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明辉
接受这缓慢隐退的星空
就像接受划破暮色的雨滴、柔光
接受这残缺的世界和你的离去
清水是新的,果实也是新的
火焰、香烛、袅袅青烟,也是新的
草木有序,一切都是新的
仿佛都在等你醒来
矮矮的坟茔,多像一座柔软的乳房
更像我熟悉的母腹和子宫
安详、温暖又连绵不绝
怀念和淡忘,消失或铭刻
我终于有了必须屈服的事物
比如远方的灯盏、风中飘动的叶子
再比如,母亲的忌日
有风声,落满树梢
有隐约凉意,落满我的指尖和床前
有一个人,在子夜寡言啜饮
河床日渐憔悴,月亮也瘦了三分
田野空荡,有落叶愁绪
也有疏影横斜,有照耀和废墟
尽量按娘在时的习惯
把香烛、杯子摆正,把坟茔周围杂草锄尽
尽量让时光倒流,让亲人环绕周围
你看,大地丰盈、万物低垂
苍茫和辽阔,互为彼此,互为背影
像我,祝福着秋风,也被秋风祝福着
说什么呢,说纸上的落雪、霜
说花白的白昼和黑夜
说这些恍惚、慈祥和呆坐
父亲离开我很多年了
我相信:你还是当年的样子
端杯浓茶,坐在沙发上,寡言沉默
泛黄的午后和茶香
如隔世,如密码,也如昨日
镜中的我,越来越像你
有风,摇动着楼下的那几株泡桐
仿佛摇动着我的凋零和饱满
摇动着我的悲怆和满足
每一个夏夜,都暗藏着预设和布局
热烈、沉重,不多也不少
像枝头的叶子,像我
浓郁而孤寂
人生如寄,如危卵
如我五十多年的辗转与两手空空
树冠杂生,向空而行
为每一只鸟,准备好了岛屿与客栈
为我,准备好了白发和救赎
你看,那河面上闪烁的,不是星光
是盛开的灯火和炊烟
它们和我一样
更多的时候,会爱上我爱的你
一只蚂蚁,正在逼近瓶内陡峭的出口
一片铁锈,正在逼近一块铁
一些事物,正在逼近我颤抖的嘴角和心跳
其实,所谓孤独
无非,墙角那株散漫的蜀葵、野百合
远处高耸的信号发射塔
更像,山冈漫过来的夜色
和我一个人的放逐
——世界越喧嚣,我心越孤独
肉身如绝壁,内心若苍茫
我的孤独,不过如此
“开始是一滴雨,后来是恒河”
这么多喑哑的铜,这么多落日
这么多余晖和倾覆
正一点点被群山、楼顶埋葬
不远处的河面上,是干净的背影
是人间的陡峭与寒意
是悲喜交加的蜻蜓和水流
其实,我想说的不只是这些
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只是,一个人想想另一个人
倒立的盛夏,倒立的暮色和模糊
有足音,如一头巨象
轰然倒塌,我的寂静大抵如此
山冈汹涌,草木拍打天空
几声陡峭的鸟鸣
落入了山坡那茂密的松林
若石子落入河水,瞬间没了踪迹
六十六岁的兄长,蒿草般缓慢地移动
他花白的头、弯曲的背影
越来越像逝去多年的老父亲
那矮矮的土丘,是我熟悉的源头和柔软
一根一根,把坟顶的杂草清理干净
把坟茔周围的草,也清理干净
若可能,就再多清理一些
像当年上街扫雪,娘总是要多扫一些
秋雨剔透,淋湿了我的脸庞
淋湿了秋虫、祭奠和我苍老的兄长
下着下着,尘世就小了,如落叶
下着下着,人间就白了,如我的霜鬓
还是老样子,青草笼罩山坡
树木婆娑从容
午后的宁静
也和四年前一样,更接近一种虚无
平缓的坟茔旁,长满了太阳花、狗尾草
它们是如此放肆,如此忧伤
四年了,一千四百六十个日夜
荒草返青,青草变黄
如我无端落下的泪
如我的默念,遥远且模糊
起风了,我把山坡穿在身上
把泥土下熟睡的母亲,也穿在身上