盒等物品稀里哗啦滚落满地。艾芹急了:“慧儿,你干啥?”“妈,您这习惯怎么还不改?现在咱家的生活条件还需要您去捡废品吗?您再这么下去,我就和孩子住宾馆去,天天叫外卖。”“小祖宗,我再不往回捡了,行了吧?”艾芹妥协了。小慧看了一眼母亲为难的表情,既心疼又心酸,同时也为自己的冲动深感愧疚。想起母亲省吃俭用,供她和哥哥上大学,她出国留学时,她本想放弃,但母亲坚决不肯,她说:“你们只有受到更好的教育,将来才能用知识创造财富、改变命运。有钱咱念书,没钱砸锅卖铁也必须念。”那些年,妈妈的艰辛小慧历历在目。小慧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给妈妈一个安详幸福的晚年。
医院里,小慧正在收拾吃剩下的早餐,艾芹来了。“亲家母,你身子骨好些了吧!”艾芹笑吟吟地走进来,把手中提着的水果放在了床头。小慧瞅了一眼袋子里的香蕉、苹果,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趁着俩老太太聊得热闹,偷偷把袋子放在了床脚下,准备寻找机会扔掉。“哎呀,亲家母,你是不是还没吃早饭啊,快让小慧去给你买点儿!”小慧婆婆一边说着一边招呼小慧去买饭。艾芹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看你这儿还有包子,我对付一口就行了。”“妈,这是剩下的,都凉了。”小慧又心疼又生气地说。“你这孩子,从小就爱浪费。”说完艾芹拿过包子就大口吃了起来。小慧脸色沉了下来,她觉得妈妈今天让她颜面无存。
妈妈走后,婆婆示意小慧坐下,“看你母亲的脸有些浮肿灰暗,是不是也有啥毛病了。”“没有,她就是不舍得花钱,偏心眼儿,退休金每月5000多,全给她的宝贝孙子攒着。告诉您个秘密,我出国前,就知道我妈攒了30万,存折藏得可隐蔽了。”“哦,你母亲还挺重男轻女的啊,可是她这么过分虐待自己,身体会垮掉的,你没事多开导开导她。”“嗯,等我再见到我哥,我跟他说说。”
小慧家里医院两头跑,忙得不亦乐乎。艾芹不再往家里拿废品了,但仍在每天固定时间出去,回来时经常捶着腿说“这广场舞跳多了也累啊”。这天艾芹前脚进屋,随后传来了敲门声。小慧开了门。“好你个老太婆,今天让我逮个正着,我说自行车棚的墙脚,怎么堆了那么多垃圾,还用胶合板遮掩。隔几天清空,隔几天又堆起来了,原来是你天天往回捡,捡完卖吧!居民都反映污染环境。老太太你马上下楼清理掉!”又指向小慧,“你是她什么人?也马上下楼,帮着把垃圾立刻清理了,再有下次,一定重罚。”还没等小慧反应过来,艾芹就连忙跑过来满脸堆笑对着那人连连道歉,并保证一定会及时清理。
小慧看着妈妈,张大了嘴巴,这些年,妈妈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她有点儿不认识了。即便是妈妈对钱有渴望,也不应该是这样啊!还有,那天整理抽屉,她发现妈妈的存折上30万已经变成了几千元。钱都哪里去了?妈妈一辈子的积蓄没了,为了攒钱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放下家务,小慧愤怒地坐上出租车直奔哥家去。“哥,我问你!你究竟想要妈怎样?”小慧气得嘴唇哆嗦,“她已经给了你们30万,还嫌不够,还让她天天捡垃圾?!”嫂子一听这话急了,一杯水泼在地上,“小慧,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什么30万,谁的30万,给谁了?”“妈攒的30万呀!5年前,我打扫房间,无意中看到存折,可我这次回国,发现存折里的钱不见了,不给你们她还能给谁啊?”哥哥一听这话也摸不着头脑:“小妹呀!我和你嫂子虽没挣大钱,但有稳定的工资收入,生活也满可以的。妈是总来这里,一进屋,不是渴就是饿,吃完喝完,立马就走,像有多大急事似的。口口声声,大孙子命根子,可一根雪糕也没给展明买过。我和你嫂子私下还说,妈怎么把工资拿得那么紧呢!既然你今天说了,咱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究竟谁拿了咱妈的养老钱?”“对!今天咱就弄清楚,我指定没动咱妈钱,我可以对天起誓。”“我也和你嫂子对灯起誓,我们若拿了钱,灯灭人灭。”哥起完誓,忽然一拍脑门,悔之不及地说;“哎呀!是不是咱妈把钱给展明了?展明可是咱妈的心头肉呀!”嫂子也忽然惊醒了,“对呀!咱妈最疼她大孙子,赶紧把展明叫来,问个清楚。”展明摘掉耳机,一头雾水,听了妈妈问话,也举起双手,“我也对手机发誓,我要是拿了奶奶的钱,让我一辈子考不上大学。”小慧颇感意外,“那咱妈的钱到底哪里去了,会不会被谁骗走了。”嫂子又接着说:“这可是大事,现在社会上的骗子全把目光瞄准了老年人,一是他们积攒了一辈子腰包鼓;再则老年人中不乏老年痴呆的,好骗得很。我表姐家邻居60多岁了,竟然搞网恋,把100多万分5次汇给外地小情人,那情人还来看过她,给她买戒指、买红裙子、吃海鲜,把老太太美得哟!”哥哥瞪了嫂子一眼,“别胡说,咱妈可不是那样的人。”“哥,我最近太忙了,你和嫂子抽空多留心咱妈的事,她近几日出去时间越来越长,回来还满脸喜气,指不定有啥名堂呢!”哥哥挠了挠头,“好吧!小妹,你忙你的。我们发现啥情况马上告诉你。”
小慧正在家给婆婆炖鸡汤,嫂子来电话了,“小慧,我今天轮休,我早上就戴帽子、戴口罩、打伞,跟踪了咱妈。咱妈捡了4个多小时的废品,背到水源井后边的小平房,把废品交给了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还请她喝了一瓶汽水,我隐约地听他们说要一起去什么老家,他俩唠了很长时间,妈才往家走。”“嫂子辛苦了!明天你再请假一天,记住要换服装,别让妈认出来。”“好的,明白。”
第二天,小慧还在医院,想到妈妈的事儿心神不宁,打开水时,水溢了出来,手烫起了水泡。正在这时,嫂子又来电话了,“小妹,不好了!妈被那中年男子请进屋半天没出来,怎么办?我冲不冲进去?”“嫂子,你先回来吧!明天你来替我照顾婆婆一天,我去。”
翌日,小慧按嫂子提供的门牌号,隐蔽在水源井拐角处。一直等到倦鸟归巢,晚霞为大厦镀金,也不见妈妈的身影,不见那扇门有半点开启。小慧疲惫不堪地往家走,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这时妈妈来电话了,“小慧呀!我今天去崂山老区了,知青点的几个老姐妹要聚一聚,后天就回家了。”“妈,注意安全。”撂下电话,小慧满腹狐疑,妈妈是在崂山下过乡,但返城后多少年了都没回去,也没见她跟那里的人有什么来往。
婆婆的病情已好转,小慧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这天看见妈又背起大帆布袋子、拄着拐杖走了,赶紧给哥嫂打电话,分头行动。哥嫂负责跟踪妈行动,小慧直奔水源井,电话联络。傍晚5点多钟,嫂子打来电话,“妈已向水源井方向走去,请小妹做好隐蔽。”“知道了,嫂子。”只见艾芹一瘸一拐地从胡同里走来,左手拄着拐杖,右手吃力地提着装得满满的大玻璃丝袋,坠得她走起路一步一挪,东摇西晃。小慧忍不住心酸落泪,她多想上前替妈妈担起那份沉重,可是她不能,她背靠着墙,带着哭腔告诉哥哥:“我进屋后10分钟不出来,赶紧拨打110。”
艾芹敲了敲门,那个中年男人开了门,艾芹进去了。小慧一遍遍地思忖,如果妈妈正常黄昏恋,她不会管的,但这个男人少说也比妈小十几岁,妈妈怎么可能糊涂到这种地步。想到这儿,小慧一扫斯文,一脚踹开了门。刹那间,她愣住了,一屋子男男女女,有二十几人。是传销组织?小慧第一反应,他们不会连我也扣留吧!小慧立马警觉地掏出手机要报警。“小慧,你来干什么?”艾芹一脸惊讶地走过来。“我再不来,您就会出事儿的!”“小慧,你,你快回去。”妈妈催促道。小慧在人群中寻找那个中年男人。这时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站了起来,语气平缓地说:“年轻人,先冷静好吗?艾芹,这是你什么人?”“她是我女儿。”艾芹有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那老者又说:“年轻人,别误会。我知道你妈妈有些事情没和你们说,正好你来了,我帮着解释一下。我们都是捐助贫困失学孩子的志愿者,前两天我们组织去了趟崂山老区,落实一帮一活动,是你母亲带队去的。其实艾芹同志早在7年前就开始行动了,现在她已经资助31名特困生,有19人已大学毕业。其中一位学生现已是省报的记者,她在今天日报的头版头条详细地报道了你母亲的事迹,我们正准备和大家说这个事情呢。”老者递给小慧一份报纸,随后又喊来了那中年男子和他身边的女人,“7年前你母亲资助他们的女儿上大学,现在孩子已参加工作。他们夫妻二人来城里打工,也加入了志愿者的行列。”那两口子局促地看着小慧,说:“多亏了艾芹大姐啊,她是我们一家的恩人啊!”
小慧看着有点不知所措的妈妈,紧紧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